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墜落

  　　這裏的氣氛讓人壓抑，不少警察進來後都怔在當地，過了會兒便爭相出去透風，沒人願意呆在這裏。

  　　“我們怎麽辦？”葉飛問陳鵬。

  　　陳鵬想了想道：“安排人查附近的監控，看看許德明到底去哪兒了。這裏留兩個人看著，聯係汪助理來看看怎麽處理，不過還得留幾個人在這附近再查查，防止許德明躲在別人家裏。”

  　　“周雲茉要帶走吧？”

  　　陳鵬“嗯”了一聲。犯下的錯終要接受審判。

  　　陳鵬正想給大家布置任務，就聽見有警察在外麵驚呼。

  　　“水塔上是不是站了個人！”

  　　陳鵬一凜，又聽見更多人的在衝著上麵喊。

  　　“你別亂動！”

  　　還有人問：“那是不是許德明？”

  　　陳鵬和葉飛對視一眼，快速奔出了紅磚房，仰著頭往水塔頂看。

  　　這水塔有二三十米高，頂層果然站了個人，雖然看不太清楚，但從他的體態和發型，陳鵬還是認出，那個人是許德明！

  　　怪不得四處都找不到，原來他根本沒有離開！看樣子，他也不打算離開了！

  　　“快，給消防打電話，讓他們送救生墊來！”陳鵬大喊道。

  　　陳鵬讓葉飛和另外三個警察跟著自己去水塔頂層，又交代兩個人看住周雲茉，其他的人一會兒協助消防鋪救生墊。

  　　“記住，一定要讓他活著！”陳鵬再次強調一遍，掉頭跑進紅磚房，順著鐵梯子往上跑去。

  　　葉飛和另外三名警察緊緊跟在陳鵬身後。

  　　鐵梯子年代久遠，鏽跡斑斑，隨著幾人的腳步不停震顫，似乎隨時可能坍塌。陳鵬顧不上那麽多，一個勁往上跑。葉飛和身後的人很快氣喘籲籲，歇幾口氣又繼續跟上。梯子盤旋上升，似乎一直到不了頭。就在陳鵬覺得腿肚子打顫，再走幾步就要抽筋的時候，終於看到了通往天台的門。

  　　門沒鎖，陳鵬那種感覺更強烈了：許德明一直在等他們來。

  　　推開鏽跡斑斑的鐵門，陳鵬就看到了許德明，高高地站在天台邊緣砌著的水泥台上。陳鵬暗暗打手勢，安排葉飛和其他三名警察分散開來，伺機而動，他慢慢向許德明走過去。

  　　許德明沒回頭，但他知道來的是陳鵬。

  　　“陳警官，別往前走了，站在那裏一樣可以看風景。你沒見過這樣的地方吧？”

  　　陳鵬怕激怒許德明，停下了步子，這才發現從這裏看過去，確實是一番難以言喻的景象，城市的高速發展讓樓層不斷突破高度的限製，相比遠處一棟棟高聳入雲的鋼鐵巨怪，這片廢舊的街區簡直像怪物爪下的灰土，總有一天會被卷席地不留一絲痕跡。

  　　“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比這裏都不如。”

  　　那是山裏，青磚房每逢刮風就要修葺，下雨更是要端著盆子四處接漏，但他和妹妹還是喜歡下雨，因為雨後能在山上采到好吃的菌子。

  　　可是沒想到，下雨引來的泥石流卻奪走了他的父母。

  　　陳鵬是知道這些事的。

  　　“許總監，你先下來好嗎？我們談談。”

  　　陳鵬跟其餘幾人使眼色，讓大家悄無聲息地往前走，瞅準機會將許德明拽下來。

  　　“我不會下來的，我勸你們也原地呆著，我跳下去比你們過來要快得多。”

