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作者:酒小七      更新:2022-11-26 21:48      字數:5561
  第78節

  紀衡把銅棒往嘴上橫著一叼,雙手推開窗戶,翻身跳了出去。

  後來他好幾次回憶自己這個腦殘的舉動,都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毫無心理壓力地把那東西叼在嘴裏。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經曆了那樣慘痛的折磨,智力暫時下降,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於是守在外麵的盛安懷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皇上叼著根假陽,具出來了。

  盛安懷:“……”

  紀衡看到盛安懷裂了一樣的表情,覺得他大概是想多了。他故作淡定地把那銅棒拿下來,在衣服上胡亂蹭了蹭,一不小心脫口而出道,“不是給我用的。”說完臉一黑,他為什麽要解釋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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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衡是一個缺乏自省精神的皇帝,所以他把自己幹的一切傻事兒都歸咎於如意的突然而至。於是他決定對兒子進行嚴懲。

  首先,最迫切要做的,就是剝奪如意對於“田田”這個稱呼的使用權,收歸為他紀衡獨家專享。這種親密又甜膩的稱呼隻適用於情人之間,如意他算個球啊!

  哦,話說回來,現在是冬天,那小混蛋裏三層外三層地裹厚衣服,表麵上看確實已經算是一個球了……

  如意對此決議深感憂傷,此時他正在紀衡的書房裏,田七也在,以“皇上垂問”的緣由被傳進乾清宮的書房。

  如意委屈地看著田七,“不是說好不和別人說嘛?”

  田七搖搖頭,“殿下,不是我說出去的……”

  如意驚訝,“那父皇你是怎麽知道的?”

  紀衡張了張口,實在沒臉說是趴在床下偷聽到的,“朕……無所不知。”說著,故意擺出一副“老子是玉皇大帝法力無邊信我者得永生”的高冷範兒。

  再聰明的小孩兒也是好騙的,如意果真信了,一臉沮喪。

  田七無語地看著這一大一小的對峙,她真是想借兩個蛋來疼一疼。

  然後紀衡一轉頭就興衝衝地跟田七試驗這個新稱呼了。一聲“田田”叫得那個百轉千回溫柔似水。

  田七:“……”

  如意叫的時候田七也不覺得有什麽,可是被紀衡一叫,她雞皮疙瘩抖落一地,簡直想夾起尾巴馬不停蹄地逃竄。

  ***

  對孫從瑞的審問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老家夥嘴巴很硬,不是喊冤就是一口一個“我要見皇上”,他覺得皇上應該會考慮輿論壓力,不可能沒有證據就把他處死。

  紀衡對孫從瑞的厭惡達到了頂點。算計田七、陷害季先生,這兩件事都是他無法容忍的,孫從瑞都做了。這老家夥必須弄死,沒商量。

  當然了,輿論還是要照顧的,孫從瑞不招供,刑部就暫時不能把他判刑。紀衡本身也希望通過此事幫季先生洗冤正名。

  不過人的死法是千變萬化的,又不一定非要砍頭。曆史告訴我們,自古而今,凡是能當好皇帝的,沒一個好人。紀衡也不是純種的好人,某些時候他是冷酷絕情、心狠手黑、不擇手段的。前一段時間的順妃之死給了紀衡靈感,於是過了幾天,獄中的孫從瑞突然就 “自殺”了。

  孫從瑞所在的牢房是高級牢房,條件不錯,很幹淨,沒有耗子和蟑螂。牆壁上開了一扇窗戶,鑄了鐵欄杆。一早獄吏給孫從瑞送飯時,看到他麵對著牆壁,兩腳懸空,腳邊倒著個恭桶,嚇得連忙去報告牢頭。

  刑部某神捕親自偵察了現場,初步認為孫從瑞是踩著恭桶把腰帶拴在鐵欄杆上自殺的。仵作驗屍過後,確認孫從瑞的死亡原因正是上吊窒息。

  當然了,群眾不是那麽好糊弄的,有些人就開始懷疑孫從瑞死得蹊蹺,並且不自覺地腦補出一段“孫從瑞在獄中被迫害被逼供走投無路隻好赴死以證清白”的戲碼。

  紀衡大手一揮,讓刑部下設的仵作培養班集體圍繞著孫從瑞的屍體展開參觀學習,進行公開討論,氣氛熱烈。孫從瑞的屍體除了脖子上的淤青,身上沒半點傷痕,也就是說,並不存在“屈打”“迫害”“逼供”這一類情況。

