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負心郎
作者:羲九歌帝寒光      更新:2022-11-20 19:30      字數:9126
  第127章 負心郎

    落日熔金,暮雲如瀑。柯凡跪坐在靜室內,平靜等待自己的命運。

    吱呀一聲,名貴的木門被推開,陽光從身後灑落,又很快歸於沉寂。

    柯凡依然靜靜坐著,都沒有回頭看。背後傳來蓐收威嚴沉重的聲音:“柯氏,你可知錯?”

    從養女到兒媳,她在蓐家侍奉了幾十年,竟然連名字都不配有。柯凡垂下眼眸,平靜說:“不知我犯了何錯?”

    “勾結外人,欺騙蓐家,放跑了要犯,甚至臨到最後關頭,你都在替那些逃犯打掩護。這些年我蓐家對你不薄,你就是這樣回報我們的?”

    柯凡長呼一口氣,說:“我知道蓐家對我仁至義盡,也知道我配不上蓐鉞。但我的命是神女救下來的,但凡還有良心,就做不出恩將仇報的事。我無話可辯,任憑家主懲罰。”

    蓐鉞跟在蓐收身後,終於忍不住了,近乎哀求地說道:“阿凡,我知道你是一個重情義的人,但我們青梅竹馬,如今好不容易才修成正果,你就不替我們的家想一想嗎?我們約定好的那些地方還沒有去,孩子的名字也沒有取好,你當真如此狠心,為了外人,什麽都不顧了嗎?”

    柯凡沉默了,她能對著蓐收不卑不亢,但麵對自己的夫君,她實在無法狠下心。柯凡不知不覺攥緊手指:“鉞哥……”

    蓐收不慌不忙踱到前方,說道:“你壞了陛下的大計,要不是蓐鉞為你求情,你哪還能安安穩穩坐在這裏?看在你是蓐家婦的份上,我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隻要你給神女寫信,請神女回西天界來,你之前的錯我們既往不咎。”

    蓐收說得含蓄,但柯凡聽懂了。與其說“請”羲九歌回西天界,不如說騙。

    柯凡為了替薑榆罔引開追兵而被關押,如果她寫信求助,羲九歌絕不會坐視不理。蓐收想讓柯凡裏應外合,騙羲九歌出現。

    柯凡沉默,蓐收慢慢加重籌碼:“如今天界紛爭四起,等候真正的英主。白帝陛下雄才大略,唯有陛下才能統一三界,結束亂局。日後陛下統治偌大的天界,總需要親信鎮守各地,你投誠陛下,等來日陛下論功行賞,給你和蓐鉞封一塊領地也不無可能。”

    若說先前的條件還帶有恐嚇意味,現在就裹上了糖衣,以更強勢的姿態逼近柯凡。

    蓐收也知道柯凡在蓐家過得不開心,蓐鉞愛她,蓐家其他人卻不愛,來往女眷都是血統高貴、家世顯赫的名門貴女,憑什麽和一個貧窮卑賤的神凡混血平起平坐?

    僅提蓐家可能對柯凡沒那麽大吸引力,但如果再加上愛情、自由和前程呢?

    如果她和蓐鉞分出去單過,到時候她就是說一不二的領主夫人,不用伺候公婆也不用看人臉色,一輩子享無邊富貴,受萬人追捧。普通神民或許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但柯凡見識過頂尖富貴,她會明白的。

    蓐鉞緊盯著她,目光中是無聲的祈求。蓐收緩慢在前方踱步,腳步聲如沉悶的鼓點,一下下擊入柯凡心裏:“你想好了嗎?”

    “愛人在側,安寧自由,聽著就讓人向往。”柯凡斂眸看向自己指尖,平淡說,“但我隻是一介凡人,所謂鍾鳴鼎食,所謂錦衣華服,所謂權勢地位,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東西,有什麽可稀罕的呢。家主的要求,恕我做不到。”

    蓐收有些意外,他以為柯凡沉默是猶豫,沒想到她竟敢拒絕。蓐收不悅地豎起眉,身上威壓畢現:“你當真覺得蓐家不會動你嗎?”

