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石頭心
作者:羲九歌帝寒光      更新:2022-11-20 19:30      字數:9279
  第119章 石頭心

    從昊天塔回來後,沒人再提上古的事,仿佛那隻是一場幻境,出來了就煙消雲散,無足輕重。可是,羲九歌騙不了自己。

    黎寒光說幻境是魔柱使的把戲,不告訴她小九是誰。其實,他越隱瞞越能說明問題。

    小九就是童年時的她吧。黎寒光說小時候見過她,羲九歌卻全不記得,難怪他認出來了,而羲九歌自己沒有。

    是她放出了魔柱,是她導致了災難,是她害死了千千萬萬人。

    難怪西王母要嚴格教導她,日日告誡她與人為善、維護正道;難怪九天玄女對羲九歌態度一直不好,看她的眼神中時常忘了掩飾厭惡;難怪她在天界身世高貴,名聲遠播,卻沒什麽朋友。

    她原以為是自己做的不好,天生不討人喜歡,現在她終於知道了。和她做了什麽無關,無論她力爭完美還是不學無術,天界都不可能有人真心待她。年輕一輩哪怕不知道羲九歌的過往,必然也被長輩告誡過,與明淨神女客氣即可,不得深交。

    她是戰爭的導火索,引發滅世大戰的元凶,怎麽會有人願意靠近她呢?

    如果她死了,一切因果勾銷,既往不咎。可是,她後麵又活了,這些就還是她的因果。

    西王母細微地皺了皺眉,說:“九歌,你在說什麽?你是昆侖山的少主,也是天下仙門正道的楷模,怎麽能說囚徒這種喪氣話?”

    羲九歌看著西王母,心中已毫無波瀾。事到如今,她們還想騙她。西王母以前經常說這類話,提醒羲九歌她是正道楷模,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什麽。羲九歌處處以此要求自己,生怕讓眾人失望。可是,她算什麽正道?

    羲九歌實在受夠了壓抑自己的內心,把自己強行烙成一塊冷冰冰的模板。無論曾經的小九還是凡間的謝玖兮,從來都不是循規蹈矩的性子,她生性熱烈而自由,如今這個冰冷死板的羲九歌,根本不是她想成為的模樣。

    羲九歌不再顧忌貴胄所謂的體麵,直接戳破道:“王母,我已經都看到了,您不必再粉飾太平。當年九日禍世,是我做的吧?害無數神仙隕落的魔柱,也是我放出來的吧?”

    這一天終於來了,西王母如是想道。當初白帝讓羲九歌去昊天塔的時候,她就不同意,當年的事已經過去,帝俊和羲和雙雙隕落,用性命解決了羲九歌引出來的後果,羲九歌就算有錯也該扯平了,這一切就該永遠埋葬。

    但白帝說其他王宮出的都是繼承人,西天界不送繼承人去,恐會惹人生疑。西王母隻好同意,僥幸想著進去那麽多人,或許不會正好重現羲九歌的記憶。羲九歌回來後,西王母不去問昊天塔內的經曆,不提及魔柱相關的事,仿佛這樣,窗戶紙就永遠不會破。

    然而,自欺欺人終有時,這一天還是來了。

    西王母歎了一聲,對九天玄女說:“玄女,你先出去。”

    九天玄女怔了下:“王母……”

    “出去吧。”西王母淡淡說,“我和神女有話要說。沒有我的召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九天玄女飛快瞥了羲九歌一眼,麵有不忿,忍著不甘退下:“遵命。”

    九天玄女走後,山頂越發安靜,隻餘灼灼桃林和寂寂寒風。西王母緩緩說:“既然已經過去,就不必耿耿於懷。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隻要你接下來能立身正道、一心向善就好。”

    羲九歌環顧四周,清靜無為的昆侖山,斷情絕欲的瑤池水,多麽適合改造一個曾犯過大錯的少年犯。她已經視為習慣的嚴苛管教,清規戒律,每一樁每一件背後,都充斥著上位者凝視。

    他們一直在以罪犯的目光看她。眾人時常憐惜常雎被送來天界當質女,可是,常雎尚且有喜怒哀樂和交友戀愛的權力,而羲九歌卻不能。真正在天界做人質的,到底是誰?