  要知道,一個人在未得到正名之前是不會輕易赴死的,否則他的清白不保,而且他又沒遭到毒打,更用不著自殺。

  那麽孫從瑞自殺的原因就很明了了:畏罪自殺。

  而他被彈劾的罪狀中,最嚴重的一項就是陷害季青雲了……

  於是這一條指責雖毫無證據,但多數人已經越來越偏向它的真實性。

  紀衡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派人四下裏散播孫從瑞是大壞蛋陷害忠臣的傳言。季青雲當年是太子的心腹,有正統光環普照,跟大太監陳無庸完全勢不兩立,後來又被冤枉、被殘害,這樣的人是最容易得到普通老百姓的同情和擁護的。於是孫從瑞這個名字經常被老百姓們拎出來罵一罵。孫從瑞一輩子都在追求聲名,沒料到死後卻落個臭名昭著的下場,他若地下有知,真不知該作何感想。

  紀衡為了鞏固效果,又讓人專門寫了話本子記錄此事,流傳百世。

  其實此事最大的一個疑點是沒有實際上的證據,孫從瑞畏罪自殺隻能算是一個旁證。田七又不能證明自己身份,自然也無法做證人,當年涉及此事的人都死了,沒有死訊的也是失蹤多年,跟死也差不離了。

  也有人提出這些,不過聲音很快被蓋過去了。紀衡為了盡快給季氏洗冤、給田七正名,是不允許這案子再拖下去的,必須就這樣了結;孫從瑞一死,孫黨樹倒猢猻散,也興不起什麽風浪,加之大部分人相信孫從瑞確實陷害過季青雲,於是幫他說話的就更少了。

  這事兒就這麽成了鐵斷。

  田七的身份也就這樣確定下來。

  官員們倒並沒有十分反對這一點的。多數人對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都硬不下心腸來。且田七又不是沒人罩,皇上對田七的信任顯而易見;在朝堂上,唐若齡及其小弟們上了幾本奏章,把田七一通猛誇;田公公平時為人不錯,除了孫從瑞,也沒跟旁的官員有過節……這一切使得田七一朝變成季青雲之女時,反對的聲音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計。

  高興的人很多。除了當事人,最高興的莫過於太後娘娘了。本來太監變女人這種事簡直聳人聽聞,可是眼下情況特殊。田七竟然是個女孩兒,這可了不得,她那變態兒子終於有救了。從田七被軟禁開始,太後就旁敲側擊地打探紀衡的態度,看他是不是果真沒有嫌棄田七。還好還好,兒子對田七的執念一如既往。

  所謂皇帝不急太後急,紀衡還沒說把田七怎麽樣呢,太後就躍躍欲試地想著該給田七晉一個什麽位分比較恰當。她老人家也被豬一樣的隊友坑過,這會兒最缺的就是左臂右膀。田七是個聰明人,必然會和她站作一隊,幫她對付後宮裏那些不安分的女人們。

  不過從太監到妃子這種轉變有點離奇,太後的意思是,先讓田七成為宮女,放在乾清宮,什麽時候皇上把她臨幸了,就直接晉位,也就說得過去了。

  但是紀衡沒有這樣做。他下了一道聖旨,表示本來田七假扮太監混入皇宮該當死罪,但是念其一片忠孝之心,功過相抵,不予追究,現賜放出宮。季青雲蒙冤受害,唯遺此女,皇恩體恤,故賜金銀田產若幹,以保其不受饑寒之苦,另賜歸季青雲之家宅,欽此。

  太後糊塗了。按理說自己兒子一直惦記人家,現在有機會了,直接留在宮中多方便,為什麽還要把人往外推呢?真是多此一舉。

  她老人家又不傻,仔細一尋思,就有了一個很可怕的猜測:皇上難道是不想讓田七當妃子,而是打算直接把她娶進中宮為後?