    柯凡極輕地笑了聲,說:“我有自知之明,反倒是你們,認為一個血統高貴的世家女哪怕落難也能保持風骨,不墜其祖之誌;而一個凡女落入權貴之家後就會變得虛榮自私,為了留住這一切無所不為。你們何其狂妄,而我偏要告訴你們,我雖然沒有家世、沒有錢財、沒有天賦,在你們看來一無是處,可我並不低賤。我的心獨一無二,遠非任何計謀能算計,白帝也好,家主也罷,不用在我身上費心思了,損人利己的事我不會做的。”

    蓐收的臉色徹底陰下來:“你執意如此?”

    柯凡靜靜垂手空拜:“請家主成全。”

    “好。”蓐收點頭,大手一揮,從袖中甩出來一杯酒和一支筆,說,“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你還不識抬舉,那就飲下這杯酒吧。提前告訴你,這是用毒性最烈的鴆鳥羽毛炮製千年而成,喝下去後所有被靈氣滋潤過的地方都會撕裂,五髒六腑會被搗成爛泥。你既然背叛了蓐家,那這些年你在蓐家吃下的每一顆靈藥、吸收的每一寸靈脈,都該剝離出來。”

    柯凡自小體弱,吃藥好比家常便飯。越多病的身子越怕死怕痛,柯凡都能想象到這杯酒喝下去該多麽痛苦。

    她臉色白了,蓐鉞沒想到父親竟然這樣絕情,連忙重重跪下,不斷叩首求情:“父親,求您饒過她吧。她犯的錯,我願意替她受罰。”

    柯凡眼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滾落。她都不敢看蓐鉞,她怕一看到他,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就潰散了。柯凡撇過臉,狠狠心一把奪過酒樽,就要仰頭飲盡。蓐鉞大驚失色,慌忙握住她的手:“阿凡,你做什麽!”

    柯凡看著近在咫尺的愛人,幾乎肝腸寸斷。可是,柯凡還是一點點掰開他的手指,說:“鉞哥哥,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不是別人能替的。”

    柯凡手指纖細瘦弱,力氣和蓐鉞比起來不值一提,可是蓐鉞卻攔不住她,隻能絕望地、無能為力地看著她推開他的手,離開他,選擇死亡。

    酒樽中水影晃動,隱約映出兩人的輪廓。柯凡被蓐鉞眼中的哀痛刺傷,她垂下眼睛,一滴淚從腮邊劃過,滴答一聲墜入酒水,打碎了兩人的倒影:“對不起,鉞哥哥。門第不同,終究無法相愛。下一世,你還是娶門當戶對的妻子吧,你輕鬆些,她也能活得快樂些。”

    說完,柯凡屏住呼吸,一口將毒酒倒入喉嚨。

    身後很快失去動靜,蓐收耐心也終於告罄。他大發慈悲,這個凡人卻不識好歹。她也不想想,要不是白帝為了留一個把柄挾製明淨神女,她怎麽配進入蓐家大門,嫁給蓐鉞?這樣低劣的血統,即便做妾都是玷汙蓐家古神血脈。

    如果柯凡識趣,蓐收還能繼續容忍。反正柯凡活不長,等她死後讓蓐鉞迎娶真正的神族貴女,也算將一切扳回正軌。但柯凡卻不肯配合,既然如此,那她也沒有留著的必要了。

    蓐收今日浪費了許多時間,他不耐煩地轉身,卻發現本該痛苦而死的柯凡表情還算平靜,蓐鉞卻捂著腹部,額頭上豆大的冷汗不斷掉落。蓐收大吃一驚,立馬浮現出一個荒謬的猜測:“阿鉞,你做了什麽?”

    因為痛,蓐鉞已無法保持儀態,長袖被地上的酒樽勾住,卷起一大截,露出下麵青紫交錯的紅痕。這些痕跡新舊都有,看得出來執鞭的人很生氣,下手並沒有吝嗇力氣。

    從柯凡被發現後,蓐鉞就一直在求情,然而他用盡了一切辦法,父親都不肯改變主意。蓐鉞沒辦法,隻能用最後一招。

    早在之前,蓐鉞就悄悄給柯凡用了同命咒。柯凡出生在畫像中,從小體弱多病,因為神力不純粹,她比同齡神族短命很多。柯凡因為這個原因拒絕了他很久,哪怕成婚後,夜深人靜時柯凡也在暗自神傷。

