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桑沃若
作者:羲九歌帝寒光      更新:2022-11-20 19:30      字數:9296
  第126章 桑沃若

    羲九歌一直以為阮鈺去了東方,沒想到,他銷聲匿跡並非因為遠走他鄉,而是因為被白帝吸納了。

    羲九歌以為至少她失憶之後,白帝也曾真心把她當做妹妹過。沒想到,他的溫柔和善待,一直浸透著目的。

    羲九歌幾人位置已經暴露,雙方都知道這是背水一戰,追兵如潮水一樣源源不斷湧來,根本殺之不盡。祝英用槍尖在手掌上用力一劃,鮮血奔湧而出,血附在槍尖,頃刻熊熊燃燒起來。

    薑榆罔看到大吃一驚,他向來安靜文弱,此刻竟也像凡夫俗子一樣怒聲大喝,嗓音都破音了:“你瘋了,以血燃火,會折壽的!”

    “若太子殿下出了岔子,祝英要長壽又有何用?”祝英雙手握著紅槍,呼呼掄了起來,槍尖的火幾乎連成一條線,乘著火勢刺、挑、劈、砍、掃,像蛟龍戰海,橫掃黑暗。

    祝英攻勢凶猛,極大地牽製住追兵,但敵人太多,祝英攻勢再凶猛都攔不住了。她咬牙,不肯讓人靠近薑榆罔,再一次加大手上的傷口,火焰轟得一聲飛撲起來。

    祝英雙手握槍,擋住士兵的刀劍,緊接著又有三四個人衝上來,祝英咬牙撐著長槍,對羲九歌喊道:“神女,接應的人就在前麵,你快帶著太子走!”

    羲九歌一直跟在薑榆罔身邊,解決祝英沒攔住的漏網之魚。但她如今的神力大打折扣,每一次出手同樣在消耗她自己的命。追兵大部隊馬上就要趕來,羲九歌幾乎已經看到蓐收身上的金光,如果撞上蓐收,他們今日都要交代在這裏。

    薑榆罔想要回去接應祝英,被羲九歌拉住。祝英嘶吼一聲,將一排士兵推開,飛身一躍衝入人潮中:“快走!”

    薑榆罔不斷喊著祝英的名字,羲九歌最後看了祝英一眼,狠下心回頭,強行拽著薑榆罔往後方跑去:“走。”

    羲九歌因為心髒有傷無法施展法力,更糟糕的是,薑榆罔氣急攻心,舊病被勾出來了。他們兩人還是被人追上,團團圍住。蓐收站在人群後看著羲九歌,說:“神女,屬下奉命捉拿逃犯。臣不敢傷害神女,請神女讓開,回宮歇息。”

    “回宮?”羲九歌默默拭去唇邊的血,覺得十分可笑,“他害死了我的兄長姐姐,間接逼死了我的父親母親,還將我像木偶一樣豢養了一千年。此仇不共戴天,我就算去西天宮也是為了殺他,哪配用回字?”

    其實這些隻是羲九歌的猜測,但她說出來後,蓐收並沒有露出驚訝之色,隻是沉著臉道:“神女被奸人蠱惑,臆怔了。來人,去請神女回宮。”

    羲九歌看到蓐收的反應便知道自己猜對了。她當初突然喪失理智入魔,和白帝脫不了幹係。

    羲九歌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一刻還是覺得寒冷。他怎麽能在害死她身邊所有親人後,還做出一副好兄長之態,對她噓寒問暖、關懷備至?這個人讓她覺得可怕。

    事已至此,羲九歌不想說什麽了,多說一句都是對自己的折辱。她默不作聲召喚出太陽神火,直接朝人海攻去。

    羲九歌也明確聽到了五色石碎裂的聲音,照這樣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羲九歌就會失去意識倒在這裏。羲九歌寧願死,也不要再被白帝做成人偶,就在她打算使出玉石俱焚招式的時候,背後山林忽然傳來一陣火箭,蓐收的士兵紛紛中箭。

    羲九歌回頭,看到穿著紅色戰甲的天兵飛快衝過山林,為首的正是火神祝融。

    祝融接到祝英的傳信後大驚失色,率兵埋伏在邊境,今夜他莫名心緒不寧,他出來檢查巡邏時,突然看到對麵深山裏有法術的亮光傳來。

    祝融直覺不對勁,他不顧兩帝合約,率兵闖入西方界內,正好撞到被士兵圍攻的羲九歌和薑榆罔。

    祝融看到自家太子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怒氣衝衝殺下來,南天界的士兵心中都存著怒,戰意激昂,很快就扭轉局勢。蓐收見時機已經錯過,隻能忍痛喝道:“收兵。”

    羲九歌手中的神火慢慢收回,這時候才感覺到心腔裏尖銳的痛意。祝融快步衝到薑榆罔麵前,撲通一聲跪下:“屬下救駕來遲,請太子恕罪!”