  ***

  季家的宅子本來被抄沒入官,後來轉賣他人,再後來紀衡登基,把宅子贖回來封了,一直保存至現在。他提前幫田七挑了些奴仆婢女,使他們把宅子打掃幹淨。

  宅子的陳設格局基本未變,田七剛一踏進門,一股遙遠卻親切的熟悉感撲麵而來,她的喉嚨澀澀的,像是堵了一團棉花,說不出話來。

  紀衡見狀,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如意正坐在他父皇的手臂上,看到田七難過,他雖不明白為什麽,卻也跟著皺起了眉。

  田七被如意逗得發笑,她擦了擦眼角,伸手按了按如意的額頭,“小小年紀,裝什麽小大人兒。”

  如意也不知這話的意思,看到田七笑了,他便也嘿嘿傻笑。

  紀衡實在看不下去這倆二貨了,拉著他們進了二門。

  季宅不算大,整體風格偏雅致,院裏種了不少花木,夏天時候蓊鬱蔥蘢,一片清幽。不過現在正值寒冬,唯一開的也隻有梅花了。田七引著紀衡和如意參觀了宅子的角角落落,最後停在自己以前住的院落裏。院中一株梅樹開得正盛,千萬朵豔紅的花朵像是一枚枚小火焰,為灰白的隆冬平添了一樹火熱。田七站在梅樹下,輕輕拍了拍樹幹。多年未見,這梅樹又粗了兩圈。因無人修剪,枝條旁逸橫出,張牙舞爪,早就沒了當年的婷婷之態,從曾經的紅衣少女,變成了如今瘋癲的醉客。

  田七又歎了口氣。她雖傷感,倒也並不難過。現在的結果已經比她預期中的完美許多,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尋找親人的屍骨好好安葬。人不能忘掉過去,卻也不該沉湎過去。

  紀衡握著田七的手,溫柔地喚她,“阿昭。”

  阿昭點頭衝他笑了笑。

  如意聽到父皇跟田七叫阿昭,以為父皇放棄了“田田”這個稱呼,於是他很開心,揪了一朵梅花遞給她,“田田。”

  紀衡的臉一黑,“不許叫‘田田’。”

  如意反問,“那叫什麽?”

  紀衡一想,也不能老讓如意直呼阿昭的名字,於是他看了一眼季昭,對如意說道,“叫‘娘’。”

  季昭猛地抬頭,驚訝地看著他。

  如意悶不吭聲。

  紀衡又催了他一下,“叫‘娘’。”

  如意笑嘻嘻地看著季昭,“娘子!”

  紀衡有一種被搶了台詞的憤怒感。這小混蛋才四歲半就這麽多花花腸子,往後長大了還了得。

  他把如意放下來,板著臉想要教訓他。季昭連忙勸開了父子倆。

  如意就這麽被倒手到季昭懷裏。季昭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問紀衡了,“你剛才……是什麽意思?”

  “就是你以為的那個意思,”紀衡認真地看著她,“我想讓你給如意當娘,別人我信不過。”

  如意是嫡長子,給如意當娘的意思就是:做我的皇後。

  季昭眼圈紅了紅,她認真想過要和他在一起,但她沒想到他會這樣做。中宮之位空缺多年,重立皇後不是小事兒。她從太監變成女人本來就尷尬,又怎麽可能……季昭搖了搖頭,“可是……”

  紀衡打斷她,“沒有可是,阿昭。你孤身一人,沒有憑靠。我必須給你最好的。”

  季昭鼻子發酸,她怕自己掉眼淚,於是仰頭假裝看梅花。

  這時,一個丫鬟來稟報說,“小姐,方才門上的小廝說,外麵有個叫王猛的人要見您,看起來似乎是有急事。”

  季昭聽說,連忙吩咐人把他請進來。

  王猛已經知道田七變成女人的事情。不過他這人對醫術之外的事情反應都不夠靈敏,所以也隻驚訝了一下,便接受了這個事實。王猛看到季昭,茶也來不及喝一口,直截了當說道,“快跟我走,方俊似乎想起來了,現在說著渾話,像是與你父親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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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俊家那幾間破房子在季昭的資助下重新修繕,現在已經不像當初那樣四麵漏風了。稍顯狹小的室內擠了幾個大活人,再燒個炭盆,倒也暖和。

  如意已被送回了皇宮。紀衡和季昭王猛一同來到方俊的住處時,方俊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他看到季昭,又有些激動,提高聲音說道,“我沒有殺害季青雲!”