    沒有誰願意看到愛人年輕俊美如少年,而自己卻老態龍鍾,鶴發雞皮。蓐鉞無法改變她的出身和血統,隻能在自己和她身上係了同命咒。

    此咒一旦種下無法解除,除非施咒主人身死。主客雙方會共享壽命,客體受到的任何傷害、痛苦都會轉移到主體身上,一旦客方死亡,施咒主人也會受反噬而死。

    剛才毒酒發作,柯凡沒受什麽罪就昏迷了,而蓐鉞卻要忍受被腐蝕靈氣的痛苦。他額頭上青筋暴起,艱難道:“父親,她從不在乎蓐家的名望富貴,是我強留她在我身邊。一直以來都是我強求,該罰的人是我。”

    蓐收看到蓐鉞脖頸上隱約出現的咒紋,哪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愕然而不解,不過是一個低賤的半神半凡女子,這樣的女子揮揮手就能砸死一片,蓐鉞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蓐收恨蓐鉞不爭氣,然而再生氣,他總不能真看著自己的兒子死。蓐收長歎一口氣,恨恨道:“真是糊塗!你是什麽身份,她是什麽身份,你的天賦和壽命,就是讓你這樣糟蹋的嗎?”

    蓐鉞不知道日後他會不會後悔,但現在,他的思緒無比清晰:“父親,若您還想留兒子一命,就饒過她,放她去人間吧。她活著,兒子才能活著。”

    ·

    西天界以薑榆罔汙蔑白帝、挾持明淨神女為由向南方開戰,而南天界同樣指責西天界迫害他們的太子薑榆罔,外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誰負了誰,總之,西、南兩界開戰了。

    其實神農氏也是趕鴨子上架,赤帝生死不明,祝英死於陣前,薑榆罔差點被害,這口氣如果南天界還能忍,那就真不怪別人在他們臉上踩了。

    薑榆罔剛剛回宮,身體還沒養好就匆忙應戰。而西天界卻是厲兵秣馬,來勢洶洶,兩兵剛一交戰,局勢就呈現出一麵倒,白軍以破竹之勢朝南方推進。

    薑榆罔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連睡覺的功夫都沒有,一睜眼就是公文戰報。連軸轉才幾天,薑榆罔的身體就受不住了,他正忍著頭疼,侍從稟報說明淨神女求見。

    “羲九歌?”薑榆罔放下手,強打起精神說,“快請進。”

    羲九歌進來,嗅到殿裏濃鬱的化不開的藥香,挑眉道:“沉屙草?這種香料雖然能提神,但長久用會損害身體。你怎麽敢點這麽猛的藥?”

    薑榆罔臉上白的沒有血色,歎道:“能有什麽辦法,前線每一刻都在死人,我哪敢顧惜草藥傷不傷身?”

    薑榆罔請羲九歌坐下,問:“你最近身體怎麽樣?心口的傷好些了嗎?”

    羲九歌淡淡搖頭:“我這傷不是藥能治的,不過老樣子罷了。我進來的時候,聽說蓐收的軍隊已經打到天虞山了?”

    南天界氣候濕潤,盛產藥材,地形也多沼澤平原,少天險。一旦過了天虞山,往下就是一馬平川,赤都就隻剩最後一道防線南禺山了。

    薑榆罔一想起戰局就心情沉重:“怪我不中用,這些年虛長年歲,法術不佳,連治國領軍之策都學不好。”

    病弱的身體大大限製了薑榆罔的精力,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羲九歌勸道:“你別太自責,神農氏性情溫和,不喜殺伐,而白帝卻準備多年,早有預謀,南天界的兵卒毫無準備對上他們,怎麽會不吃虧?說來是我對不住南天界眾多神民,要不是我,他們怎麽會卷入這些紛爭。”

    薑榆罔正色道:“不可這樣說。雖然蓐收打著營救你的旗號揮兵南下,但他們覬覦南天界的藥田和糧倉已久,無論你在不在南天宮,他們都會找借口對南天界下手。若非你千裏營救,恐怕現在我還被關在蓐家,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被扔出來當做籌碼。如果因為我導致南天界投鼠忌器,不戰而降,我才真成了罪人。你不止救了我,還救了神農氏,而我卻護不住你,是我對不起你才是。”

