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野貓
作者:南川了了      更新:2022-11-24 16:32      字數:4519
  第23章野貓

  宋濯的帳子中,一片漆黑。

  秦頌進入後,憑著記憶,摸索著尋到了桌案所在的方向,翻找一陣,隻覺得物件擺放的有些淩亂,他粗略摸索一陣,未尋到蠟燭,因著不敢亂動宋濯的物件,便不再翻動,轉而摸著黑去尋凳子。

  他繞到桌案後,想將凳子提起。

  手才一觸碰到凳子漆麵的表麵,他忽然聽見屏風後的內間裏,傳來一些隱約的動靜。

  他手一僵,側耳辨認。

  那聲音短促地出現一下,便湮沒在濃重的黑暗中。秦頌等了一陣,那聲音間歇一陣,又隱隱約約響起。

  他聽出那聲音綿綿軟軟,像人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囈語,細細辨認,又覺得不像,又像是貓兒嬌氣的軟哼聲。

  聽見這動靜,他心頭沒由來的發癢,像是被人拿著羽毛輕輕搔過。

  姚蓁緩緩抬起眼眸,與秦頌對視。

  她知曉昨日一事,秦頌必然會同旁人一般,誤會她與宋濯的關係。

  她又想到從前聽聞的那些、有關她與宋濯的流言蜚語,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種揣測、曖、昧的目光,內心翻湧著一團洶洶的浪潮。

  往先,她是從來不屑於解釋這些的。

  然而此時她目露憂傷,緩緩搖頭,輕聲道:“不是的。”

  秦頌:“什麽?”

  姚蓁眼波流轉,緩聲道:“昨日之事,並非如他所言。從前種種,亦是眾口鑠金。”

  秦頌眉頭皺起,又緩緩撫平。

  便聽尊貴清冷的公主,顫著聲音質問:“秦公子怎麽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頌雙唇翕張又合攏,腳下踟躕,一會兒向前邁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搖頭:“不是的殿下,不是的。隻是君洮麵色冷肅,不似玩笑,字字篤定,我便以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亂地眨動一陣。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會兒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樣,一會兒又是他將她堵在牆角,熾熱的手心按著她的腰。

  她沒由來的氣短煩悶,手指扣住桌角,脫口而出:“那你可曾問過我?”

  她聲音驟然低下去:“瓊林宴後,我曾差人送給公子一張信箋,此去已近期年,公子應已拆開看過……”

  說到這裏,她看向秦頌,目光哀哀,流露出幾分真實情緒:“為何遲遲不曾予我回應?”

  怎知,她的視線裏,秦頌緩緩皺起眉頭,眼中一片茫然:“什麽信箋,詠山從未收到過公主的信箋。”

  見他麵色凝重,語調篤定,不似撒謊,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緊雙唇,一言不發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隨姚蓁一同去秦頌院落的小侍女,被她遠遠落在身後。

  公主長長的天水碧色裙裾,因為過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紋,猶如盛開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雖走得急,身形依舊穩,鬢邊垂珠幾乎沒怎麽搖動。

  一入寢殿中,她便沉聲要召姚蔑。

  宮婢從未見過她麵寒如冰,陰翳滿眼的模樣,忙不迭將姚蔑喚來。

  姚蓁看著眼前惶惶的幼弟,麵色稍緩了一些,抬手將殿門合攏。

  她緩了一陣,至今胸口氣息地起伏不再那麽劇烈,才輕聲問:“蔑兒,你可還記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張信箋?”

  姚蔑點頭,眼眸亮閃閃的:“當然記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將它送到何處去了?”

  姚蔑道:“給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說的,給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發顫,難以置信:“怎麽送到宋濯那邊去了,我那時不是說……說……”

  姚蔑察覺到她神色不對,也跟著揪心起來,回憶一陣,道:“皇姐那時好似是飲了一些酒,輕聲說了一個名字,我沒聽清;再問時,皇姐口中隻喃喃著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處了……”

  她們姊弟二人,輕聲說著話,沒注意到,殿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頓足在殿門外。

  姚蓁身形踉蹌,雙手皆緊緊扣住桌角,好似丟了魂一般,又像大風中逆飛的蝴蝶,搖搖欲墜。

  怨不得姚蔑會常常打趣她與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態度會如此古怪,怨不得他會問她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來,秦頌待她依舊疏離。

  是她愚鈍,這般多的古怪之處,她竟未能早些發覺!

  她目中蒼涼,半晌,喃喃道:“蔑兒,你可知,此頌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並非你所以為的那個。”

  姚蔑目光追隨著姚蓁,好似聽懂了什麽,又好似沒聽懂什麽,愣了愣,瞳孔微縮,與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緊抿著唇,輕闔雙眸,睫羽顫動。

  秦頌忙斂住心思,屏息凝神應對他的問題,與他商議。

  ……

  片刻後,秦頌歎息一聲,道:“的確沒有其他法子了,要麽就地駐紮,等一些時日;要麽繞行遠路。”

  宋濯垂眸看著地形圖,指尖在地形圖上輕叩兩下,從喉間發出低沉的一聲:“嗯。”

  他頓了頓,他抬起頭,沉聲問道:“還有什麽事嗎?”