    薑榆罔捂著心口,臉色蒼白,狀況十分不妙。他顧不得服藥,咳嗽著對祝融說:“快去救祝英!”

    ·

    黑暗森林傳來轟隆一聲巨響,一隻白色的狐狸被劍氣擊飛,足足撞倒了三棵樹。瑤姬已變回原型,她指甲齊齊斷裂,尾巴被斬斷一半,引以為傲的皮毛幾乎看不到完整的地方。

    一雙白色雲靴緩慢停在她麵前,鞋麵上連一粒灰塵都沒有。阮鈺居高臨下看著她,說:“你不敵我,何必自討苦吃。白帝清理門庭,這是他們的家事,與你有什麽關係?你現在離開,回人間去,我可以當沒看到。”

    瑤姬聽到這話抬頭,像第一天認識他一樣緊緊盯著阮鈺,最後都笑了出來。她撐著地麵起身,但她稍微一動就牽動傷口,噗得吐出一口血。

    瑤姬不肯示弱,依然咬著牙爬起來,嗤道:“薑榆罔和羲九歌無親無故卻能替她傳信,柯凡一個夫妻恩愛的孤女也能為了救人得罪夫家,我雖是最不入流的妖,也知道朋友之義不可負。而你,億萬凡人中唯一一個飛升成仙的‘天才’,卻說別人的家事與你何幹?阮鈺,你就是一個懦弱、無能、毫無擔當的小人,我當初怎麽會瞎了眼,看上你?”

    阮鈺早就沒有情緒波動了,哪怕剛才對瑤姬動手,他也隻是理智、冰冷地執行任務,將力道拿捏的剛剛好。然而,此刻聽到瑤姬的話,接觸到她鄙夷輕蔑的眼神,他不知為何被激怒,劍身控製不住地嗡鳴起來。

    阮鈺道:“你想拖延時間嗎?那你不必白費力氣了,白帝勢力強大,他們逃不出去的。”

    瑤姬看著麵前這個男子,他的容貌和初見時沒有區別,清澈,幹淨,像清晨照在樹梢的陽光。瑤姬先前像飛蛾撲火一樣栽進去,就是看到他對著石壁參道,一坐就是一天,無論打雷下雨,動都不動。

    妖隻會依本能行事,及時享樂、縱情聲色的有不少,像他一樣克己複禮、一心求道的卻沒有。瑤姬當即就被那股純粹折服了,此後為他風裏來雨裏去,從沒有後悔過。

    但現在瑤姬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他修道是因為他師父讓他修道,除妖是因為世俗需要他這樣做,不動於情是因為他不想思考複雜的人際關係,索性從不和人深交,自然也無須負責。

    瑤姬喜歡的,其實隻是她想象中那個除魔衛道、大義凜然的小道長。

    瑤姬回想過去,隻覺得那些自我感動愚蠢極了,剛才她主動攔住阮鈺,多少也有想在他麵前證明什麽的心思,現在她隻覺得無趣。

    她想做什麽,和這樣一個順從強權、唯唯諾諾的人有什麽好說的?他充其量不過一個皮囊好看的提線木偶,瑤姬向往的、憧憬的那些美德,她已經遇到了。

    世間大義難,吾輩共勉之。當她自己跨出那一步,她就不需要在一個幻象身上尋找寄托了。

    瑤姬想通這一點後,突然覺得心境開闊,一股生機從她體內迸發,枯竭的丹田重新盈滿法力。阮鈺驚訝地看著瑤姬身上的傷口愈合,狼狽的皮毛恢複白皙,隻剩半截的狐尾越長越大,逐漸變成九條。

    瑤姬恢複人形,她站起來,手心不知何時燃起一團狐火,看著阮鈺說:“羲九歌說得對,愛沒有錯,隻是你不值得。幸好,我早就不愛你了。”

    阮鈺聽到瑤姬說不再愛他,永遠靜如死水的心湖卷起漣漪,那股漣漪越來越大,最後成了巨浪,呼嘯著將他淹沒。

    為什麽?

