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作者:
酒小七 更新:2022-11-26 21:48 字數:4351
第81節
也就是說,他父皇知道了他策劃奪宮的事情。至少是懷疑了。
但父皇什麽也沒說,他一直假裝不知道。不僅如此,他還刻意幫他掩蓋此事,為此不惜費盡周折地買凶滅口。
紀衡突然對自己這個以昏庸著稱的父皇有些陌生了。
他曾經以為父皇是討厭他的、一心想把皇位傳給阿征的。他甚至為此怨恨過自己的親生父親。忠奸不辨、嫡庶不分。若非當皇帝的刻意縱容,奸宦與寵妃何以會囂張到那種地步?可是當麵前擺著大好的除掉他的機會時,父皇卻故意斬斷了這個契機。一個皇帝要心寬到什麽樣的程度,才能無視掉自己兒子曾經試圖逼宮的事實?
明明知道,卻不予追究,並且傾力把此事深埋於地下。因為一旦謀奪皇位的罪名坐實,兒子就會陷入萬劫不複。
紀衡心裏堵得慌,眼眶發熱。父皇是個公認的昏君,許多做法都讓他覺得荒唐。這麽多年來,紀衡第一次發現,他父皇比他想象中的更在意他這兒子。
可是季先生呢?季先生就活該枉死嗎?
不,不該是這樣的。季先生於他來說亦師亦父,是他最敬重的人。他怎麽能為了保全自己而把季先生一家搭進去?此事雖不是他做的,但確實是因他而起。
他害死了季先生。果然是他害死了季先生!
這個意識讓紀衡痛苦無比。他突然發現這世界真是荒唐。他辛辛苦苦追查了八年之久,查到最後,一切的冤孽都回到了他的頭上。
哈哈,哈哈哈哈!這他媽操蛋的世界!!!
“皇上?皇上?”宋海見皇上久久未說話,忍不住抬頭看他,卻發現皇上笑得一臉悲苦,眼神兒透著蒼涼和瘋狂。他壯著膽子說道,“那個殺手該如何處理,請皇上明示。”
紀衡被宋海喚醒。他看了宋海一眼,問道,“可逼問出季先生屍骨所在?”
“他招了,微臣尚未派人尋找。”
“先找到屍骨再說。”
“是。”
宋海退出去之後,紀衡心中煩悶難安,他想起身出去走走,剛站起來時,卻是眼前發黑,,腳步踉蹌。
定了定心神,他端起桌上的一碗茶,也不管是涼是熱,咕咚咕咚灌了半碗。
放下茶碗,他邁著緩慢的步子,兩眼發直地走出書房。
他現在十分想找阿昭傾訴一下,告訴她這世道有多可笑,他有多可恨。
可是他不能。紀衡突然停下腳步,他不能把這事告訴阿昭。阿昭這輩子最大的心結就是家仇,倘若教她知道了他的父親是她的殺父仇人,而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他而起,那麽她會怎樣?
她一定會恨他,然後離開他。
紀衡突然感覺無比驚慌。
不,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後果。他與阿昭必須是恩愛兩不離的,他已經做好了與她一輩子在一起的準備。誰也不能把他們分開,誰也不能!
可是他該怎麽辦?他能怎麽辦?他就算有回天之術,也無法改變過去的事情。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
紀衡最後還是去找了季昭。
季昭見他神情恍惚,臉色灰敗,不知發生了什麽大事。問他,他卻隻是搖頭。
她以為是因為她的事情,他與太後又起了衝突,於是她一陣過意不去。
紀衡靠在她的肩膀上,垂著眼睛,看著院中星星點點飄落的血紅色梅瓣,不語。
季昭實在心疼他,“要不……嗯,我不做皇後也是可以的。”沒必要非鬧得母子不和。
紀衡閉上雙眼,輕聲道,“阿昭,倘若我做了一些無法挽回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那要看是什麽了……你不會寵幸其他女人了吧?”
“……沒有。”
“唔,那就好。我與你說實話,我不是什麽賢良的人。你若與旁的女人有一點沾惹,我是萬萬不會開心的。所以你能不能不要那樣做?”
“你放心,我這輩子隻愛你一個。我隻希望……你願意讓我一輩子愛你。”
季昭笑,“我自然是願意的。”
“你能不能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麽,永遠不離開我?”