    他們兩人相互賠罪,這樣下去隻會沒完沒了,羲九歌趕緊說:“好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如今我們同舟共濟,便是緣法。現在黎寒光和中天的主力被牽製在北方,白帝趁這個機會悍然對南方動手,等白帝將南天界這片沃野收入囊中後,肯定會再找名目,對中天宮宣戰。他的野心是整個三界,這一戰沒有任何人可以置身事外。我們要聯合起來,救天下萬民,亦是救自己於水火中。”

    薑榆罔深深歎氣,心中十分悲愴:“怪我無能,進不能上陣殺敵,退不能謀略救國,我還有什麽臉麵當這個太子。”

    羲九歌說:“薑太子,人各有用,你雖然不是將軍,卻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神醫。誰說隻有前線才叫戰爭?”

    薑榆罔聽出些許意味,問:“你這是何意?”

    羲九歌輕聲慢語說:“我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

    來時晴空萬裏,羲九歌出來時卻陰雲密布,雨水從瓦簷墜落,淅淅瀝瀝,在地上砸出深淺不一的漣漪。侍從給羲九歌送來傘,說:“神女,雨越來越大了,要不您避一會再走?”

    羲九歌掃了眼天上低垂的雲,說:“不必。這段路沒多長,正好散散心。”

    侍從又道:“雨天路滑,不如卑職派一隊人護送神女?”

    羲九歌撐起傘,已經走入雨中:“你們還要巡邏,不用麻煩了。我認得路,自己走就好。”

    南天界和雪山氣候不同,時常陰雨,羲九歌這些天已經習慣了。她撐著一柄紫竹傘,獨行在涔涔雨幕中,耳邊隻有雨敲打傘麵的聲音。她以為這是南天界再尋常不過的變天,但走著走著,她逐漸停下腳步。

    羲九歌抬起傘,朝上方雲層看去,雷雲不知何時壓得很低,細細的紫電在濃雲中穿行,帶給地麵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哢嚓,一道雷蛇穿過,黑色雲層被照亮一半,隱約現出裏麵的龍形。

    瑤姬開始以為羲九歌被雨截住了,但雨停後她又等了許久,還是不見羲九歌回來。瑤姬心裏奇怪,羲九歌去找薑榆罔說什麽事情,為何走了這麽久?她帶了件披風出門,打算去薑榆罔那邊問問。

    然而殿門口的侍衛看到瑤姬,十分驚訝:“神女早就出發了,是不是雨勢太大了,神女在某處避雨?”

    瑤姬心裏咯噔一聲,薑榆罔聽到外麵有說話聲,問:“是誰?”

    侍衛轉身,朝殿裏傳話道:“是瑤姬姑娘,她來找明淨神女。”

    竹簾很快被掀開,薑榆罔沉著臉走出來:“她已走了有一會時間了。她沒回去?”

    瑤姬表情同樣不太好:“沒有。”

    薑榆罔想到什麽,趕緊去看天上的雲,頓足道:“是我疏忽了,看到下雨便以為是尋常變天。我怎麽忘了,燭龍乃至陰之體,可操縱雲雨,剛才那場雨定是燭龍偽裝的!”

    ·

    黑雲壓城,戰旗獵獵作響,遮天蔽日,幾乎連陽光都看不到。抵抗多日的護城大陣終於抵不住無休止的攻擊,裂隙從一個點出現,如蜘蛛網一樣蔓延。

    一條冰龍呼嘯著朝裂紋衝來,哢嚓一聲,陣法崩潰的聲音淹沒在龍嘯中,徹底碎成藍色光點。

    一陣冰箭從天而降,城牆上的士兵還來不及抵抗就被衝的七零八落,紛紛墜落。士兵被箭雨壓得抬不起頭來,這時城下飛來許多鎖鏈、瓜鉤,牢牢扣到牆上,隨即,一個個驍勇凶悍、殺氣騰騰的人順著鐵鏈跳上城牆。