    阮鈺不知道想問自己還是問瑤姬。他生來情感淡漠,做什麽都慢一拍,師兄弟立刻就能理解的話,他總要隔兩三天才能想明白說話人的意圖。這種心性適合練劍修道,卻不討人喜歡。阮鈺和師兄弟說不到一起去,漸漸他不再嚐試融入什麽群體,永遠獨來獨往,獨坐寒秋。

    瑤姬是唯一長久留在他身邊的人。

    師父讓他殺瑤姬的時候,他想了很久,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瑤姬剛死的時候他不覺得痛,仿佛隻是像往常一樣下山殺了隻妖怪,隻不過那隻妖怪是他妻子。

    後來他來到天界,雖然如願飛升,但他再度成了孤身一人。一次修煉結束,阮鈺睜眼時看到窗外的花開了,他下意識和瑤姬說,這才意識到他身後沒人。

    他親手殺了她,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陪伴他、思慕他了。

    時間越長,他內心的窒息感就越重。阮鈺以為這是愧疚,畢竟瑤姬為他做了那麽多,他卻殺了她。阮鈺奉命來攔截羲九歌,在營地中感覺到她的天賦神通掃過時,阮鈺近乎失儀地站起來。

    他以為這些異樣都是因為他對她有虧,隻要還她一條命,因果扯平兩不相欠,他的道心就能恢複平靜。但聽到瑤姬說不愛他了,突然爆發的不甘和悲憤告訴他,這不止是愧疚。

    因為失神,阮鈺反應慢了片刻,被瑤姬的指甲劃破手臂。疼痛強行拉回阮鈺的神誌,他舉起劍,再次和瑤姬對戰。

    瑤姬勘破情劫後心境提升,喚醒了她體內的上古天狐血脈,修為大漲。須臾間兩人過了好幾招,周圍的樹林被打得七零八落,瑤姬越戰越勇,阮鈺卻頻頻走神。忽然後方叢林傳來喊殺聲和火光,看起來是羲九歌和薑榆罔被人追上了。瑤姬心裏著急,下手越來越凶猛。

    她想趕緊結束戰鬥去那邊幫忙,但對戰最忌諱急於求成,越急躁就越容易出錯。阮鈺看到瑤姬暴露出一處致命破綻,他手上的劍本能地刺過去,隨即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

    這一劍如果刺中了,她會死。他難道還要再殺她一次嗎?

    阮鈺猶豫了,瑤姬抓住機會攻向他喉嚨,指甲用力割穿他的血管。

    阮鈺聽到血流出來的聲音,他鬆開手,放棄了最後一次出劍的機會。他想,原來死的時候這麽痛,她當初應該很難受吧。

    這一條命,終究還給她了。

    咣當一聲,劍先摔在地上,隨即阮鈺倒地,平靜地閉上眼睛。瑤姬鬆了口氣,疲憊地活動手腕:“終於死了。還好我出手快,先殺死了他。”

    瑤姬急著去見羲九歌,連地上的屍體都沒看,轉身就往後走。故而她也沒注意到,阮鈺身為一個劍修,劍竟然遠遠摔到他身外。

    瑤姬一路循著打鬥的痕跡追,在中途遇到羲九歌。瑤姬看到羲九歌身後跟著人,下意識戒備。羲九歌忙道:“瑤姬,這是自己人,不用緊張。”

    瑤姬鬆了口氣,幸好,救兵來了。瑤姬問:“薑太子和祝英呢?”

    瑤姬看到羲九歌臉色不對,挑眉問:“怎麽了?”

