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珠穆朗瑪峰 2
作者:榮祿      更新:2022-12-07 17:49      字數:3691
  第二十二章 珠穆朗瑪峰 2

    那是 1963 年大運動前夕,政治風向日漸趨緊。那年常元慶所在的劇團解散,然後被分配到天津編織袋廠做工人。

    這一幹就是兩年,一直幹到 65 年初。

    65 年剛出正月,他托一個同門的師兄弟,把工作調到了北京的一個曲藝團。團不大,可總算是幹回了老本行,而且待遇也比天津編織袋廠強,最好的是還多給配了一個進京的名額,允許帶著家裏一口人過去。常元慶老婆姓安,唱評戲的,家裏原來是三條石的大戶。按說大戶人家一般不願意讓孩子做戲子,但他媽是小老婆本也是唱戲出身,她也就從母誌,走上這條路了。

    兩口子歡天喜地的從編織袋廠出來,坐綠皮火車來到北京,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曲藝團宿舍。

    這一年,兩口子坐在王府井大街上吃奶油冰棍,在頤和園劃船,天安門大街上看升旗儀式,那是常元慶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也是在那一年老婆小安懷孕,次年誕下一男嬰,常元慶看著懷抱裏的嬰兒,依姓取名,“常青”,出自《荀子:勸學》: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算命的說這孩子命中缺水,青又通“黑”,黑即水。

    也在這一年,中國的十年浩劫也正式拉開了序幕……

    紅滿苔階綠滿枝……

    66 年初的一次演出,跟常元慶私交甚好的曲老生正在台上說書。突然,台下一夥穿著綠褂子帶著紅衛兵袖章的年輕人竄上舞台,掀了桌子。抹肩頭攏二背,按著曲老先生的頭就揪了出去。門口停著墨綠色的大解放已經預備多時了,木頭擋板圍著卡車一圈,曲老先生在大街上被扣上紙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掛上一個寫有“反動分子”罪狀的木牌。推推搡搡的被帶上了卡車,車上還有幾個和他扛著一樣罪狀的人,手都綁在背後,胸前也掛著大致內容的牌子,頭上頂著高帽子,愁眉苦臉的等待一起接受人民的審判。曲老先生上了卡車和那幾個人並排站在一起,起初還掙紮時候得紅頭脹臉,而這一刻早已變成了麵如死灰。車頭一個年輕人帶頭喊著口號“打倒反動派!破四舊!立四新!”,然後大家一起跟著大聲呼喊,車輛就那麽浩浩蕩蕩的離開劇場,朝軍管所開去了。

    常元慶呆若木雞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出於仗義,他腦海裏幻想著自己以一敵十,把那夥年輕人通通打到在地,把曲老先生解救出來,噗嚕噗嚕他身上的土,告訴他沒事了。

    而現實是,滿大街的人都一起跟著大喊口號,在排山倒海憤怒的人群麵前,他感覺自己無比渺小,心中像是雷著擊鼓,胸口陣陣發麻,手心出汗,十隻腳趾死死的扒著地麵,完全動彈不得。

    那段時間,關於政治的話題也讓他們兩口子沒少吵架,常元慶是保皇派派,小安是造反派。在家裏兩口子也會因為政治立場不同而展開辯論,說道情緒高漲處兩人都麵紅耳赤的,一方辯駁不過,摔門就走了,也是常事。

    馬榮祿的爸爸馬保國是曲藝團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家常菜也行,席麵兒菜也有!一手焦溜魚段,曲藝團上上下下沒有不服的。人緣好,誰家紅白喜事都是他去掌勺,最享受的就是最後收席時那口兒“大廚上湯嘍!”的吆喝。在眾人炙熱的目光中,他昂首挺胸的端著大瓷碗款款走來,放下那碗熱湯,耳朵裏灌滿了眾人的讚譽,在那個典型的饑食社會下,紅白喜事堂會上的廚師完全就是被朝拜的聖人。

