第53章 第四晚·老(一)
作者:衛嘉玉聞玉      更新:2022-12-07 18:12      字數:3963
  第53章 第四晚·老(一)

      衛嘉玉這天晚上夢見了衛老爺子過世時的情景。

      衛家設了靈堂,靈堂裏掛了白幡,他站在靈堂前,瞧著棺木後衛老爺子的靈位,聽著四周衛家親眷的哭聲,感到一陣荒謬。因為衛老爺子過世的時候,他是沒有回去過的。

      那時,他已十三歲,與衛家一早斷了關係。

      當年得知聞朔留書離家的消息後,衛靈竹一言不發又領著船幫離家走了大半年。衛嘉玉獨自一人留在衛府,仿若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樣,整日裏一個人去學堂讀書,又一個人回到空無一人的小院,一切如聞朔在時那樣,假裝沒有聽見府上其他人背地裏的指指點點。

      這樣過了大半年後,衛靈竹來信,決定二嫁,對方是升州刺史萬學義,年長她十歲,正妻已經過世,膝下有一個同衛嘉玉差不多大的男孩。

      消息傳回衛家,在府上掀起軒然大波,府上議論聲更甚於以往。衛靈竹前一樁婚事,衛老爺子已是極力反對,隻不過終究拗不過這個主意比天大的女兒。結果聞朔最後果然拋下衛嘉玉母子一走了之,叫不少人看了笑話,轉眼不到一年,衛靈竹就決定匆匆再嫁,而且這一嫁便要遠去金陵,或許再難回到長安,氣得衛老爺子當場沒有背過氣去。

      衛靈竹還沒回來,萬家那邊的媒人先上了門。萬學義還未遇見衛靈竹時,就已經聽說了她的事情。衛家最小的五姑娘,性格潑辣,敢愛敢恨。他在船幫第一次見她,就在心裏認定了她。

      衛靈竹答應嫁他為妻之後,他心中無比歡喜,連夜趕回金陵稟告雙親,又讓人立即上門提親,可是不等他回長安,媒人已帶回消息,說是衛家不肯答應這門婚事,更是揚言要是衛靈竹執意要嫁給他,衛家便當做沒有過這個女兒,不要妄想家裏出一丁點兒嫁妝。

      他不肯放棄又托人再到衛家,再三重申他的心意,他什麽都不相求,隻求衛靈竹一人而已。他在家中安排好一切,立即再次入京,一路上忐忑不安,設想了無數種可能,要是衛家依然不願,他該如何。就這樣到了長安,卻發現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衛家最後到底還是答應了這門婚事,並且準備了衛家女兒應有的嫁妝。

      他那時叫喜悅衝昏了頭腦,許久之後才因為這點疑惑差人打探了當年的事情。之後才知,衛家之所以轉變了態度,是因為當時年僅八歲的衛嘉玉獨自一人去見了衛老爺子。

      隻要衛嘉玉姓衛,無論衛家認不認衛靈竹這個女兒,他都是衛家的子孫。衛老爺子百年後,衛家的家產無論如何都會有他一份。因此那日,衛嘉玉在書房對那個自小便不大疼愛他的祖父磕了三個響頭,提出他願意放棄屬於他的那份家產,當做是衛靈竹出嫁時的嫁妝,隻求衛家放她二嫁。

      這件事情傳到衛家其他幾房兄弟耳朵裏,起初眾人隻覺得可笑,但隨即又很快意識到了這件事情對他們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當時的衛老爺子已是沉珂之身,膝下幾個兒子整日為了船幫的產業鬧得不可開交,衛靈竹要是嫁出去,相當於放棄了她在船幫的位置,這件事情對他們來說實在是一件好事。

      於是在其他人的慫恿之下,這樁婚事最後還是順理成章的結成了。隻不過衛嘉玉自請出府才換來衛靈竹風光再嫁的事情,衛家上下都不約而同地選擇瞞住了衛靈竹一個人。

      萬學義當年得知此事之後,饒是他也震驚得許久說不出話來。他後來將那個年少早熟,但依舊稚氣未退的孩子叫到跟前,按住男孩瘦弱的肩膀許諾道:“隻要你願意,你就是我的兒子,你可以跟我姓萬,將來入我萬家的家譜。”

