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師傅貳 3
作者:榮祿      更新:2022-12-07 17:49      字數:3384
  第十六章 師傅貳 3

    轉眼到了演出當日,大德的十周年慶典上馬榮祿一行人的演出很成功,並且收到了非常大的褒獎。因為大德是市裏的明星企業,那年頭也沒有很多的電視節目,大德的十周年慶典馬榮祿的相聲片段被記錄下來並在天津電視台循環播放,短時間內馬榮祿就積累了一些名氣,茶館上座率更高了。

    自從上了電視,洋人茶館趕上節假日門口開始大排長龍,後台演員都爭搶著提前拿票送親戚朋友,馬榮祿也開始考慮擴大劇場規模,因為劇場好多地方其實都還空著沒有使用。

    這場場爆滿的觀眾裏,經常出入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有時候自己來,有時候和那個年輕人一起。馬榮祿要是看見了,會打個招呼,他知道楊樹恒帶來的是大德老板的兒子,出於禮貌也好,謝意也罷,他都會主動送上點瓜子兒果盤,或者是新洗的橘子葡萄。

    閑暇時候聊上幾句,那十幾歲的孩子,看到他總是雙眼放光,想主動說話,卻又不好意思似的。有一天,那孩子主動想給他背誦一段報菜名,蒸熊掌,蒸鹿眼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直到鹵煮鹵鴨那段他才發現原來這孩子天生口吃,出於禮貌,他簡單的輔導了孩子幾句:“爺們兒,灌口其實有門子,你知道嗎?”

    那少年瞪大了眼睛,搖搖頭……

    “灌口想使得好,門子不在嘴裏頭,你說多快沒用,觀眾聽著不舒服,你知道真正門子在哪兒嗎?”

    “不知道。”少年小聲說。

    “在身梁兒上。”馬榮祿使個架勢:“你得在你自己舒服的姿勢裏,把灌口字帶出來,這樣你自然,觀眾聽著也舒服,不是硬灌給觀眾!要不就成背課文了。”

    那少年聽著馬榮祿說的這一字一句,更是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又過了有那麽不到半個月的功夫,他再一次接到了楊樹恒的電話,電話裏麵,楊樹恒開門見山。

    “馬老師,我們大德少老板,想拜您為師跟您學相聲,不知道您現在能不能收徒弟?”

    “啊……”

    楊樹恒見馬榮祿略顯遲疑,又說:“學費肯定不是問題!”

    突如其來的拜師請求,對於當時隻有 29 歲的馬榮祿來說稍許有些突兀。自己從接觸大德這場演出開始,也算是好運連連了,不僅在電視上露麵有了些名氣,還帶動著茶館裏的生意日漸火爆。坦白說,有人要拜自己為師,其實還是有一些虛榮和興奮的,畢竟他自己年紀也不大,對方還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這也算是另外一種意義上對他藝術的認可。可是一來他沒有時間教學,二來他也沒有經驗,根本沒準備好自己人生的新身份,根本不敢應這個差事。三來那孩子雖然不討厭,但是天生口吃根本不是學相聲的材料。

    並沒有多想,隻是在電話裏,馬榮祿就特別果斷拒絕了。

    “小楊呀,你不是孩子的父母,我可以跟你直說,我們相聲這行,關鍵就是口條得順溜,打一個咳簸,我們行話叫吃一個栗子,這上台不光吃栗子了……你說那孩子以後能學的出來嗎?”

    “馬老師,我就知道你會有這方麵的擔心,實話跟您說,根本不指望他幹這行,我們老板也不能同意!您知道小老板讓我給他爸做工作去,我怎麽讓他爸點頭的嗎?”

    “怎麽?”

    “我說小老板去學相聲就為了專門練這毛病,要想人前顯貴,必先人後受罪,梨園行裏邊想出來得受多大苦,我雖然不在行裏,但大概其心裏麵有數。他一個公子哥堅持不了多長時間,可是他現在這麽喜歡相聲,跟著您,隻要能學一陣子,我估計對他的口吃也確實是會有幫助的!”

    聽楊樹恒這麽一說,馬榮祿心中頓時無名火起,多少個寒冬臘月,練功凍得手腳發紫。北京天橋下邊,背貫口隻要錯個字,師傅揚手就是一個嘴巴,打得槽牙都鬆了,一句收徒弟為了幫人治療口吃,真是天大的諷刺。

    “治口吃您找大夫,這個我恕難從命,多謝美意了。”馬榮祿壓抑著心中怒火,隻想快點結束對話。

    “馬先生不要誤會,學費您盡管……”

    “我還有演出要忙,不跟您多聊了。”楊樹恒還沒說完,就被馬榮祿匆匆掛斷了電話,弄得自己滿臉的尷尬,他聽出了一向謙遜隨和的馬榮祿肯定是生氣了,但又不知道是自己的哪一句話刺激到了他。