    這群人穿著貼身鎧甲,各個身材修長,四肢纖細,明明看著很輕靈美麗,殺起人來卻像死神,割稻草一樣無情收割性命。

    玄衣士兵一排排倒下,有人率先衝到城門,飛身一刀砍壞城門上的保護法印。威嚴冰冷的玄都大門失去尊嚴,慢慢朝來敵打開。

    黎寒光收手,玄都上空密不透風的冰箭終於停息,他從半空中降落,腳尖輕輕踩在玄虎頭上。玄虎踩著霸氣畢露的虎步,慢慢走入城門。

    前方探路的斥候跑回來,停在玄虎前,對黎寒光行禮:“殿下,玄宮宮門緊閉,玄兵退到宮城裏,還在負隅頑抗。”

    城門都開了,區區宮門不過是時間問題。很快,黎寒光就踏入玄帝上朝的宮殿,慢條斯理地拿起黑色帝璽。

    玄宮尚黑,殿裏處處懸掛著沉重華麗的黑色帷幔,光線昏暗,有一種陰沉的華美。黎寒光一身染血銀甲站在帝階上,指尖拈著玄帝璽,顯得尤其白皙修長,光澤勝玉。

    很難想象,就是這雙手,眼睛都不眨地擰斷了那麽多脖頸。

    身後的將領立刻恭賀:“恭喜殿下拿到玄帝璽。按天界的規矩,您便是新任玄帝了。”

    黎寒光嗤笑一聲,將精美莊重的帝璽隨手扔到台階上:“是假的。真的帝璽就算不在玄帝身上,也該被姬少虞卷跑了,怎麽可能留在這裏?姬少虞呢?”

    門外做九黎族打扮的士兵跑進來,行禮雖然還有些別扭,但言語中再無絲毫不敬:“我們找遍了全宮,沒看到姬家的人,隻在密室裏找到了玄後。不過,後花園裏有一個陣法,不久前似乎啟動過。”

    黎寒光單手握著軒轅劍,在陣紋上踱步,感歎道:“他還真是狠得下心,竟然將玄後留在宮裏,自己跑了。玄後對別人再惡毒,對他卻盡心盡力,這個陣法盡頭到底是什麽好東西,讓他連自己母親都能舍?”

    黎衡進玄宮後,看到沿路種種,越發替自己姐姐、替父親不值。黎璿嫁的就是這麽一個狼心狗肺之徒?他們戰無不勝的父親,竟然死在這樣一個陰險小人手裏?

    黎衡嗤了聲,罵道:“果然是那個狗賊的兒子,天生流著卑鄙孬種的血。丟下生母自己逃跑,便是畜生都比他強。”

    黎寒光身邊有九黎族的將領,也有中天界投誠的。這兩撥人有舊仇,彼此看不上眼,唯獨在黎寒光麵前能消停些。中天界的人聽到這個魔蠻如此辱罵玄帝,麵露不悅,有人悄悄瞥向黎寒光。

    黎寒光是玄帝的兒子,黎衡罵玄帝,豈不是將黎寒光也罵進去了?

    黎寒光毫無波動,他隻和羲九歌是一家人,別人關他何事?黎寒光問隨行的陣法師:“這個傳送陣能修好嗎?”

    陣法師掐算了好一會,為難道:“回稟殿下,這是個古陣法,須臾可至千裏,已失傳許久,而且不光這邊的傳送陣被毀了,連對麵的接受陣也被破壞了。屬下無能,恐無法複原。”

    黎寒光並不意外。傳送陣是最嬌貴的陣法,每開啟一次耗資驚人,而且每多傳送一個人,啟動時長、傳送風險都會倍增,恐怕就是這個原因,姬少虞才不願意帶著玄後,自己用最快的速度跑了吧。

    黎寒光問:“能看出來上一次什麽時候使用,傳送了幾個人嗎?”

    陣法師仔細觀察陣紋損耗,片刻後篤定地說:“最近一次啟動在兩刻鍾前,共走了兩個人。”

    “兩個?”黎寒光有些驚訝,“玄後還在宮裏,那他帶走了誰?”

    這時,背後忽然傳來破空聲,一隻箭矢穿過護衛,徑直朝黎寒光飛來。眾將士嚇了一跳,忙喊道:“殿下小心!”