    “您從小嚴苛管教我,日日讓我背誦勸善的道術,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嗎?”羲九歌說,“在您,不,在五帝所有人眼裏,我就是一個背著案底的囚犯,我做任何一件事、說任何一句話,你們都在審視我會不會行惡,是嗎?”

    她的想法過於極端,但西王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西王母歎息:“你母親既然把你交托給我,我就絕不能辜負她的信任。我嚴格管束你是為了你好,像你小時候那樣不學無術,胡作非為,豈不是白白浪費羲和和帝俊給你的天賦?如果當初他們對你嚴格一點,教你讀書明事理,或許就不會發生後麵那些事。但我並沒有想過殺了你,若我有此心,放任你尋歡作樂、不思進取就行了,何必費心費力教導你?我終究是為了你好,想讓你活下去。”

    是啊,羲九歌剛醒來的時候就是一張白紙,別人說什麽她就聽什麽,如果西王母真的不喜歡她,直接捧殺就好了,沒必要逼她學這麽多東西。

    如今羲九歌仙術、神術雙修,陣法符藥幾乎全會,實力在同輩之中無敵手。昊天塔內眾人看到了幻境也不敢對羲九歌發難,除了畏懼白帝和昆侖山的權勢,也是害怕羲九歌的實力。

    羲九歌說:“您想讓我活下去,那就說明還是有人不想讓我活下去?”

    西王母歎氣:“你沒有見過你入魔時的樣子,六親不認,火染天空,連羲和都製不住你,他們防備你在所難免。但五帝既然冊封你為神女,聯手壓下過去的事,便說明願意給你一次機會。隻要你不動情,不妄為,便能長長久久活著。”

    “不動情。”羲九歌慢慢重複這幾個字,說,“王母,您知道沒有感情是什麽滋味嗎?像一個盲人、聾子置於鬧市,明明感覺到身邊都是人,自己卻空空落落、無處可去。讓我沒有感情活下去,與殺了我何異?”

    “但你至少活著。”西王母帶上了嚴厲之色,嗬道,“我知你下凡後動了心,和那個魔子結為夫妻,回到天界後竟還執迷不悟,想和他再續前緣。但他心機深沉,你怎麽知道他不是有意來接近你?如今他已如願被冊為太子,你沒了利用價值,他焉會放棄大好前程來娶你?”

    羲九歌下意識替黎寒光反駁:“他不會這麽做。”

    “可他已經這麽做了。”西王母說,“黃帝那邊已經傳來風聲,這次冊位大典會同時宣布太子妃和側妃,他要娶神農氏的嫡傳女子,連西陵氏都隻能做側。你要怎麽辦?自降身價和神農氏爭奪太子妃,然後和一宮殿鶯鶯燕燕爭寵?還是打上門,當著全天界的麵將新郎搶走,綁回昆侖山入贅?”

    羲九歌想了想,竟然覺得第二種辦法還挺可行。羲九歌知道這些感情西王母不會懂,卻還是堅持說:“他不會。”

    “夠了。”西王母冷著臉,斥道,“你曾經就因為感情用事導致釀成大禍,如今你已死了一回,竟還想重蹈覆轍?你休息幾日,等過幾天入瑤池洗情吧。你自己斷不了,就隻能用瑤池水幫你斷。”

    羲九歌聽到心中一驚,立刻感到一股刺痛從心口迸發出來:“不行!”

    “你還執迷不悟!”西王母斥責道,“情之一字虛無縹緲,竟比你身家性命、多年修煉還重要嗎?我意已決,此事不行也得行。”

    羲九歌明明記得白帝說過,瑤池水對神軀無用,根本無法清除神的感情和記憶,為何西王母要讓她進瑤池水中洗情?西王母敢這樣強硬,那便是拿準了對她有效。

    羲九歌光想到這種可能,心就劇烈地痛起來。隱約地,她仿佛聽到哢嚓一聲,心口那個地方傳來驚濤駭浪一樣的痛感,霎間將她淹沒。

    西王母看到羲九歌表情不對,擰著眉問:“九歌,你怎麽了?”

