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作者:酒小七      更新:2022-11-26 21:48      字數:5698
  第69節

  剛走出養心殿,田七迎頭看到一大一小兩個金童似的人走過來。大的麵如皎月,一身白色繡著淺藍吉祥雲紋的袍子;小的那個粉雕玉琢,穿一身紅衣,紅衣上用金線繡著團福花樣,領口和袖口攢著白絨絨的毛,也不知是兔子的還是狐狸的。小孩兒長得忒可愛,像是年畫上的送財童子,不是如意是誰。

  抱著如意的是紀征。他本來在慈寧宮,如意想來養心殿找他父皇,紀征便告退出來,帶著如意一起來了,理由是看望他皇兄。

  這倆人的目標其實都不在紀衡。

  如意一開始乖乖地被紀征抱著,待看到田七,他很高興,向著田七張開手撒嬌,“田七,抱。”

  田七此時自己是個軟腳蝦,也不敢抱他,而是笑看著他們倆,“王爺和殿下是來找皇上的嗎?皇上就在養心殿。”

  如意不屈不撓地張著手臂,身體跟著向外探,“田七,抱嘛。”

  田七垂著手不接。

  紀征看著田七,他有些疑惑。田七兩眼發紅,像是剛哭過,難道她受了什麽委屈不成?他有些心疼,很想問一問田七,可是周圍耳目太多,他無法開口,因此隻是笑道,“皇兄最近聖體可還好?”

  “回王爺,皇上龍體康健得很,他還時常念叨您。”

  她說話帶著鼻音,聲音略微有些沙啞,紀征更確定她哭過。他心不在焉地和她說了三兩句話,田七答得也應付,想等著他們兩個離開,她好退下。然而紀征舍不得放她走,即便是聽她說一些敷衍的話,他也願意。

  如意張著手,委屈地看著田七,一言不發。

  田七最受不了他這可憐見的模樣,隻好把他接過來,打算抱一下哄他一哄。以前也不覺得如意有多重,但是現在田七覺得懷裏的是個沉甸甸的小肉球,她抱著他立在原地不敢走動。

  如意胖乎乎的小手在她臉上摸了摸,奇怪道,“田七,你哭啦?”

  連如意都看出來了。紀征捏了捏拳頭,田七雖身份不高,但作為禦前太監,能欺負她的人實在不多。最大的嫌疑人莫過於紀衡,但是皇兄似乎也對田七有那種想法……紀征皺了皺眉,心內突然冒出來一個不太好的猜測。他現在無比希望田七隻是被皇兄打罵了一頓。

  田七剛想放下如意,忽看到周圍人紛紛行禮,口呼“萬歲”,便知皇上來了。她沒想到他出來得這麽快,連忙想要放下如意轉身行禮,不想腰還未彎下,她隻覺小腿一酸,便斜斜地向旁邊倒去。

  紀征離她很近,趕忙伸手去接,不想紀衡比他動作快上許多,三兩步晃到近前,一把撈起田七。田七懷中的如意眼看著要脫手出去,紀衡又空出一隻手一把抓起如意。他這一串動作太快,旁人反應不及,定睛看時,隻見田公公的肩膀被皇上圈攬著,整個人幾乎紮進皇上的懷裏。小殿下的待遇就沒那麽好了,他正在被皇上抓著背上衣服提在空中。皇上手臂向外伸得筆直,像是在拎一塊討人嫌的抹布,隨時準備遠遠地丟出去。

  如意突然懸空,不安地撲棱著手腳,像是一隻被捏住了殼的小烏龜。他吃力地仰頭看父皇,但是父皇好像並沒有注意他,而是死死地盯著……皇叔?如意的脖子又向著紀征扭,扭了幾乎半圈,目光才到達目的地。他看到皇叔也在盯著一個人看,他看的是……唔,田七?於是如意又哼哧哼哧地把脖子扭回來……

  田七竟然沒有盯著他看,如意很失望。不過他很快又有點擔心,因為田七臉色發白,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田七當然害怕,她快怕死了!就這麽紮進皇上懷裏,那是冒犯聖體。而且她跟他還有了那種事,現在更需要在人前保持距離。現在這舉動太過親昵,一個皇帝和一個太監……實在說不過去!