    黎寒光站在原地,躲都懶得躲,手指隨意一抬,那隻流矢就停在黎寒光身前,再無法前進一步。

    黎衡沉著臉,二話不說往暗箭傳來的地方飛去,眨眼便扔出來兩個做宮娥打扮的殺手。黎寒光取下箭矢上的信件,不緊不慢撕開。

    沒人指望能憑一支暗箭殺死黎寒光,姬少虞再心急也不至於這樣不切實際。殺黎寒光是順帶,主要目的還是這封信。

    黎寒光本來漫不經心,然而隻掃了一眼,他的表情就冷下來。

    先前黎寒光身上的冷意是一種倦怠的漠然,如今卻變成風雨欲來前的壓抑,沉默中含著一種讓人害怕的瘋狂。

    有人試著問:“殿下,怎麽了?”

    黎寒光捏著那張紙,玉一樣的指節都繃出青筋,信件邊緣倏地燃起青紫色冷火,飛快將紙燒成灰燼。燃燒時,黎衡隱約從火焰中瞥到一行字:“羲九歌在我手裏,想要她活命,就單獨來昊天塔。”

    黎衡怔了下,馬上明白過來,羲九歌被姬少虞劫持了!

    這時候,一個士卒快步朝黎寒光跑來:“殿下,赤帝太子來信。”

    北方戰場瞬息萬變,處處都是結界、禁製,導致薑榆罔的信晚了兩天才送到黎寒光手中。黎寒光拆開信封,一目十行掃完,將信件焚毀。

    黎寒光臉上十分淡漠,薑榆罔也說羲九歌被燭龍抓走了,看來不會有錯了。

    黎寒光知道羲九歌在南天界。南方氣候宜人,又有神農氏的醫藥隨時照應,羲九歌在那裏養傷剛好。所以這段時間黎寒光一直沒去打擾羲九歌,他想等解決掉這些爛攤子、蕩平各地戰事後,再去南天接她回來。

    黎寒光放心讓羲九歌留在南天界,也是基於他和白帝誰都不會真正傷害羲九歌的默契。黎寒光的對手一直都是白帝,他從未將姬少虞放在心上,沒想到,有些廢物做不成事,卻很擅長惡心人。

    竟然都有膽量勾結燭龍,真是嫌命長。

    黎衡看黎寒光表情不對,心裏生出種不祥的預感:“你該不會真打算去吧?如今剛剛攻下玄宮,正是一鼓作氣、乘勝追擊的關鍵時刻,你這種時候離開,讓底下將士們怎麽想?”

    黎寒光當然知道現在是要緊時分,他和姬少虞誰是正義誰是謀反,好不容易打贏的戰爭能不能守住成果,都看接下來的舉措。他在這時候離開前線,無疑非常不明智。

    但是,和羲九歌的安危比起來,這些都不值一提。城池可以再打,但天下絕沒有第二個她。黎寒光解下披風,一邊解自己身上過於沉重的護甲,一邊迅速交代:“嚴格約束底下士兵,不許劫掠百姓,不許滋擾民生,將玄宮封好,一切行動等我回來後再議。”

    周圍神將聽了大吃一驚:“殿下,萬萬不可!您身份貴重,怎能以身犯險?就算要救明淨神女,派一隊精兵去就行了,您怎麽能親自前去呢?”

    黎寒光淡淡搖頭:“昊天塔隻有我進去過,派精兵去也沒用,你們在此埋伏,務必看好了玄後,我去救她。”

    眾人不斷勸,黎寒光都不為所動。黎衡擰著眉,十分不讚同:“他讓你單獨赴會,擺明了設下陷阱,你怎麽能明知故犯?待你成就大業,要什麽神女沒有,天下大計難道不比一個女人重要嗎?”