    羲九歌低低歎了口氣:“祝英她受了重傷,狀況不太好。”

    其實,祝英何止是狀況不好。

    祝英之前為了抵擋追兵,用血燃火,她的命就是血火的燃料。等薑榆罔和祝融帶著救兵趕來時,祝英已經重傷。

    祝融看到女兒成了這個模樣,悲憤交加,但這裏是西天界的地盤,非久留之地,祝融簡單善後後就帶著眾人往南方撤。

    這裏離交界已經不遠,祝融護送羲九歌、薑榆罔進入南天界,然後就乘上飛舟,用最快的速度趕往王宮。安穩下來後,祝融立即叫來醫官,為羲九歌、薑榆罔、瑤姬、祝英診治。

    瑤姬傷是最輕的,塗上神農氏的藥後,她幾乎都能感覺到傷口在痊愈,沒過多久,她就能行動自如了。

    瑤姬默默感歎真不愧是藥之始祖,她走過那麽多地方,沒有任何一種藥能和神農氏的配方匹敵。難怪黎寒光無論如何都要爭取到南天界。

    瑤姬伸伸手踢踢腿,自覺沒事了,便去羲九歌屋裏探望。羲九歌房間裏站著許多人,瑤姬悄悄進門,站在牆邊,聽到珠簾後的醫官說:“神女,你外傷不成大礙,內傷卻十分嚴重。敢問神女,你的心……”

    羲九歌了然,主動說:“我的胸腔裏是補天剩下的最後一塊五色石,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五色石碎了。”

    果然,醫官沉著臉,說:“臣才疏學淺,所學醫術隻能治外相之傷,從未聽過補心之法。臣可以給神女開些療養的藥,遏製神女內傷惡化,但根治……恕臣無能為力。”

    羲九歌有心理準備,女媧都束手無策,何況醫官呢?羲九歌說:“醫官不必自責,我的傷我自己知道,非醫藥能為,能阻止繼續惡化就已經很好了。有勞醫官了。”

    醫官去外麵開藥,羲九歌看到瑤姬,問:“瑤姬,你的傷怎麽樣了?”

    瑤姬搖頭,表情十分凝重:“我沒事。可是你……”

    如果連神農氏都沒有辦法,羲九歌這傷恐怕就沒法治了。羲九歌倒很看得開,說:“死而複生哪有那麽容易,我能活到今日,已經是幸運之至了。薑榆罔和祝英怎麽樣?”

    瑤姬還是搖頭:“他們也不樂觀。聽說薑太子舊病複發,祝英昏迷不醒,現在還在救治呢。”

    羲九歌歎氣:“希望他們逢凶化吉,赤帝生死不明,如果薑榆罔再出什麽好歹,那就亂套了。”

    瑤姬想到如今的局勢,也深深歎息。祝融帶著兵闖入白帝領域,按天界規矩講,這就是公然入侵,無異於宣戰。而祝融親眼看到薑榆罔和祝英被蓐收傷成那樣,恐怕也不會善罷甘休。

    北方還在打仗,西天界和南天界又起爭端,這下天界是真的再無安寧之地。瑤姬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羲九歌能怎麽辦呢,和平時代她是東夷、華族兩族友好的象征,一旦開戰,以她一己之力,哪能左右大局走向?羲九歌想了想,說:“先去南天宮,無論如何,要確保薑榆罔沒事。”

    薑榆罔是唯一經曆過青宮事變還逃出來的人,隻有他能證明那日發生了什麽。如果薑榆罔願意出麵表態,揭露白帝和姬少虞,可以極大影響現在還在觀望的各大勢力。這樣一來,黎寒光就從勾結魔族變成正義之師,姬少虞也失去了作福作威的資格。

    羲九歌和瑤姬正在說話,忽然外麵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侍女急匆匆進門,行禮道:“明淨神女,大事不好,祝英將軍……恐怕不行了。”

    祝英睜開眼睛,麵色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侍女看到她醒了,驚喜地要去叫祝融、薑榆罔來,被祝英攔住。

    哪怕不看鏡子,祝英也知道自己現在氣色很差。她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剛才她突然醒來,感覺體內有了些力氣。

    祝英立刻想到回光返照。

    祝英為了激發戰鬥力動用禁術,消耗了太多真元,她已經感覺到自己命不久矣了。她心裏並不悲傷,因為在她第一次見到那個憂鬱、清俊、貴氣的公子起,就已經下定決心,要為太子戰至最後一滴血。

    她得償所願,沒什麽可傷感的。但是死之前,她要解決一些麻煩。

    祝英問侍女:“我原來那身衣服呢?”