  她慌忙跪下來,“奴才罪該萬死!”嗯,就不說是什麽罪了,說出來就是欲蓋彌彰了……

  紀衡收回目光,看了看跪在腳邊的人,沉聲道,“自己去領罰。”

  “遵旨。”

  “知道該找誰領罰嗎?”他又問道。

  “奴才……知道。”她的聲音微微發著顫,蒼白的臉色又升起淡淡的紅暈。

  紀衡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把手中的如意向上一拋,跟不是自己親生的一樣,如意飛起來又落下,竟也不怕,還有心思笑。紀衡又一把接住如意,抱著如意的兩條腿,讓他趴在他的肩膀上。然後轉身離開。

  如意扶著他父皇的肩膀,還不忘向著田七招手,“田七,記得來找我玩兒。”

  紀征兀自站在原地死死地盯著田七,雙目染赤。果然,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皇上把田七……

  他無法接受,不願相信,然而事實擺在麵前,他不得不信。人的第一反應總是最真實的,方才危急時刻皇上可是一把把田七摟緊懷裏。田七獨自一人兩眼發紅倒也不會讓人懷疑,可是跟皇上站在一起,她怎麽看怎麽像是剛剛被風露催搖的花朵。紀征隻覺心髒像是有一把小刀片在一下一下地切著,他難過的垂下眼睛,視線落在田七露在袍子外的褲腳上,那上麵沾著一片濕痕。外麵的袍子未濕,裏麵的褲子倒先濕了,可見不是因著茶水之類的潑濺。再有,袍子一團皺……

  紀征痛苦地閉上眼睛。他不能再看下去,不能再想下去……

  已經走遠的紀衡突然回過頭,衝紀征喊道,“阿征,你可是舍不得離開?”

  “皇兄說笑了。”紀征睜開眼睛,平靜答道。他一邊說著,一邊向後退,目光依然落在田七身上,像是被她纏住了,不能分開。

  紀衡駐足而立,等到紀征走到他身邊,他才繼續前行,邊走邊和紀征聊著天。紀征低頭應著,未見任何異常,但紀衡就是覺得自己聽到他磨牙的聲音了。兩人走到月華門外,紀衡盛情邀請紀征共進午膳,紀征卻一俯首答道,“皇兄賜飯,臣弟本不敢辭。隻是今日抱恙在身,食欲全無,怕會影響了皇兄的興致。臣弟這便告退。”說著也不等紀衡發話,徑自退下了。

  這是公然地違抗聖旨、藐視皇威。紀衡也沒追究,越是勝利者,越喜歡玩兒大度。不過,把情敵刺激跑了,他心裏那個舒暢自是不用說。如意又被他拋起來,這回接住了直接扛在肩頭。紀衡就這麽扛著自己兒子,甩開了腿飛跑向乾清宮。盛安懷正在乾清宮準備給皇上排午膳,一抬頭看到皇上扛著個不明物體飛奔而來,他嚇得直接撞到了門框上。

  紀征失魂落魄地回到王府,確實應了他說的那句話,食欲全無。管家有些擔心王爺,勸著想讓他進些東西,紀征卻一擺手,“把衛子明給我叫來。”

  衛子明就是他派下去追查田七身世的人。此人最近工作進展不太順利,這會兒被王爺叫來,以為要挨罵,誰知王爺卻說道,“我要查的東西一定在大理寺。”他才不相信田七會真的為了倒騰古董而去大理寺。

  他神色篤定,頓了頓,又說道,“一定是我們找的不仔細。你可以先從蘇慶海身上下手。”

  紀征又吩咐了幾句,衛子明便離開了。

  他走到飯桌前,提起筷子,瞄瞄這個看看那個,依然沒胃口。想想方才那一幕,他心頭火起,胳膊用力一掃,麵前不少杯杯盤盤直接被掃落在地,稀裏嘩啦摔了一地狼藉。

  幾個侍飯的小丫鬟嚇得連忙跪下,齊聲道,“王爺息怒。”

  紀征坐在凳上,目光向地上的人溜了一下,最後指著其中一人,“你,過來。”

  被指的小丫鬟站起身,心驚膽戰地跟上王爺,她以為王爺會罰她,沒想到他把她帶進了臥房,然後,一把把她推到床上。

  “王爺!”小丫鬟驚叫道。

  紀征壓上來,不管不顧地撕扯她的衣服。小丫鬟也有十六七歲,已經通曉一些人事,現在被王爺這樣對待,雖有些懼怕,但又無法拒絕。紀征托著她的腰,在她頸間親吻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癡迷地看著她的臉,“阿七。”他叫她。

  小丫鬟頓時委屈起來,“王爺,奴婢不是阿七。”

  是啊,你不是阿七。世上隻有一個阿七。

  沒人比的上阿七。

  紀征坐起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臉上欲色淡了一些,“出去。”

  小丫鬟怔愣地看他。

  “出去,”他又重複了一遍,見她依然未動,他惱怒道,“滾!”