    “尊貴的、美貌的神女應有盡有,但那些人都不是她。”黎寒光說,“世上沒有人比她更重要,你們不用勸了,我意已決,即刻出發。”

    黎寒光想到羲九歌在姬少虞手裏,幾乎控製不住心中的暴虐。昊天塔的封印隻有帝俊後人的血可以解除,她本就有傷,誰知道解開魔柱封印要多少血?黎寒光臉如寒霜,牙尖抵著,近乎一字一頓咬出一句話:“他要是敢傷她,我必將他挫骨揚灰。”

    跟隨黎寒光久些的將士知道勸不動了,唯有歎氣。黎衡還是難以理解,隻是一個女子而已,黎寒光怎麽和失去理智一樣,淨走昏招?他看到黎璿來了,說:“姐姐,你來勸勸他吧。”

    黎璿剛從玄後宮裏出來,一路都很沉默。突然聽到有人喚她,黎璿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等聽完黎衡的話後,黎璿安靜片刻,說:“既然想去,那就去吧。我的話在九黎族裏還算有分量,魔族自有我來約束,你們管好黃帝那邊的人就行,出了事我一概不管。”

    黎衡驚訝地看著她:“姐姐,你怎麽也……”

    有黎璿這句話黎寒光就放心了,他怕的就是魔族趁他不在胡作非為。黎寒光匆匆安排了幾句,頭也不回地走了,黎衡站在黎璿身邊,麵含責備:“姐,他為了一個女人暈頭轉向、不識輕重,你怎麽也由著他?”

    “他從小沒在我身邊長大,我管什麽?”黎璿臉上沒什麽凶惡表情,但說出來的話莫名強勢,“他雖然還姓黎,但和我們族沒有關係,你做好自己份內的事就好,別想著擺舅舅的譜。我們所有人加起來,在他心裏恐怕還不如那位神女一半重要。”

    黎衡被姐姐訓斥,不敢反駁,但臉上還帶著不情願:“難道就看著他湎於情愛、因小失大嗎?”

    黎璿想起剛才看到的事,雙眼微微失神。

    她當年失憶時,曾在女祿手裏吃了不少苦頭。彼時黎璿是敗軍之將的女兒,身份從正妻跌落成禁臠一樣的存在,而女祿卻是昭告天下的新王後,哪怕顓頊將黎璿小心藏起來,黎璿也沒少被女祿磋磨。

    如今,黎璿穿著戰甲踏平負心漢的宮門,女祿瑟瑟縮縮跪在地上,再無昔日的威風。她的丈夫生死未卜,她的兒子不久前拋棄她跑了,黎璿隨便發出點什麽聲音,女祿就像驚弓之鳥一樣顫抖。

    黎璿忽然覺得很沒意思。女祿確實傷害過她,但將兩個女人放在那種位置,無論是誰,都會忍不住仇視對方。就像將兩隻母狼餓十天後關在一個籠子裏,兩隻狼一定會嘶咬起來,彼此鬥得麵目猙獰,兩敗俱傷。

    可是,她們真的有必要到這一步嗎?如果不是顓頊既想要名又想要色,如果不是他廢舊立新卻又金屋藏嬌,女祿和黎璿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要鬧到不死不休呢?

    黎璿無比清楚地認識到,她的仇人是顓頊,殺她父親、毀她家族、踐踏她尊嚴的,一直都是顓頊。

    她恨透了顓頊,所以從來不肯承認那個孩子。一個在欺騙和謊言中生下的孩子,她不殺了他都是慈悲,怎麽能算她的骨肉?

    看起來黎寒光也不覺得她是他母親,這段時間兩人在公言公,見麵隻談戰事,連多餘的眼神交流都沒有。今日,黎璿看到女祿和女祿的兒子後,忽然釋然了。

    女祿算計一生,謀劃一生,最終卻被兒子拋棄。到黎璿這裏反過來了,那個孩子一出生就被黎璿扔掉,他與狼奪食,朝不保夕,卻生長的有情有義。黎璿該厭惡的是那個被情愛蒙蔽了雙眼的自己,而不是遷怒於黎寒光。

    “什麽叫小,什麽叫大?”黎璿喃喃說,“天下萬物本無高低貴賤之分,是神魔強行給它們標價。隻要喜歡,就永遠值得。”

    黎璿看著天邊黑雲,雲層舒卷,已經看不清剛才那道身影了。一個從未得到親族眷顧的人,卻能放下一切,義無反顧地去救心愛之人。是不是他也篤定,當他有難時,無論發生什麽,對方也會不遠萬裏前來救他?

    幸好,他將心愛之人置於所謂天下大業之上,他愛的人再也不必經受黎璿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