  秦頌一怔,聽出他話語背後隱約含著的不耐煩,才要說,沒什麽事了,忽然響起方才的動靜,生生止住腳步。

  他看向宋濯的臉,仔細打量一陣,沒發現有什麽異常之處,隻是覺得他的臉色比平日裏要更加清冷一些。

  頓了頓,他躑躅一陣,眼眸眨動兩下,仗著宋濯尚且喚他一聲兄長,便大膽發問:“方才,你內間裏是什麽動靜,我怎麽聽見有人在輕哼,可是有人受傷了?”

  宋濯的濃長睫羽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層濃鬱的陰影。

  他的眼神,在秦頌發問的瞬間,忽然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他不應聲,秦頌便以為他是心虛,膽子漸漸大了一些,竟往屏風那邊走了幾步,翹首觀察:“裏麵可是還有旁人?”

  宋濯依舊不應。

  秦頌回眸看去,他低垂著眼眸,眸光落在自己的衣袖上,不知在看什麽。

  他一時不知該不該繼續上前,躑躅一陣,窺破欲戰勝理智,又往前走了兩步。

  他身後,一直沉默的宋濯,像是在等候著什麽、此時終於等到一般,緩緩抬起頭,沉聲道:“詠山兄。”

  原來是落在他那裏了。

  姚蓁怔了一下,摸了摸鬢側,隱約有些印象,應該是落在了他的馬車上。

  便折返回來,從他手中取回簪子,輕聲道謝。

  她的指尖擦過宋濯的掌心,感受到簪子上殘留著的他的體溫。

  宋濯淡淡應了一聲,神色慵慵懨懨,眼簾也未曾掀起一下,隻垂眸望著自己的冷白修長的手,不知在思索什麽。

  姚蓁心想,自己今日對他說了太多句謝了,想必他應是聽膩了。

  但自己不知該怎樣謝他,隻好多言謝來聊表感激之情,待之日後再重謝。

  她取回簪子,隨手簪在發髻上,抬手時,卻見一旁秦頌並未離去,愣愣地盯著她看。

  姚蓁被他看的麵色熱了一些,一時僵住,不知如何反應,渾然未注意到秦頌眼眸中翻湧的複雜情緒。

  他想到了許多。

  公主的玉簪落在了宋濯那邊,這便說明,他們二人曾經待在一起過。

  ——是在何處共處的?

  秦頌知宋濯並不是喜好插手閑事的人,若不是身旁沒有旁的人,他斷不會出手相助。

  所以兩人應當是獨處。

  宋濯並沒有注意到他,秦頌便將目光挪至宋濯發髻上,赫然發現他的發上別了一枚材質、顏色與姚蓁手中相近的白玉簪。

  他進宮之前,簪的是這枚簪子嗎?

  秦頌垂下頭,臉色漸漸古怪起來。

  宋濯幾時同公主關係這樣好了?

  姚蓁不知他的心思,餘光瞥見他的視線一直瞧著自己鬢邊的簪子,眉頭微蹙,略一思忖,恐他心生誤會,默不作聲地往後退了退。

  宋濯忽然抬起頭,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一瞬,又看向一旁的秦頌。

  “詠山兄。”他道,“還有什麽事嗎?”

  秦頌回神,溫潤笑了笑:“沒有。隻是覺得公主的簪子煞是好看,竟看得駐足忘行,失態了。”

  他衝姚蓁一拱手,告辭離去。

  宋濯動了動身子,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袖,又挑下一根黑灰相間的細小貓毛來。

  姚蓁才要告退,餘光瞧見他的動作,麵露赧然:“……抱歉。”

  宋濯輕輕搖頭:“無事。”

  頓了頓,他補充道:“公主毋用憂心,我既已答應你,便會竭盡所能照拂它。”

  他起身,身形高挑,遮住一點燭光,修長清雋的影子沉沉傾覆過來,壓在姚蓁肩頭。

  姚蓁心跳砰砰,忽而憶起,她往先懼怕他、不喜在他身旁,很大原因,便是因他周身壓迫感太強勢,屬於他的那股清冽氣息太濃烈。

  他走到金猊獸旁,嫻熟地撥了撥香。

  姚蓁目不轉睛看著他,聽了他所言,愈發感激,不好留他一人在此,便詢問:“天色已晚,公子不回府嗎?”

  聞言,宋濯轉身,眼中泛起一絲微妙的波瀾:“公主不知曉嗎?”

  姚蓁:“啊?”

  “這所宅子乃是臣名下,不回這裏,該往哪裏去?”