      男孩怔忪片刻,卻依舊回絕了他:“我姓衛不是因為我是衛家的人,是因為我爹娘都姓衛。”

      在這世間,能夠證明他來處的已經隻剩下這個姓氏了。

      衛嘉玉醒後,想起昨天衛靈竹和他說的話:“有些人是無根飄萍,有些人是陌上春花,飄萍隨水而逝,春花向陽而生,本就隻有擦肩而過的緣分。若要強求,於人於己,都不是一件好事。”

      她這話說得委婉隱晦,衛嘉玉自然聽得懂她話裏真正想說的意思。她和聞朔原本應當隻有江上那幾個月的緣分,要是那一趟南下的船,就停在了江南,男子下船遠行,再不回頭;女子隨船回到長安,之後的事情是否就會有所不同。

      可是來不及了,從聞朔寫信將他叫去沂山,從他在山下遇見聞玉開始,這世間許多因緣際會,何時是由人說了算的呢?

      何況,衛嘉玉心想,衛靈竹不知道他才是無根的飄萍。

      在這世間,他早就沒有了親族,父親遠走,母親另嫁,隻有他孑然一人,不知歸處。

      ·

      自從昨天從外頭回來,衛靈竹留衛嘉玉在竹園說話,萬鵠便先帶著聞玉去了萬學義的書房。

      萬學義武將出生,這書房竟也有模有樣的。幾大牆的櫃子,上頭堆滿了各種公文卷宗。萬鵠領著她走到一麵書櫃前,抬手一指:“喏,就這麽多,全在這兒了。”聞玉抬眼一看,一時沒領會他這個“就這麽多”是什麽意思。

      “……衙門裏不是還關著幾個西風寨的人嗎,我看去提人出來打一頓,多半也能問出來。”女子瞧著那幾個滿滿當當的格子,過了半晌才木著臉提議道。

      萬鵠一聽,竟當真想了想這個提議,覺得格外有道理:“那你剛才在馬車怎麽不說?”

      聞玉在心裏歎了口氣,覺得這少爺要能有他兩個哥哥一半的心眼,不至於昨天叫人塞櫃子裏打一頓。她像是認命一般動手去搬書櫃上的公文,堆在地上。刺史府的書房也不比別處,天氣一涼,地上便鋪了厚厚的羊氈毯,聞玉靠著書櫃席地坐下,不再理會他,自顧翻了起來。

      卷宗上寫得多半是西風寨到金陵後犯下的案子,衛嘉玉說得不錯,這群人確實是從今年年初才開始在江南活動,起初隻挑些偏僻的河道,攔些貨船;直到下半年開始,則越發肆無忌憚,無論是尋常的客船還是跑商的貨船,隻要經過他們埋伏的地方,全都洗劫一空。

      卷宗裏提到這群人好幾個楚地口音,善於泅水,船上係繩的繩結打的是雙花結,這是楚地的船幫慣用的打結法子。

      這群人要真是從楚地來的,想必不可能是到了這兒才開始幹這些打家劫舍的勾當,那他們先前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聞玉能想到這一點,萬學義自然也想到了。這堆卷宗裏還有不少有關楚地水幫的消息。楚地一帶,江河貫流,早年也有不少船幫在那兒活動,後來繞山幫興起,天下船幫漸漸唯它一家獨大,許多船幫都被吞並,早年的一些小船幫便也沒了影子。

      不過聞玉注意到在繞山幫興起之前,楚地最大的船幫名叫深水幫。這名字十分耳熟,她想了半天終於想起在哪兒聽過:先前去首飾鋪的時候遇見繞山幫弟子,他們不就說過,早年深水幫許多人死於非命,死時耳後有紅痣,疑心叫人下了情蠱。

      這中間像是有一條線將一些事情串在了一起,可是這條線究竟是什麽?