  　　陳鵬像被蟄了一般止住步子。許德明太敏銳了。他向其他幾人也打手勢讓大家終止行動。想要欺騙這種人簡直是癡心妄想。

  　　那就直來直去吧。

  　　“許總監，你知道我們會來吧？需要我做什麽，你直接告訴我，我一定盡力而為。”

  　　許德明斜著瞥了陳鵬一眼，果然笑了出來。

  　　“陳警官，我沒看錯，你是個聰明人。我確實有求於你。”

  　　“你說。”

  　　“小鹿的屍體，請你們不要動，讓她一直接在副本中，這是小鹿喜歡的地方。當然，我不會白讓你出力的。這個副本我設置了足夠的容量，可以接入五萬個瀕死者和死者，隻要將副本接入四象中，還可以繼續擴容。你應該明白這對於醫學界和人類有什麽意義。當然，為了防止你們背約，我將副本的主體設置在了小鹿的監測體上，一旦監測體被破壞，這個副本就會崩塌。防人之心不可無嘛。”

  　　陳鵬當然知道許德明所說的這一切有什麽意義。將病危的瀕死者接入四象，就能讓他們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完全消除他們軀體上的病痛。將已死之人接入四象，便能慰藉在世之人的傷痛，而且活著的人還能跟死去的親人進行無障礙的溝通！

  　　這對全人類來說都意義重大！許德明是個天才。

  　　“許總監，你先下來好嗎？四象是你主導開發的，它需要一個把控者，而且你一定能做出比四象更偉大的成果。小鹿……小鹿是去世了，但你能拯救千千萬萬個人，我在係統裏見過小鹿，她也是這個意思，她讓你好好活著，她說你還有星星沒給她。你現在不是已經突破接入者的時間了嗎？汪助理說，死去的人必須在兩個小時內接入四象，可是小鹿她……”

  　　可能是為了許德明的發現而激動，陳鵬有些語無倫次，許德明一直麵無表情地聽著，沒想到此時臉色突然變了，他狂亂地打斷了陳鵬。

  　　“別說了，不要說了！不要說了！”許德明捂住耳朵，竟然哽咽著哭了出來，“不要說了……”

  　　陳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生怕許德明因為情緒激動從樓上跌下去。

  　　“好好，許總監，我不說了，你不要激動。”

  　　陳鵬快速回想了一遍剛才的話，突然意識到，難道許小鹿的死果然有著不為人知的內情？

  　　許德明喘息了一會兒，稍微平複了些。

  　　“陳警官，接入四象的死者死亡時間一定不能超過兩個小時，大腦消失了信號，再強大的係統都有心無力，科技雖然能帶領人類探索未知，但這種未知總有邊界，有些定理不能逾越。”

  　　“可……可是……”

  　　可怎麽可能呢？許小鹿死後，會所的人不可能當時就給許德明打電話，他們甚至不知道許小鹿還有個哥哥，找到聯係方式花了一些時間，許德明去偷屍體，又花了一些時間……怎麽可能是在兩小時內？

  　　難道……

  　　陳鵬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因為我帶回小鹿的時候，她的生命跡象剛剛消失。”

  　　“什麽意思？她不是被送去太平間了嗎？不是說哮喘發作後很快就身亡了嗎？”

  　　不止陳鵬，在場的葉飛和其他幾名警察臉上也露出震驚的神色。

  　　“那是他們在撒謊！”許德明咆哮道，“小鹿哮喘發作，確實產生了窒息現象，錢也以為她死了，讓老板快速處理了小鹿，送去了太平間，但沒想到小鹿緩過來了，她還活著！”

  　　“還活著……”葉飛喃喃地，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但當時他們已經告訴別人小鹿病發身亡了，老板給錢也打電話，問該怎麽辦，錢也威脅著老板將小鹿推進了太平間！那時小鹿還活著，她是被活生生凍死的！但就是這麽諷刺，因為這個時間，我才能將小鹿在死去兩小時內接入係統！可小鹿原本不用死，我不能想象她在死之前到底遭遇了什麽！”