  “……”姚蓁訥訥,不知再說些什麽,愣了一會兒,心中陡然浮現一股赧然,提著裙擺“噔噔”上樓。遇事從來不慌亂的公主殿下,此時竟會將簪上垂珠甩的輕輕搖晃。

  **

  姚蓁離開皇宮,來到這座宅子後,除了宋濯常常受詔入宮,太子、秦頌等人也隔三差五的陸續被召進宮。

  據姚蔑所帶來的消息,皇後知曉姚蓁出宮的消息,十分震怒,隔日便要差人來將她捉回去。

  所幸有皇帝相護,宋濯亦跟著相勸幾句,皇後才打消了念頭,隻讓姚蔑來傳口諭。

  姚蓁聽罷,愈發不想回去,皇後來催過幾次,無果,顧慮太多,又不能直接來緝拿她,盛怒過後,索性不管了。

  她雖待子女嚴苛,但作為一國之母,做事總歸還是要顧念皇家的麵子的。

  姚蓁自然樂得清閑,雖說嘴上不提,臉上露出笑容的時候比在宮中時多了許多。

  隻是……不怎麽見得到秦頌。

  太子公主蒞臨府上,宋濯便將自己原本的清濂居讓給了他們,又避忌男女大防,自己挪至遠一些院子,同秦頌相鄰。

  這府邸太大,院子之間離得太遠,姚蓁又不能日日尋借口去他們那邊,因而見麵的機會依舊稀少,同她在宮中時並沒有什麽來去。

  這一日,姚蓁聽聞太子並宋濯、秦頌等人,一同去宮中麵聖。

  問清了他們大致回府的時刻,姚蓁便早早在門內等候,隻盼望能多瞧見秦頌幾眼。

  她是黃昏時立在門側的,等到了月光皎皎時,門外才有了些許動靜。

  木門發出沉悶濃重的一聲響,姚蓁聽見動靜,轉過身。

  天氣漸漸暖起來,她今日穿著一身淡青色的襖裙,裙擺上勾著銀線,月光粼粼流淌在衣擺之上。

  她穿的極素,然而轉過身時,門前眾人無一不屏息凝神。

  月色朦朧,柔婉的女郎立在月下,緩緩轉身,流水般的墨發披在身後,隨著轉身的動作,發端飄起,身後是未消融的銀裝素裹,此情此景,像一幅文人精心描繪的水墨畫。她令周遭景色都美了三分,美的不似人間人。

  她的眉眼妍麗,氣質卻嫻靜。

  姚蔑已經瞧慣了皇姐的美貌,不似他人那般怔忪,雀躍地從馬車上跳落:“皇姐!”

  姚蓁淡淡一笑,待他跑到身旁,小聲問了他幾句話。

  心卻不在姚蔑這裏,說話間,眸光悄悄往他身後看。

  她終於看見了秦頌。

  於是,姚蔑絮絮叨叨的說話聲,忽然被拉至遙遠的曠野之外。

  他穿著一身靛青的長袍,正瞧著她出神。

  姚蓁微微臉熱,回憶起,初見時,他也穿著這樣的衣裳,對她伸出手。

  驀地,一聲輕咳,拉回了她的思緒。

  宋濯站在秦頌身旁,手從青色披風中探出,單手握拳,攏在嘴邊,嗓音微微啞:“天寒,回屋說話。”

  姚蔑悄悄貼在姚蓁耳邊:“宋哥哥近日輔佐父皇操勞政務,太過勞碌,染了風寒。皇姐,晚些時候咱們去看看他罷。”

  他說這話時,宋濯緩緩從姚蓁身側走過,寬大的衣擺搭上她裙裾的一角,緩緩擦過。

  她抬起瑩潤的臉龐,看他。

  他膚色冷白,病時愈發白,泛著幽幽的蒼冷,唇色淺了許多,氣色確實不怎麽好,俊朗的麵龐清減了幾分,瞧的人不禁為之揪心。

  姚蓁應下,悄聲道:“稍後嬤嬤煎好藥,你我便同去瞧瞧他。”

  她心想,可以借此機會,再多瞧貓兒幾眼,說不準還能瞧見秦頌,心中對靠近宋濯的那點抗拒便消散了。

  姚蓁怔了一下,以為是秦頌自她身後的林子中走出來,抿了下唇,臉上漾出一抹淡淡的笑來。

  她低垂著眼簾,輕聲道:“你怎麽去了這樣久……”

  她沒能繼續說下去。

  視線所及,哪裏是秦頌的月白色衣擺,而是一襲竹青色,緩慢地踱步而來。

  她記得分明,先前看見宋濯時,他便是穿的這樣顏色料子的衣袍,身軀立即微微顫抖起來。

  她笑容僵住,顫著眼睫,掀起眼簾,看向來人。

  宋濯低笑一聲,微涼的手,撫上她的臉頰,強勢地將她的臉掰著,與他對視。

  他力氣十分大,青筋都微微鼓起,姚蓁難以忍受,側身避讓,卻被人修長的指尖按住了唇瓣。

  宋濯沉著嗓音,尾音卻有些略略上挑:“公主看見濯,為何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