    羲九歌連站立都維持不住,捂著心口跌倒在地。西王母臉色變了,立刻打出一道靈氣,順著她經脈查看,隨即臉色大變:“不好,你的心碎了!”

    羲九歌心想,現實又不是話本,心怎麽會碎呢?隨後胸腔內傳來什麽東西紮入心脈的感覺,羲九歌才木然哦了一聲,心想原來她的心真的會碎。

    她的心在上古被大羿一箭射穿,如今放置在她胸腔的,隻是一塊石頭。

    一顆石頭心,當然會碎。

    羲九歌失去意識前,聽到西王母厲著聲音大喊:“快去青帝宮,請女媧娘娘。”

    ·

    黎寒光停在黑水邊,這裏已經是極北,前方再無陸地,雷雲下暗海波濤湧動,一道結界橫空而起,將裏外分割成兩個世界。

    那就是魔界屏障,困了魔族萬年之久的東西。

    魔界結界自降下以來,隻開放過一次,那就是黎寒光和常雎去往天界為質,天界將結界開放一條小縫,重兵把守,嚴密防範,親自將他們兩人帶上北天宮。

    天界如此防範魔族,當然不可能讓黎寒光看到打開結界的辦法,但這些年黎寒光在天界多方打探,還是打聽到結界控製之法了。

    魔界是最重要的流放之地,天宮十分重視,唯有集齊兩方天帝璽,同時放在陣法台上,輸入特定的指令才能打開結界。黎寒光沒有天帝璽,但他有軒轅劍和射日弓,完全破除結界不可能,也沒必要,但在陣法薄弱處劃開一條縫,短期內供他自己出入,卻不成問題。

    黎寒光騰空飛起,踏過滔滔黑浪,很快就停在結界前。他在魔界觀察了許多年,早就知道哪裏的結界最弱,黎寒光將法力注入軒轅劍中,劍身上飛快結了冰霜。黎寒光不偏不倚用劍刃劃了條線,劍尖所過之處留下一條微不可見的縫隙,黎寒光毫不猶豫,化作遁光鑽入細縫,朝魔界諸島飛去。

    軒轅劍是華族鎮界之寶,讓黎寒光帶去昊天塔實乃無奈之舉,但黎寒光從來不是個客氣的人,進了他手的東西,就別想拿回去了。

    黎寒光和黃帝拉扯許久,無論黃帝怎麽暗示,他都裝聾作啞當聽不懂,逼急了黎寒光就使出萬能伎倆——裝病。黃帝實在沒辦法,他堂堂天帝,總不能拉下臉硬搶吧?反正也要冊封黎寒光為太子,軒轅劍遲早都是他的,黃帝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此算了。

    粗粗數一數,黎寒光如今的神武已有軒轅劍、射日弓、盤古斧,無論遠攻近戰都有趁手的武器,隻待他將混沌之力研究清楚,就可以開戰了。

    黎寒光徑直去了九黎族的領地。一別多年,舊地風景如故,還是這樣冷漠陰沉,惹人生厭。黎寒光最先去了後山,果然,被燒焦的山頭還沒有恢複生機,黎寒光給古樹鬆了土,澆了水,才不緊不慢往山下走去。

    他登島時故意沒收斂氣息,想來,那些人已經接到消息了。希望他們人都到齊了,省得他一個個找,他還要早點回去找羲九歌“尋庇佑”。

    九黎族寨內,眾人已齊聚一堂。黎衡皺著眉,說:“有人衝破結界進來了。”

    眾人聽了一驚:“是誰?”

    這些年不知有多少魔族想要突破結界,強攻智取,歪門邪道,各種辦法他們都試過,但沒人能成功。如今,竟突然闖入一個外來者。

    他是誰?為什麽要進魔界?

    黎璿沉著臉問:“來者何人,查清楚了嗎?”

    黎衡搖頭:“沒有。他法力高深,神出鬼沒,我們的人想要跟上卻被他甩開了。能有這麽高的修為,此人在外界也絕非無名之輩,魔界既無靈草也無法寶,他來魔界做什麽?”