      聞玉一時想不明白,一抬頭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日頭竟已西斜。她站起來驚動了屋裏的另一個人,萬鵠躺在另一頭,攤在臉上的書“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後知後覺地坐起來伸了個懶腰:“你看完了?”

      聞玉這才發現這一下午他竟也沒走:“你怎麽還在這兒?”

      “這是我爹書房,裏頭多少東西,難不成放你一個人在這兒?”萬鵠理直氣壯道。

      “那等衛……師兄回來,你也在這兒等著?”

      聽她這麽說,萬鵠不禁一噎。自打他十歲以後,便沒和衛嘉玉單獨在一個屋子裏待過一個時辰以上,一想到這情形,就叫他全身上下都不自在。

      聞玉見狀有些好奇:“你為何不喜歡他?”

      “我為何要喜歡他,”萬鵠冷臉道,“這府裏喜歡他的人還少,非得有我一個嗎?”

      聞玉見他對衛嘉玉成見頗深,又不願說,也懶得多問,於是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準備從這屋裏出去。沒想到她不問,萬鵠反倒別別扭扭地叫住了她:“誒——你和那個血鬼泣封鳴有什麽關係?”

      聞玉瞥他一眼:“你想知道?”

      萬鵠上下嘴唇一抿,做出一副愛說不說的樣子。聞玉不慣著他這臭毛病,輕哼一聲,說走就走。見她真要走了,萬鵠又憋不住:“我就是有點好奇行了吧!”

      聞玉雙手抱胸,像是衡量了許久,這才在他對麵坐下來,施舍似的問道:“那你先說說你跟你哥哥的事情。”

      “……”

      萬鵠忍氣吞聲地說:“你知道我大哥是因為二哥的原故才從石階上滾下來,摔斷了一條腿吧?”

      聞玉不出聲,但這件事情她顯然是知道的,於是萬鵠又說:“那你知道冬娘是怎麽死的嗎?”

      這已經是聞玉第四次從旁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了。

      “我娘嫁進來之前,府裏一直是冬娘在操持後院,所有人都以為我爹總有一日會將她扶正,但之後我娘來了,有下人說冬娘心生怨恨,於是在我娘懷著身孕的時候,在她的湯藥中下了毒。但是那碗湯卻被我二哥喝了,大夫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救回來。冬娘下毒的事情敗露,她自知無顏麵對我爹,所以當天晚上就服毒自盡了。”

      “既然如此,萬鴻為什麽……”

      “因為送那碗湯的丫鬟堅稱湯裏沒毒,那碗湯是她親手煮好送到竹園,過程中從來沒有假手於人。這件事情後來不了了之,但大哥還是認定是二哥故意栽贓陷害,才使得冬娘含冤受辱,自盡而亡。所以這麽多年以來,在這個府裏,他最恨的人就是二哥。”

      衛嘉玉故意給自己下毒來栽贓府上一個妾室,這事情怎麽想都不合理。但她又想起那晚在江月閣,萬鴻同她說過的話“為了他娘,為了那個女人,他什麽都能做”。

      “所以究竟是怎麽回事?”聞玉以為萬鵠知道些其中的隱情,卻不想他也隻是搖頭:“我不知道,娘從不許府中談論這件事。但那之後,娘就把二哥送去了九宗……”

      “你也覺得是他故意陷害冬娘,所以對他有了成見?”

      “和那沒關係,”這麽多年,萬鵠早已說不清他對衛嘉玉的敵意從何而來了,“你要是有個這樣處處被拿來比較的兄長,你也不會喜歡他的。”

      “我不會。”女子的聲音如玉石擲地,幾乎是想也不想便回答道。

      萬鵠嗤笑道:“那是因為他不是——”

      聞玉打斷了他的話:“你說他是誤喝了冬娘送來的湯藥差點丟了性命,但那碗藥原本是送給孕中的衛夫人的。無論這件事情背後真相到底是什麽,但你沒出生時,他已經像個哥哥那樣保護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