“好,我答應你。”
紀衡笑了笑,笑容裏透著一絲苦澀。他沒再睜開眼睛,呼吸平緩,像是睡著了一般。
季昭知道他沒睡著,她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疼。她反扣住他的手,與他十指交纏。她雖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現在卻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她是聰明人,有些事情該忘記就一個字都不能提,說出來對誰都沒好處。她知道他走到今天十分不易,即便做上皇帝,也並不是逍遙神仙,亦有許多難處。他近些天為她操碎了心,她實在不願看他這樣為難下去。
“阿衡,要不就算了吧,我隻要你一心待我就好。”她勸道。
我的阿昭這樣好,我卻害死了她的父親。紀衡心想。
“若說我一點不想要做皇後,那肯定是虛偽之言。隻是……你這樣我真的很心疼。”季昭鮮少說這種甜言蜜語,她臉有些紅,悄悄扭過臉去。
我是她殺父仇人的兒子。他心想。
見他沒有回應,季昭一咬牙,又道,“無論怎樣,我還是那樣喜歡你,其實沒有什麽區別的。我,我想一輩子與你相親相愛,不離不棄。”說到這裏,她的臉已經發熱了。
紀衡卻一直沒有回應她。她有些失落,剛想再搜刮點別的詞,卻突然感到手背上一陣熱燙,她低頭一看,那裏濺了一小片水漬。她有些訝異,抬頭看向他。
他依然緊閉著雙眼,眼角卻是濕潤。濃黑挺翹的睫毛掩映下,是兩道明顯的淚痕。一片指甲蓋大小的梅瓣被亂風送過來,停在眼睫之下,淚痕之上,鮮紅奪目,渾如哀哀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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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太後的對峙中,紀衡展現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太後掐指一算,兒子有近半年沒有召幸後宮了,她焦急無比,又跟紀衡抱怨。
紀衡實在不想跟自己親娘鬧得太難看,隻好耐心解釋道,“母後,有些事情朕無法向您說清楚。總之季先生之死是因朕而起,朕欠他一家太多。”
“那也不一定非要娶她。”
“對您來說,給季昭尋找一個家世好的夫家便是補償,但對朕來說,若不娶她,便是負她。朕今天把話說明了,朕寧可負天下人,也不會負了季昭。”
“你……你氣死我了!”
“母後,孩兒隻問您一事,您認為朕與父皇相比,怎樣?”
“這種話還用說嗎。”太後對那死去的丈夫已經半點情分不剩,冷冷說道。
“您認為朕會成為被美色誤國的昏君嗎?”
太後沒有回答。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女人對待丈夫和對待兒子是完全兩種態度,丈夫再好,在她們眼中也有無數缺點可以挑;兒子再差,在當娘的眼中也是完美的。客觀來講她這兒子本身確實才智超群,基本不可能被女人左右。
“母後,以您識人的眼光,您認為季昭會是妖顏諂媚、惑亂江山的女人嗎?”
“……”當婆婆的很難站在客觀的角度上來回答這種問題。太後其實私下裏已經無數次把季昭跟死去的那位貴太妃放在一處比了,結果是十分違和,季昭跟那個人一點都不像。太後沉默了一下,終於提起了最讓她掛心的人,“可是如意怎麽辦?”
“如意的親娘死了,永遠不可能再活過來,朕為什麽不給他再找一個娘?如意喜歡季昭,季昭疼愛如意,兩人極其投緣,用佛法上的話講,那是前世修來的母子緣分。後宮這麽大,總不能一直使您操持勞累,還是要立一個皇後才好。如意雖有您愛護,但小孩子還是需要一個娘親的,您說是不是?”
“你知道哀家擔心的不是這個。”
紀衡自然知道,他歎了口氣,苦笑,“朕曾經吃過的苦,又怎麽可能讓自己的兒子再吃?”