    轉眼到了夏景天兒,幾個月的場場爆滿,讓洋人茶館這生不逢時一眾老少初嚐到了人生的甜蜜。

    然而,月盈則虧……

    進六月,天兒一天比一天熱,後台裏邊章小鳳扇著蒲扇,單穿著一件棉布薄衫,光腳丫子踩在一雙破舊的老布鞋上。

    王全友抓一把瓜子一顆顆剝開,集成一把仁兒,抓把白糖拌勻了,一口放進嘴裏,臉上頓時浮現出滿足的神情。

    “晚上咱燉點排骨,要是去市場,記得買點酸梅回來熬湯!”章小鳳對馬榮祿說。

    “排骨也得買,我現在就去,早晨買的排骨鮮亮。”馬榮祿答應著。

    市場人多,熙熙攘攘,人跟人那可真叫摩肩接踵。馬榮祿一頭臭汗,拎著一籃子排骨跟酸梅回來,還隔著兩個路口,拿眼邵著,就看茶館門口兒圍滿了人。

    他知道那塊地方就隻有他們一個買賣家,加快了腳步,趕緊看看茶館出了什麽事兒。就這陣,就看著幹爹王全友一臉愁容朝他跑過來,後邊還跟著兩個滿麵堆笑卻目露凶光的男人。

    王全友背對著那兩個人對馬榮祿說:“榮祿,你可回來了。那倆人是切堆兒的,我聽街坊說這兩人這片有名,沒人敢惹,領頭的叫馮六……”

    話還沒說完,那兩人已經跟到了可以聽見他們倆講話的距離,馬榮祿稍微咳嗽一聲,示意幹爹先別說了,因為王全友背著麵,看不到那兩個人已經很近了。

    “馬老大,大藝術家!”這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前邊的身上穿一件藍色海軍條紋的跨欄背心,綠布軍褲,皮鞋歪歪扭扭的剛踩過泥,最各色的是大熱天的頭上還帶個薄布黑帽子,就跟遊泳運動員戴著那泳帽似的。後麵那人就更別提了,目測起碼 200 多斤,個頭兒也就一米六,黑的不能再黑了,一看就是天天光著膀子在外麵曬,走路晃晃悠悠的,滿身的紋身,紋身好多還上了色,要不那黝黑的皮膚都能把紋身顏色蓋住了。他光著膀子穿一件挺包身的大褲衩子,腳底下踩著雙塔拉板,腳上都是泥,腳脖子上一條特別深的疤,一掌來長,上麵還橫著針紋,打遠看跟腳上趴隻蜈蚣似的。

    “您二位是哪兒的?”馬榮祿 14 歲一個人到天津,之後就沒再離開過這一畝三分地兒,除了正常說話時候這一嘴京片子改不過來,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早就變成了地道的天津人了,水旱碼頭的混混文化他當然也略知一二。

    張嘴不問是誰,幹什麽的?這都不對,得問“哪兒的?”一層意思是打聽對方混的是哪塊哪片兒,想平事的就能知道那片兒有沒有熟人,提個人一盤道興許這事就過去了。另一方麵,也是隱含的說出自己也“有塊有片兒”,別當我是小白人,隨便欺負。可是他開頭那個“您”字已經暴露了他的氣勢,真是混混叫板肯定說“你”,不會說“您”。

    “我就新開路這塊兒的,我叫馮六兒。這人都認識我,我就樂善好施,好給街坊們幫忙,誰家新開的買賣我都去坐坐,這不今天來你這兒了嘛!可是多不巧,就買杯茶水還給我弟弟嘴燙壞了,你看看這怎麽辦?”馮六兒說話期間滿臉堆笑,絲毫看不出怯意緊張,一看就是老江湖,遇事無數,今天這樣的買賣都不知道翹了多少家兒了。

    馬榮祿見對方說的全都在理,就扭過頭問幹爹王全友:“幹爹,這怎麽回事?”

    “就是大早晨的,他們倆非要進來喝茶,倆人還就買一碗,問別的什麽也不要,打進門看這倆人就有問題。一口茶水倒進嘴裏,非說燙嘴了,茶館,茶館打開業到現在賣了不得一萬碗茶了,怎麽就現在燙嘴了呢?再說了,那保溫暖壺裏邊都放了半宿了,不涼就不錯了……”王全友還在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

    聽幹爹說完這套話,馬榮祿首先想到的是早知道就不要在演出時間以外賣茶了。這件事他們之前討論過,老人們都說,以前梨園行都是定在茶館裏幹的,那茶館裏喝茶吃飯,想買點瓜子果盤,燒餅鹹菜都有賣的,正經可以進去一坐就是一天。一天一場相聲,趕上這月說書先生來了,就說一個月的書。總之,不演出的時候就指著賣茶水小吃過日子。洋人茶館剛開業,日子剛好轉,雖然白天沒有什麽生意,有時候一天都賣不出一碗茶去,他們還是把這個習慣保持了下來,誰想到這就讓歹人鑽了空子!

    “你們倆人就買了一碗茶水,燙誰了呀?”

    一聽馬榮祿這麽說馮六噗嗤一下樂了:“燙的我弟弟。”說著那給胖子晃晃悠悠的就往前走。

    “給馬老板看看。”馮六拿手那麽一指,那黑胖子就走近了,張開嘴,手要往嘴裏伸……

    這時候人群裏邊竄出來個街坊大爺,一口濃重的老天津話出來擺事。

    他一手按住那黑胖子要伸進嘴裏的手,一手挎住馬榮祿的肩膀:“馬老板,聽我一句勸,別看了,我看你不是想劃道兒,你是真不明白!咱這有規矩,看一個價,不看一個價!”他湊近馬榮祿耳邊:“這要是看了,那可就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