    一通忙乎,三九天兒也似脖子汗流。拿著一大摞飯盒裝滿了菜,再揣上主家給的大紅包,回家小酒一喝,給個皇上也不換。

    不過 66 年的馬保國也受到不少社會環境的影響,思想發生了某些微妙的變化。那就是,比起菜譜,他更愛讀大字報了。毛主席語錄通讀之後可以背誦,沒怎麽上過學的他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一天,都下午 3 點了,小安才想起去食堂吃飯。

    “馬師傅!還有吃的嗎?”小安扒著食堂窗口問。

    “你等我給你看看啊。”馬保國把後廚翻了個遍:“就剩饅頭了。”他無奈的對小安笑了笑。

    “沒事馬師傅,有什麽吃什麽吧,能再給我來塊兒腐乳嗎?”小安個頭隻有一米五多點兒,她墊著腳尖對馬保國俏皮的笑了笑。兩顆潔白的小虎牙,襯著臉蛋兒上的薄酒窩兒,特別可愛。剛生完小孩絲毫沒影響她的身材,看她懷抱著嬰兒,曲藝團裏的老大姐都說她是小孩兒抱著小孩兒。

    馬保國看著她直臉紅,想想自己那農村老婆,真是堪比雲泥啊!

    “我再給你沏碗醬油湯吧!”

    “好嘞,謝謝馬師傅。”小安俏皮的笑了笑。

    馬保國找一口大瓷碗,往碗裏捏一點冬菜,撕一點紫菜,鹽,味精,醬油,都往碗裏招呼,最後再抓一把香菜,滾燙的熱水往碗裏那麽一澆,最後再拿根筷子沾了點香油,在碗裏那麽一涮,就端給了小安。

    “太香了!”小安顧不上腐乳,就把饅頭泡進湯裏,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等馬保國把腐乳拿過來的時候,小安那碗湯已經喝的差不多了。

    “再來個饅頭?”馬保國問。

    “行。”小安朝他做了個鬼臉。

    下午三點的食堂裏一個人也沒有,馬保國就端著自己那大茶缸子過去跟小安閑聊起來。

    他看著小安用筷子夾著腐乳抹在饅頭上,一口口送進嘴裏,吃的那叫一個香。

    “你們天津人也愛這麽吃?”曲藝團都知道他們兩口子是打天津調過來的。

    “是,咱們這種沒有皮的腐乳我也是長大之後才吃過,小時候吃的腐乳都有層菜葉子裹著。”

    “哎呦,那你們家老年間應該夠份了,普通人家可沒有吃那個的。那可是好東西,裹的是白菜葉對不對?白菜葉裹著的腐乳吃到嘴裏,軟糯鮮香呀,我以前也吃過幾次,我聽我是師傅說過,那都得老土壇子一發酵三個多月才成!好東西,平時見不著,舊社會能吃著也不容易。”

    “嗯,我爸家是天津三條石的,我媽是小老婆,平時吃喝用度都沒得說,就是我爸從不過來我們這房,打小我就沒見過他幾次。我十來歲他就跑台灣去了。”說著,她笑著對馬保國做了個“噓”的手勢。

    弄得馬保國又是一陣臉紅,這玉麵的俏佳人兒,怎麽都早早就變了孩兒他娘,我老馬怎麽就沒那命遇上一個呢!