太後聽到他這樣說,也有些放心。紀衡仔細觀察她的神色,見她態度鬆動了些,於是就此打住,不再進逼。軟磨硬泡是場持久戰,不能一蹴而就。其實紀衡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比如跟太後玩兒自殘,不怕她不答應。可是當兒子的總不好逼自己母親太過,不到萬不得已時,他不會用那種極端的方式,還是這樣慢慢勸著比較好。他相信母親並非不通情理之人,她最擔心的也不過是季昭會成為第二個貴太妃。
***
次日,太後把季昭傳進了慈寧宮,又是背著皇上。
季昭以為太後娘娘又要給她亂點鴛鴦譜,她已經做好了來一場硬戰的準備。
不過等待她的是太後娘娘的沉默,沉默,以及沉默。
季昭:“……”
她現在跪在慈寧宮裏,等了半天太後娘娘的訓示,卻絲毫聲音不聞。季昭不知道太後葫蘆裏裝的什麽藥,不過她於下跪一事上戰鬥經驗相當豐富,這會兒不動如山,以不變應萬變。
太後其實一直在觀察季昭。耗了這麽多天,她老人家其實也有點想通了。兒子死心塌地非此人不娶了,她幹嘛一定要當這個惡人,遭自己親兒子埋怨。她跟季昭之間也沒有什麽不共戴天的仇怨,要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再者,她身邊的宮女蕊香說的一句話提醒了她:皇上寄情於季姑娘,總比被什麽狐媚子迷惑住要強太多。
再看看眼前的季昭,在她麵前跪了半天,一直從容不迫,氣度倒還可以。
太後緩慢地摩挲著手爐,終於開口了,“你一人在府上住的可還好?有什麽缺短的?是否有人敢找你麻煩?”
季昭想不到太後會跟她拉起家常,她不太適應,不過還是鎮定地一一答了。
太後讓她起了身,給賜了坐,倆人又東扯西扯地聊了一會兒,氣氛一時竟有些緩和。季昭都快不認識太後了。當然了,她知道,太後把她叫過來,肯定不是為了說這些。
果然,太後話鋒一轉,說道,“哀家知道皇上對你用情甚深,就是不知道你是什麽想法了。”
季昭低了頭,答道,“太後娘娘明察秋毫,民女的心意,自是瞞不過您。”
“既然如此,哀家問你,倘若哀家同意你入主中宮,但前提是你不能給皇上生孩子,你可願意?”
季昭猛地抬頭,驚訝地看著她。
“回答哀家,願意還是不願意?”
“民女鬥膽,請問太後,民女若是不做皇後,能……能留有皇上的血脈嗎?”
太後把臉一沉,“做不做皇後豈是你說了算的?你若是想跟皇上廝守,便不能懷龍種。你是否願意?”
季昭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她知道太後的考慮,無非是為了如意,她覺得太後的憂慮是完全沒必要的,如意是嫡長子,誰會吃飽了沒事兒幹去跟他搶儲位?就因為這樣一個在她看來幾乎是不存在的可能性,而剝奪她為阿衡生孩子的機會?真是荒唐。
可是……季昭想到紀衡那天的痛苦。他為了她的事情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她又怎麽能一直坐等著他的回護呢?如果隻有不能生孩子,他們才能在一起,那要不就這樣吧。至少他們還是能在一起的。
再說了,如意那麽可愛,她把他當自己親生兒子,也挺好的。
想到這裏,季昭點了點頭。
太後向身邊的蕊香揮了揮手,蕊香立刻出門,端了一碗藥汁走進來。
“把這碗藥喝下去,哀家就答應你和皇上的婚事。絕不再阻攔。”
藥是新熬的,還冒著熱氣。藥汁濃得發黑,藥味兒濃鬱,不用償,光是聞一聞,就知道它得有多苦。
季昭接過那碗藥,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要是王猛,一定能聞出這裏麵都放了什麽玩意兒。
太後見她遲遲未動,說道,“不想喝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不,我不會後悔。”季昭搖了搖頭。她看著那碗藥,眼淚突然就掉下來了,她其實很後悔,後悔美早點為紀衡懷個孩子。現在好了,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她把藥碗送到嘴邊,剛要張口,卻突然聽到外麵一陣“哎哎呦呦”的驚呼,像是有人跌倒了,緊接著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不知有什麽東西被踢到了。
這也太破壞氣氛了。太後大怒,責問道,“何人喧——”
“嘩”字還沒脫口,卻見花廳門口早已出現一個人,玄冠黃袍,身形挺拔如鬆,正是她的好兒子。
紀衡麵色焦急,也來不及跟太後打招呼,他顯然是跑過來的,到了花廳時腳步幾乎不曾放緩,看到季昭淚流滿麵地端著一碗東西要喝,他想也不想地衝過去,一把打翻了她手中的藥碗。
“你怎麽什麽東西都敢吃!”難得地,他朝她發火了。他得了信就跑過來,生怕季昭被太後為難,剛才看到她那樣,他殺人的心都有了。
季昭一驚,抬頭看到是他,她眼淚掉得更凶了。
紀衡的心跟著揪疼。他看向太後,目光中透著痛苦與怨恨,“母後,您想給阿昭吃什麽?不如給朕也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