    黎璿擰著眉,感覺到棘手。魔界根本沒有對方能看得上眼的資源,如果他不圖財,那就是圖人了?

    黎璿問:“此人具體是什麽模樣?”

    黎衡根據手下的稟報,回道:“岸邊放哨的人說他身法詭譎,神出鬼沒,使用寒性法術,修為深不可測。奇怪的是他來魔界卻穿著一身白衣,要不是如此,哨兵也沒法一眼就看到他。他飛得很快,哨兵沒看清楚,不過感覺長相應當不錯。”

    黎璿聽到黎衡的描述,生出一種無以言表的奇怪感。她怎麽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

    黎璿一時沒想明白,沉著臉下令道:“敢在魔界穿白衣,可見此人自負功高,心存挑釁,恐非善類。”

    議事廳外傳來極輕的一聲笑,隨即,一股清寒之氣席卷大堂,伴隨著一道冰玉相擊般的聲音:“背後說人就罷了,怎麽還罵人呢?”

    黎璿、黎衡等人悚然一驚。這可是他們議事重地,把守重重,這是誰,什麽時候進來的,他們竟然完全不知道?

    所有人驚得站起身來,魔界潮濕的空氣接觸到寒冷,凝結成細細的霜,冷霧繚繞之下,一個白色身影緩慢浮現。

    黎衡驚訝地看著門外的人。他第一反應竟然是哨兵說的不錯,此人相貌確實極佳。然後才是忌憚,冷聲問:“閣下何人,來我九黎族有何貴幹?”

    白霧中的人身形修長,姿容絕豔,他雙手環臂,對這些人歪頭笑了笑,說:“真是遺憾,母親和舅舅竟然不認得我了嗎?”

    黎璿瞪大眼睛,終於明白那股難以形容的熟悉感來自哪裏了。他,他竟然是……

    黎衡也反應過來這個人是誰了,九黎族流落在外的隻有寥寥幾人,稱他為舅舅的就隻有那一個了。黎衡的臉色顯著冷下來,生硬道:“你來做什麽?”

    須臾之間,態度天差地別。黎寒光不介意黎璿、黎衡等人臉上顯而易見的不歡迎,他閑庭信步邁入議事廳,悠然找了個座位坐下:“當年蚩尤威震天下,如今他的後人卻像蚯蚓一樣蜷縮在陰暗中,實在讓人唏噓。”

    黎寒光和常隱之女常雎被送往天界為質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他們走了這才幾年,黎寒光的修為就突飛猛進,身上威壓深不見底,可見在天界獲得了大機緣。他一個魔界質子,若沒有靠山資助,怎麽可能得到這麽多修煉物資呢?想必,他還是認了那個人為父。

    黎衡自然認為是黎寒光發達了,故意回來羞辱他們。黎衡臉上鐵青,不客氣道:“你是來取笑我們的嗎?那你就要失望了,你根本不配姓黎,是生是死都和九黎族沒有關係。你願意捧著那個渣滓,我們卻不稀罕,出去,這裏不歡迎你!”

    黎寒光挑挑眉,說:“若我不出去,你們能拿我怎麽樣?”

    “你!”

    黎衡大怒,黎寒光卻不為所動。他單臂支在座椅上,輕輕拂了拂衣袖,姿態從容閑適,完全不把對麵的人當威脅。

    換成別人,敢這樣藐視黎家,黎衡早就打上去了。然而麵對黎寒光,黎衡卻不敢貿然出手,他有預感,他可能不及這位年輕的外甥。

    黎璿板著臉,冷冷嗬止這場鬧劇:“夠了。不知道該叫你黎寒光還是姬寒光,但我魔界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若你隻是來耀武揚威,那就可以走了。”

    黎璿開口,黎寒光終於肯抬頭,正視麵前這些人:“我也不知道該稱呼您為什麽,暫且叫黎族長吧。我此行來魔界有兩件事,一是來給童年庇佑過我的古樹澆水,二,是來和族長做個交易。”

    黎璿皮笑肉不笑嗤了聲,顯然並不當真:“交易?你在天界都是個質子,有什麽資格和我們做交易?”