  　　陳鵬腦海出現了一幅畫麵，一個剛剛死裏逃生的女孩，在冒著寒氣的冰櫃中，眼看霜氣一點點凝結，她抬起手敲擊，卻沒有力氣，張開嘴呼救，剛剛的窒息已經讓她發不出聲音，所以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生命從自己眼前離開，消失……

  　　所以，是錢也活生生凍死了許小鹿，因為他被抹了麵子，因為許小鹿已經被宣布死亡，他不想再生事，因為他是錢也，自認可以隨意操控一個弱女子的命運。

  　　陳鵬感覺自己的大腦停止運轉了，他拚命理解著許德明話語中的意思。

  　　他突然想到，如果他是許德明，如果他遇上這件事，會怎麽做呢？一個人原本能停止犯錯，救下自己唯一的親人，但他選擇對她活著視而不見，寧願將錯就錯讓她在太平間凍死。

  　　如果是這樣，他還會這麽冷靜嗎？還是像許德明一樣瘋狂？

  　　善和惡之間，真的有界限麽？

  　　陳鵬的聲音止不住有點抖：“許總監，關於錢也，我保證他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我不用你們懲罰他，現在對他就是懲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直到死。我奉勸你們也不要嚐試讓他脫離係統，那樣他真的會死。”

  　　陳鵬隱隱覺得，許德明這像在交代後事。

  　　“許總監，你的妹妹讓我答應她，一定保證你不要出事。”

  　　許德明的臉上現出了一抹蒼涼的笑容。

  　　“我沒有保護好她，已經不配做她的哥哥了。你們怎麽看我，我一點也不在乎，但我不想讓你們誤會小鹿，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妹妹。你應該知道這一點。”

  　　許德明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本日記，珍視地摸了摸日記的封皮，然後彎下身，將日記放到了腳邊。

  　　“許總監！”陳鵬意識到許德明要做什麽，他衝葉飛幾人打了個手勢，幾人一起向許德明衝過去。

  　　許德明側過頭，深深地看了陳鵬一眼，嘴角微微翹了翹，露出一個陳鵬熟悉的因為不會笑而顯得難看的笑容。

  　　然後許德明身子一歪，從樓上跌了下去。

  　　“不要啊！”

  　　陳鵬撲到平台邊，卻沒來得及抓住許德明，雖然隻有一瞬，但他還是看到許德明竟然舒展開四肢，像是靜待那一刻的到來。

  　　許德明也從來沒想過，隻是從二十多米的高空跌落，竟然這麽漫長。

  　　他仿佛看到小時常常吃飯的桌邊，好不容易改善夥食燉好的肉放在中間，雖然菜比肉多，肥的比瘦的多，一家人還是誰也不舍得下第一筷。

  　　最後還是許小鹿夾了一塊肉，卻放到了許德明碗裏。

  　　父親看不過去，又夾了一塊肉放進女兒碗裏。

  　　妻子看不過去，又夾了一塊肉放進丈夫碗裏。

  　　許德明看不過去，又夾了一塊肉放進母親碗裏。

  　　最後每個人都有肉，但每個人都不是自己夾的。

  　　夾了以後誰也不舍得吃第一口，仿佛是什麽山珍海味珍饈佳肴，要留到最後。

  　　真好。

  　　他隻是希望這樣活著，平凡地活著。

  　　為什麽不可以呢？

  　　砰，許德明砸落到地上，痛感隨著地麵的冰涼順著後腦勺傳來。

  　　許德明聽到很多人的驚呼聲、慌亂的呼喊聲、雜遝的腳步聲，一堆黑色的人影在眼前晃動，聲音漸漸模糊了。

  　　他凝視著天空，濃重的藍吞沒了最後一抹斜陽，最近總是暗夜，暗夜無星，可現在許德明分明看到一抹亮光，倔強地閃動在北方的天空。

  　　他的嘴角最後翹了翹，心想，星星，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