  小丫鬟穿起衣服,掩麵啼哭著跑出去了。

  紀征躺回到床上,手臂交疊枕著後腦。眼前又漾出田七濕潤的雙眸,桃花瓣似的俏臉。他突然勾唇一笑,笑意發涼。

  “就算做不了你第一個男人,我也要做你最後一個。”他喃喃自語道。

  遠在皇宮中的田七連打了兩個噴嚏。俗話說“一想二罵三念叨”,田七擦了擦鼻子,心想,大概是有人罵她了。要是讓她知道,一定要罵回去。

  如意坐在田七懷裏,他仰頭看著田七,還惦記著中午田七哭的事情,“田七,你為什麽哭呀?”

  田七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輕輕推了一下如意的肩膀,指著不遠處說道,“看,來了!”

  那裏支著個大圓簸籮,簸籮底下撒了幾粒穀子,倆人想用這個方法捉幾隻雀兒來玩兒玩兒。田七還未拉動手中的繩兒,如意看到簸籮底下果然落了一隻麻雀,便從田七懷裏跳下來跑過去抓麻雀。麻雀自然不可能等著他來抓,飛跑了。

  田七笑嗬嗬地去追如意,一邊護著他,怕他跌倒。

  不少伺候如意的宮女太監們袖著手在不遠處看熱鬧。田公公是禦前的人,所以不存在和她們搶功的威脅,她們也就樂得輕省。

  兩個宮女靠在一個假山前交頭接耳地聊著天。

  “哎,你不覺得今天田公公很奇怪嗎?”宮女甲。

  “哪裏奇怪?”宮女乙反問。

  “就是……”宮女甲的想法有些猥瑣,不好直接說出口,於是伏在宮女乙耳邊,偷偷說了。

  宮女乙聽罷,臉色頓時紅成茄子,輕輕推了她一把,“你個嘴上沒把門的小蹄子,滿腦子都是什麽下流勾當!自己齷齪也就罷了,還說與我聽,羞也不羞!”

  宮女甲卻一本正經,“我說的是真的。田公公今兒就跟那些承恩受露的妃子一個模樣,你再看看皇上是怎麽對他的,難道不奇怪嗎?古代也不是沒有專好調弄太監的皇帝,你說是不是?”

  “你快閉嘴吧,”宮女乙左右看看,“這種話若是傳出去,你還要命不要!”

  宮女甲也知道自己失言,連忙住了口。

  不遠處田公公和小殿下的笑鬧聲又傳來,掩蓋了假山後麵細微的腳步聲。

  80

  田七收到鄭少封的第二封信時,這小子已經不跟她交流戀愛心得了。他大概是覺得跟一個太監說這些東西簡直就是在嘲諷對方不具備追姑娘的客觀條件,是不夠友好的。他於是開始大倒苦水。什麽邊北苦寒呀(宣府在京城西北四百裏)、娛樂生活匱乏呀(戒賭了小鳥又不夠豐富)、訓練太累呀(自找的)之類。

  哦,對了,他還重點嘲諷了一個和他同樣有背景、被劃拉到楚將軍手底下曆練的人。此人名叫倪世俊,人不如其名,無論是長相還是氣度還是才能都一點也不俊。草包也就罷了,最可恨的是他竟然敢跟鄭少爺搶楚小姐,也不撒泡尿照照他自己,哼!

  田七看著那信上滿紙的怒氣像是要脫離信紙浮向空中,她搖頭失笑,這個鄭少封,這樣罵那倪世俊,大概是因為在楚小姐麵前落了下風,這才寫了歪話來泄憤。她有點好奇這倪世俊是哪位大人的兒子,朝中倒是有兩三個姓倪的,不過年齡上都對不上,鄭少封隻知道罵人,也未說清楚。

  田七想不明白,也就把信收好,不作他想。

  唐天遠讀書讀出境界來了,臉上一直掛著高深莫測的微笑。紀征同樣的一臉高深莫測。田七摸了摸鼻子,不知道到底是她不正常了還是這個世界不正常了。她向門口望了望,門縫處又閃過一個人影,衣服的顏色很熟悉,那人自己也包了個雅間,但是進進出出好多次,弄得好像是尿頻一樣。田七知道他是皇上派出來監視她的人,這回跟上回那個不一樣了,輕功更好、更敬業。他還老是趴在門外隔著窗紗向裏看,窗紗是半透明的,仔細看也能大致看明白裏頭人的行動。可是他也不想想,大白天的,他能看到裏麵的人,裏麵的人自然也能看到他。