    侍女乖巧道:“將軍傷得太重,奴婢幫您脫下來了。將軍有什麽吩咐嗎?”

    祝英說:“拿過來。”

    侍女很快取回血跡斑斑的舊戰袍,祝英想要接過衣服,抬手卻不斷顫抖,連這點力氣都攢不出來。侍女見狀,小心翼翼問:“將軍要找什麽,奴婢可以幫您。”

    祝英實在控製不了行動,便放棄親力親為,對侍女說:“在護心甲後麵,靠近胸口那個地方,有一個夾層。對,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

    侍女依言取出東西,她本以為是什麽重要文書,沒想到卻是一方帕子。侍女看著手中簡單老舊,邊緣微微泛黃,唯獨邊角繡著桑葉的帕子,不解問:“將軍,這是什麽?”

    祝英望著帕子上的桑葉,微微陷入怔忪。

    其實最開始,祝英是按照大家閨秀的路子培養的。

    祝融夫妻許多年才得了這一個孩子,簡直奉若珍寶。夫妻兩人都是脾氣火爆、能打善戰的將軍,對待女兒卻百般小心,不忍心讓她吃苦。他們給祝英請來了最好的師父,教她琴棋書畫、詩書女紅,一心想讓女兒成為文官家那樣知書達理的小姐。

    但龍生龍鳳生鳳,就算祝融再用心,火神的女兒也不會變成溫柔如水的性子。祝英不耐煩沒完沒了的繡工課,跑出來偷玩,無意救了一個溺水的男子。

    她怕自己逃課的事被發現,把男子放在經常有人經過的海灘上,沒等男子醒就走了。第二天母親說太子昨日遇險,要帶著她去行宮探望。祝英跟著家人一同進宮,看到了大病未愈的太子殿下。

    她才知道,原來昨日救下的人是太子。

    後來祝英還跟隨父母見過薑榆罔幾次,但太子殿下似乎並不記得她,每次見她都以重臣家眷之禮對待,溫和但也漠然。

    是啊,這樣的貴女薑榆罔每日要見許多,他怎麽可能記得住一個相貌、才學樣樣平庸的女子呢?

    祝英突然不願意學琴棋書畫了,她拿起了父親的舊槍,開始自學家傳絕技。祝融看女兒實在不是個讀書的料子,便認命地歎了口氣,教祝英習武。

    事實證明,人還是要找對賽道,合適比努力重要多了。祝英很快展露出優秀的戰鬥天分,幾百年後她成了一位出色的戰士,選入太子身邊做侍衛。

    祝英的夢想終於成真,然而在她缺席的這幾百年,薑榆罔認識了西陵家的大小姐,並為之深深傾倒。

    最諷刺的是,薑榆罔對西陵桑生出好感,是誤以為當初救他的人是西陵桑。

    侍女輕輕喚了祝英一聲,手裏拿著帕子,十分困惑:“將軍,這似乎隻是一麵普通的帕子,您要拿它做什麽?”

    祝英回神,繡帕子、學詩書似乎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連同“桑桑”這個乳名,久的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如今她生命已到盡頭,把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翻出來,隻會給生人徒增煩惱。不如,就讓它們徹底埋葬吧。

    祝英試圖凝聚法力,然而她如今虛弱的連火都放不出來。祝英頹然垂下手,說:“不是什麽重要東西,你把它和衣服一起燒了吧。”

    “燒了?”侍女訝異,她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質疑,她隨手將那方老舊的帕子扔到衣服堆裏,說,“遵命,奴婢今晚就燒。”

    “不。”祝英強硬要求道,“現在就拿出去燒!”

    小侍女被祝英的語氣嚇到,訥訥應了一句,趕緊抱著衣服堆往外走。她出門時,正好迎麵趕上薑榆罔。小侍女連忙退到一邊,躬身行禮。

    薑榆罔經過時,看到侍女手裏抱著一團衣服,便朝她多看了兩眼。侍女感受到太子的注視,心裏緊張,把衣服揉的更緊了,那方帕子被卷到衣服裏麵,隻露出一條白邊。

    薑榆罔覺得此女有些可疑,但他擔心祝英的情況,便沒有停下,快步走向裏麵。

    薑榆罔及侍從過去後,侍女才長長鬆了口氣。她發現衣服耷拉下來了,連忙整理好,嘴裏喃喃道:“哪裏有火盆呢?”