  “到底怎麽回事?”季昭急忙問道。

  方俊雙眼放空,陷入回憶。

  “我那日確實接到陳公……陳無庸的密令,讓我帶人火速前往遼東去尋找季青雲,不過不是為了追殺他。”

  “那是為什麽?”季昭皺眉追問。

  方俊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隻知陳無庸再三強調要抓活的給他帶回去。我當年隻是直言司的一個打手,陳無庸不管做什麽,都沒必要跟我解釋原因。”

  “可是我明明親眼看到有人追殺我一家四口,不是你們,又是誰?”

  “真的不是我。而且,你說的殺手,我應當也是見過的。那幾天我們日夜追趕,追到一座破廟外時,看到裏麵有燈光。我根據時間推測季……季大人當在廟中,滿以為可以就此抓人交差,不想進去一看,滿地都是屍體。我挨個探了地上人的鼻息,大部分人都死了,隻一個小男孩兒還剩一口氣,但也受傷嚴重,需要馬上救治。”

  季昭眼圈發紅,激動地一把抓住方俊的手腕,“我弟弟他……他還活著?”

  方俊一愣,“你是季大人的女兒嗎?”

  季昭點了點頭。

  方俊恍然,看著季昭尚未換回女裝的太監公服,他又一臉疑惑。

  紀衡提醒他道,“先別管這些,你繼續說下去,那孩子後來怎樣了?現在在哪裏?”

  方俊便道,“我當時想,那應當是季大人之子了。陳無庸說隻要活的,我便沒有理會季大人夫婦的屍體,隻給那孩子先止血包紮。之前得到的消息是季大人一家有四口,現場唯獨不見了他的女兒,我們便商量著留一半人在附近找那個小姑娘,剩下的人先把男孩兒帶回去。此處前無村後無落,一個小女孩兒想來跑不太遠。可是就在此時,有人闖進來發現了我們,雙方很快動起手來。我見他們人隻有幾個,以為很好對付,不想他們朝天發了救援信號,很快便有許多同夥趕來與我們廝殺。這些人個個武功高強,我們一時敵不過,節節敗退。然而他們的意思卻是趕盡殺絕,我把那孩子扛在肩上,同時被三人圍困,也顧不了別的,隻好帶著那孩子逃跑。跑了許久,那幾人卻緊追不放,終於把我逼到一處高崖。我退無可退,隻能縱身跳崖,以期能尋找一線生機。那山石嶙峋,間或有橫生的樹木、懸掛的枯藤,我一手扛著孩子,一手抓著一株鬆樹,本打算等他們走了,我再爬上去。然而上麵的人卻開始往下扔石頭,我被一塊大石頭砸中腦袋,眼前一黑,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季昭聽得心都提起來,“那後來呢?那個孩子呢?”

  “後來我醒來時前塵往事盡皆忘掉,也沒看到什麽孩子。我拖著一條摔斷的胳膊在崖底轉悠,不知怎麽就走出了那裏,來到一個村落。我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也不知自己來自何方。我在那村子中遇到一家好心人,他們幫我治了病,還帶我打獵。後來他家做皮毛生意,把遼東的皮毛運去京城販賣,我隨著他們的車隊去了京城,在京城郊外遇到一個老太太。老太太見到我之後便嚎哭不止,自稱是我的娘親,我便被她帶了回去。她因太過擔心我,終於心氣鬱結,染上重病。我求醫問藥,用盡家財,之後憑著一身力氣,幫人做些活,賺錢為母親治病。我之前賣與你的那小泥人,本是陳無庸贈與我的,有一次我看到母親拿出來把玩,覺得大概值幾個錢,便不顧她的反對,決定把泥人當了。因此便遇上了你,再之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方俊一口氣說了這些,費了許多精力,神情有些疲憊。他最後總結道,“總之,我前半輩子做了許多壞事,才遭此報應,我也認了。但季大人之命案,確實不是我所為。”

  季昭早禁不住流下眼淚來,“你,你再好好想想,關於那個孩子,你還能記起什麽來?”

  方俊閉著眼睛認真想了一會兒,終於無奈搖頭,“沒有了,從山崖上掉下來之後我和他就分開了。但……”他想說應該是凶多吉少了,可是看到她哭得那樣傷心,他也沒忍心說出來。

  其實他不說,季昭也明白。那樣冷的天氣,弟弟又受了重傷,還從山崖上掉下來,生還的希望實在渺茫。季昭想到這裏,心中好不容易燃起來的那一點點微薄的希望,又漸漸熄滅下去,她哭得更傷心了。

  紀衡的心跟著揪疼。他輕輕拍著她的肩,低聲安慰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