  田七決定回頭跟皇上商量商量,請他換個腦子清楚的來。

  她也沒心情吃酒聊天了,跟兩人告了辭,轉頭去了寶和店。看到方俊,她照例是要瞪兩眼的。方俊被田公公瞪久了,就總覺得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人,雖然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麽壞事,但他每天被內疚感煎熬著,寢食難安。他現在無比希望自己能快些恢複記憶,有時候一著急,就會拿過手邊的硬東西敲自己的頭,旁人都隻當這呆子是在練鐵頭功,並不意外。幸好他的頭夠硬,也敲不壞。

  今兒田七在會客廳跟人談了會兒事兒,出來就看到方俊正拿著個綠跡斑斑的小銅香爐往腦袋上敲打著。田七連忙一把搶過香爐,“你瘋了!”

  方俊衝她一笑,“我沒事。”

  “誰管你有事沒事!”田七翻了個白眼,抱著香爐仔細看了看,還好,沒變形。

  方俊便有些失落,低頭不語。

  田七本想罵他兩句,可是看他現在這樣,終於還是不忍心,便隻是問道,“王猛給你的藥你可還吃著?是否定時找他紮針?”

  方俊重重點了點頭。他抬頭看田七,見田公公並未很生氣,便又討好地笑了笑。

  田七放好香爐,叮囑方俊不許再亂碰架上東西,便離開了,出去的時候邊走邊搖頭。她現在有些困惑,真不知該用什麽樣的態度對待方俊。一開始知道他的身份,她自然是憤怒無比的、恨不得他立刻去死的,可是說到底,他也隻是一個工具、一把刀。他混成現在這般淒慘,也有其可憐之處。首惡已死,她現在再追著方俊喊打喊殺,總覺得有些無力。不過,他畢竟又是直接的行凶者,倘若讓她輕輕鬆鬆地放過他,她又不甘心。

  嗯,如果方俊恢複記憶之後願意作證,為她父親洗清冤屈,將功折罪,她大概也就不會把他往死路上逼吧。

  就這麽心事重重地回了皇宮,剛一回到乾清宮,盛安懷就來找她了。他懷裏抱著拂塵,神秘兮兮地左顧右盼,弄得好像是來跟她分贓的。

  田七有些奇怪,“盛爺爺,您找我有什麽事兒?”

  盛安懷問道,“田七,你跟我說實話,你最近沒得罪什麽人吧?有人找過你麻煩嗎?”

  田七搖頭,“沒有。”她最近很安分,唯一找過她麻煩的就隻有皇上了,幾乎天天找。

  “真的沒有?”

  “絕對沒有。”

  盛安懷撓著下巴,皺起眉頭,“不對啊,有些奇怪。”

  田七問道,“盛爺爺,到底怎麽了?”

  “沒事兒,”盛安懷搖了搖頭,有些事情值不當的拿到明麵上解釋,況且他自己也沒鬧明白呢,他想了想,囑咐田七,“總之你行事小心些……別被發現。”

  田七知他意有所指,紅著臉點了點頭。

  盛安懷也有點不好意思,趕緊走了。他這兩天接二連三地被人旁敲側擊地打聽田七,盛安懷是嘴巴嚴的人,不會多說一句話,可是田七被皇上器重是大家看在眼裏的,所以那些人說的問的基本相當於廢話。盛安懷一時搞不清楚對方的意思了,是想挑田七的錯兒,還是想巴結田七?不管是哪一種,跑到他盛安懷麵前來刨根問底真的好麽……更有甚者,話裏話外似乎有挑撥他和田七的意思,這真是太可笑了,挑著禦前倆太監掐架,你能落什麽好啊?

  盛安懷想從提問者的身份上來琢磨對方的來意,可是也想不通,跟他打聽的人起碼有四五個,並不屬於同一個衙門,也不是同一個主子。

  真是奇怪,盛安懷邊走邊想,紫禁城的太監是要集體發瘋嗎。

  這頭田七吃過晚飯,無所事事,出門在皇宮裏溜達了一會兒,便看到有乾清宮的太監追上來請她回去,“田公公,皇上今兒未進晚膳,要不您回去看看?”現在乾清宮的奴才們都知道,盛公公是說一不二的,但要論到哄皇上開心,似乎田公公更勝一籌。

  田七覺得奇怪,皇上心情不好嗎,怎麽連晚飯都吃不下了?轉而又一想,多大個人了,又不是如意,非要哄著才能吃晚飯麽。雖這樣想著,她到底擔心,於是跟著那太監回去了。

  乾清宮的晚膳已經撤了,皇上正在書房裏,把如意抱在懷裏教小孩兒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