    薑榆罔第一個出現,隨後祝融、羲九歌、瑤姬都來了。祝英全身冰涼,臉上卻泛著紅暈,她看到羲九歌和薑榆罔,欣慰地說:“幸好,太子和神女沒事。”

    羲九歌心中難受,說不出話來。薑榆罔皺了皺眉,說:“不要說這些喪氣話,你隻管安心養病,我一定能找出救你的藥。”

    祝英偏頭咳了兩聲,忍著沙啞說道:“如今大戰在即,太子應好生安養,不可為我費心。以後我無法再保衛殿下了,西府中郎將刑耿驍勇善戰,機敏細心,適合護衛殿下。日後殿下出門務必帶著他,切不可以身犯險。”

    薑榆罔想嗬斥祝英不要自作主張,她會活得很久。可是他看著祝英白裏浮紅的麵容,實在發不出聲音。

    祝英一口氣說了許多話,氣息有些喘,她緩了緩力氣,看向祝融,說:“父親,對不起,女兒不孝,不能給您和母親盡孝了。”

    祝融縱橫戰場多年,是出了名的鐵麵戰將,阪泉之戰時都沒落過淚,此刻卻忍不住熱淚滾滾:“阿英……”

    他其實想叫女兒的小名桑桑,但祝英長大後三令五申,不許叫她乳名,祝融怕惹女兒生氣,此後再也沒有在人前喚過這個名字。

    羲九歌看著這一幕心生不忍,瑤姬怕羲九歌牽動情緒,加速心傷,趕緊帶著她避開了。

    羲九歌出來後,緩了很久才從那種生離死別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她發現柱子後麵有火光,警惕地走過去,發現是一個小侍女在燒火。

    羲九歌驚訝,問:“你在做什麽?”

    侍女一抬頭看到是羲九歌,嚇了一跳,手裏的帕子鬆開,蕩蕩悠悠飄到火苗上。她連忙跪下行禮:“神女恕罪,奴婢奉祝英將軍之名,將舊衣服燒掉。”

    羲九歌奇怪:“燒舊衣服做什麽?”

    瑤姬從後麵跟上來,說:“興許是怕火神觸景生情吧。”

    那就更不該把東西燒掉了,這好歹是父母的念想。羲九歌正要讓侍女將火熄滅,忽然背後傳來呼喚聲:“明淨神女?”

    是薑榆罔身邊的侍從,羲九歌趕緊回去:“我在這裏。”

    她看到薑榆罔的臉色,已經明白裏麵發生了什麽。她動了動唇,最終隻能蒼白地安慰:“節哀順變。”

    薑榆罔連客套的力氣都沒有了,羲九歌怕薑榆罔再發病,趕緊讓侍從扶薑榆罔回去。

    一大群人簇擁著薑榆罔,侍衛發現不遠處竟然有個小侍女燒火盆,怕驚擾了薑榆罔,忙嗬斥道:“誰讓你在這裏燒東西的?嗆到了太子,你該當何罪?”

    小侍女一邊請罪,一邊趕緊抱著火盆跑遠。小侍女剛轉身不久,薑榆罔就在護衛的簇擁下經過。他掃到有人背著他跑,皺眉問:“那是何人?”

    剛才趕人的侍衛連忙解釋:“隻是一個打雜的小侍女,偷偷在這裏燒東西,被卑職趕走了。區區宮人而已,不值一提。”

    薑榆罔臉色還是沉著,說:“讓她轉過身來。”

    侍女僵硬地轉過身,一雙眼睛嚇得都不會眨了。侍衛想要將侍女押過來,被薑榆罔抬手止住:“算了,既然不是細作混入,就不要為難她了。但船上不許有明火,以後,不得讓她再燒東西。”

    侍衛抱拳應是,小侍女也趕緊謝恩。她雙手還端著火盆,手足無措的樣子狼狽極了,薑榆罔不想和一個小侍女為難,便沒有再停留,繼續朝前走了。

    浩浩蕩蕩的人群過去後,侍女才終於鬆了口氣。她低頭,看到那堆衣物燒的隻剩下一個帕子角,上麵的桑葉針腳嚴密,鮮豔如昨。她將帕子撥到火中心,嗔怪道:“都怪你,害我差點被治罪。”