    馬保國心中很是唏噓……

    小安緊著撲擼幾口抹抹嘴走了。馬保國拿肩膀上掛著的毛巾擦了把手,哼著小曲兒就進後廚準備晚上用的大鍋飯去了。

    一天忙忙呼呼的沒有時間多想,晚上回家,想起白天小安說的那些話,馬保國愣是一宿沒睡。這明擺著就是個打入我們人民群眾內部的特務份子呀!舉報她,人家一小姑娘,這麽相信自己,那麽做感覺自己挺不是人的。不舉報吧,又感覺對不起毛主席,看著桌子上熠熠發光的主席像,馬保國感覺心中翻江倒海五味雜陳,他認為自己這種思想鬥爭本身,就已經夠算是背叛了革命。

    過了足有那麽一個來月,當馬保國再見到小安,也不打招呼了,他裝作不認識,有一句沒一句臊眉耷眼的,不好好跟小安說話。

    小安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不過一個食堂大廚對自己的態度,也並沒有使她很在意。

    又過了幾天,出了一件大事。跟他一個班的廚子老李,檢舉了曲藝團副團長丁姐,說她生活作風有問題,跟男同事搞破鞋。

    自此,曲藝團的副團長丁姐每天被批鬥。食堂的領導找馬保國談話,說是大環境需要,每個人思想都得進步,暗示他也要檢舉一個人,否則就是不進步。跟他同班兒的老李連副團長都敢舉報,在老李先進思想的對比下,他在政治上就已經不能叫落後了,簡直就是毫無作為。

    1966 年這一年裏,各種批鬥,抄家的聲音不絕於耳。

    領導三番五次的談話使馬保國本就掙紮的內心開始逐漸動搖。

    最終,他向組織檢舉了小安的家庭成分問題。

    而那個年代被檢舉有一個身在台灣的親戚是什麽結果,這是馬保國根本不曾想到的。

    那是深秋的一天,小安正在家裏收拾常青用的尿戒子。一片片洗好晾幹,再摞在一起放在床腳,曲藝團宿舍窗戶有點小,就床腳的陽光最充足。

    樓下傳來陣陣喊口號的聲音,夾雜著樓道裏回響著雜亂的腳步聲,頓時讓她一陣心悸。

    這一年來,這樣的聲音早就把他的耳朵灌滿了,她壓著情緒繼續幹著手裏的零活兒。沒過多久,她感覺門外那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不安起來,不知自己的哪個鄰居又要倒黴了。前屋的林大姐人挺好,可惜是個寡婦,孤身一人形單影隻,要是出點事兒得多可憐。

    隔壁的田奶奶軍烈屬,就老兩口兒。平時老幫他們看孩子,她默默的為鄰居們祈禱。很快,樓道嘈雜的聲音也????????讓懷抱著的常青哭了起來。

    “咣當”一聲巨響,門被踹開了,上半截合頁被踹斷,門在半空中當啷著一半。直到這時候她依然不相信這個不幸會降臨到自己頭上,雖然她對自己的家庭狀況早有心理準備。

    一群穿著綠褂子帶著紅袖章的紅衛兵手持棍子和麻繩,氣勢洶洶的就往屋裏闖。

    “你是安小敏嗎?”

    “是,是我。”小安被這陣勢嚇壞了,說話都有點哆嗦。

    剛一驗明正身,不容分說一個紅衛兵掄起木棍就把她家的玻璃茶幾砸成了粉碎。小安一下子就嚇哭了,孩子的哭聲比她還大。有人把她廚房的鍋碗瓢盆全都打翻在地,有人把她們家睡覺的床鋪直接翻了過來……

    一個人抻出麻繩,招呼人過來搭把手兒,倆人幾下就把她家唯一的一口樟木箱子捆起來,搭著,下樓去了。

    那箱子大概是她跟常元慶兩個人從天津帶來的所有家當。小安趕緊抱起常青往隔壁田奶奶家裏跑,剛把孩子手遞手兒交代給鄰居田奶奶,一頂陡高的大紙帽子就扣在了她的頭上,兩個紅衛兵把她的雙手從背後綁起來,壓著她就往樓下去。

    “打倒反動派,打倒特務分子!”

    周圍的口號聲喊得震耳欲聾,在曲藝團宿舍樓鄰居們怪異的目光中,小安被壓上卡車,送去了軍官所。

    當常元慶演出結束回家的時候,家中隻剩下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