    ·

    祝英死後,薑榆罔消沉了很久。但赤帝還生死未卜,整個南天界都等著他出主意,薑榆罔強行打起精神,寫了一份長長的敕書,蓋上赤帝太子官印,發往四海八荒。

    許多信件被攔截了,但依然有一些閃著明紅色圖騰的傳訊符衝破阻攔,送到各世家手中。

    在信中,薑榆罔詳細說明了那日他在青帝宮中看到的、遭遇的事情,為明淨神女羲九歌、黃帝太子黎寒光正名,並號召四海英豪,共同舉兵,營救被圍困的青、黃、赤、玄四帝。

    這一份敕書非同小可,立刻在天界激起千層浪。無論眾神仙信不信,五位天帝進入東天宮後確實再也沒有出來過,眾神不得不懷疑,五帝現在還活著嗎?

    各界明顯騷亂起來,大爭之世,能者居之,如果五帝真的出了什麽岔子,誰說他們就不能成為下一個天帝?

    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姬少虞這邊卻是焦頭爛額,糟糕透頂。

    薑榆罔的敕書發出來後,姬少虞立刻就怒斥這是無稽之談,定是薑榆罔和黎寒光勾結,意圖顛覆天界。然而他死不承認,卻架不住下方士兵相信。

    這陣風在軍營中越刮越大,最後,前線所有兵卒都知道姬少虞欺君滅祖,背叛了黃帝和玄帝。

    姬少虞人心大失,別說東天界、中天界的天兵天將,連玄宮的人都不追隨他了。許多人臨陣倒戈投向黎寒光,黎寒光乘勝攻擊,一日攻陷十座城池,成功和北方的魔族會師。

    姬少虞一路敗退,最後退回王都,可是,連玄宮裏的人也不肯聽他調遣。

    替姬少虞辦事沒名又沒利,他們為什麽要去前線送死?許多人陽奉陰違,一轉身就卷了玄宮裏的財寶跑路。

    玄後女祿在聽說魔界結界破裂後就惶惶不可終日,如今魔族兵臨城下,她徹底瘋了,整日神神叨叨念叨:“她回來了,她沒死,她又回來了!她的兒子來殺我了!”

    姬少虞被玄後鬧得不堪其擾,隻能讓仙娥將玄後關在宮殿裏。黃昏時分,他獨自登上城牆,看到外麵黑雲摧城,戰旗連綿,寫著“黎”字的旗幟高高掛起,在風中獵獵招展。

    姬少虞想,當年涿鹿大戰時,曾祖看到的景象也是這樣的吧。

    時隔多年,九黎族這個名字再次響徹九州,所有上過戰場的人,都無法忘卻九黎族衝鋒陷陣的姿態,回來後不知有多少人留下夢魘。

    難怪能將黃帝的軍隊打得九戰九敗,戰神之名名不虛傳。

    蚩尤死去多年,卻以另一種方式將陰影籠罩在眾神族頭上。

    姬少虞看著外麵烏雲一樣的軍隊,已提不起對戰之心。他的軍隊再驍勇,指揮再精妙,還能比過當年的黃帝嗎?曾祖都打不贏的怪物,姬少虞怎麽可能?

    姬少虞想到萬年前祖父獲勝是靠殺死了蚩尤,將蚩尤的頭顱高高懸掛在戰旗上,對麵軍心大亂,潰不成軍,這才在最後關頭扭轉了局勢。或許,姬少虞也可以效仿。

    隻要殺了黎寒光,外麵所謂聯軍立刻做鳥獸散。如果沒有黎寒光,魔族還有什麽理由踏足神族的地盤,羲九歌、薑榆罔還有什麽立場向著魔界?

    隻要殺了黎寒光。

    姬少虞眼中紅芒亮起,將眼珠完全浸成暗紅色。他需要力量,隻要他獲得強大的力量,反對他的人會全部投誠,離開他的人會主動回來,天下萬民無論神魔,都將匍匐在他腳下稱臣,他會一統天界,從此權力、名譽、美人盡在掌中。如果還有東西敢礙他的眼,殺掉就好了。

    姬少虞抬眼,看向天際陰晦肅殺的落日,自然而然想起一個助力。

    真正掌握世間無上神通的奇跡——魔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