    黎寒光沒有解釋,隻是拿出軒轅劍,放在旁邊的桌案上。

    九黎族對這柄劍實在太熟悉了,黎璿、黎衡等表情都變了,看向黎寒光的目光瞬間充滿殺意:“你什麽意思?”

    “我說了,來和諸位做個交易而已。”黎寒光坐在深黑色木椅上,身姿挺拔,姿態從容,說,“如你們所知,我在天界為質,但我遇到點麻煩,需要一支親信隊伍,可惜天界那些世家太過傲慢,我不想和他們合作,便想到了以善戰聞名的九黎族。我們隻談利益,不問前塵,明明白白做筆交易,你們幫我起兵,我幫你們離開魔界,如何?”

    黎寒光沒有刻意展示,但他的話中透露出許多消息。比如,他已經拿到了黃帝視為命脈的軒轅劍,還提到了起兵。

    什麽人需要起兵呢?

    黎衡和黎璿對視一眼,警惕道:“我們憑什麽信你?”

    “就憑我現在還姓黎,隻有我有能力帶你們離開魔界,恢複戰神後裔的榮光。”黎寒光說,“實不相瞞,黃帝想封我為太子,這柄劍就是信物。但他還塞給我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人,我不想娶,便索性起兵,自立為帝,用不著他來冊封。”

    黎衡眼角抽了抽,顯然沒法相信這個離譜的理由:“隻是因為這個原因?”

    “這還不夠嗎?”黎寒光說,“我不能和心愛之人相見,卻要和一堆莫名其妙的女人扯上關係,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了。”

    黎寒光自從進來後一直淡定從容,遊刃有餘,這說明他實力強大,以及不在意屋中之人。可是他提起心愛之人時,眉宇間卻現出一股殺氣,隻有非常重要的人,才能這般牽動他心緒。

    黎璿看著麵前容色出奇優越的白衣男子,心中百味雜陳。仿佛昨日他還是一個弱得睜不開眼睛的嬰兒,一眨眼他便長成連黎璿都要忌憚的強大存在,並且有了心愛之人。

    他仿佛總是這樣,沒出生時和母親作對,無論怎麽樣都不肯流產;出生後和命運作對,無論經曆什麽都不肯死去;如今又和他的父族作對,隻為和他的心愛之人在一起。

    黎璿不可控製地生出些許柔軟、愧疚、酸楚,但她看到他和那家人越來越相似的氣質神態,又硬生生將那些情緒壓下。黎璿繼續硬著心腸問:“這些都是你一麵之詞,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黎寒光輕輕笑了聲,知道黎璿懷疑他和黃帝勾結,故意給九黎族下套。黎寒光不屑於解釋,他收起軒轅劍,隻留下一句話:“我心愛之人是羲九歌,帝俊和羲和之女。”

    黎寒光走後,黎衡看向黎璿,問:“姐姐,剛才他說的話,你怎麽看?”

    黎璿默然不語。黎寒光確實切中了九黎族的痛處,他們太想離開魔界了,哪怕流血也在所不惜。和黎寒光合作,是他們最好的機會。

    可是,黎寒光話中,又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他真的會為了一個女人,忤逆對他寄予厚望的黃帝,做自毀前程之事嗎?一旦他這樣做了,他就是全天界的公敵,再無回頭之路。

    黎璿沒法想象她懷胎三年才辛苦生下的孩子竟如此沒出息,但回想她當年的表現,又無話可說。

    她當年比他還要為愛瘋狂,不顧一切。沒想到他別的不像她,這股瘋狂勁倒像了個十成十。

    黎璿暗暗歎了一聲,說:“最近你跟著他,看看他在附近做什麽。到底是真心借兵還是假意做局,細節處騙不了人。”

    黎衡應是。他頓了頓,問:“姐姐,帝俊和羲和的女兒是誰?”

    黎衡沒法想象竟然有男子僅是因為不喜歡家族給他安排的正妃側妃,就要起兵造反。這種美事其他男人隻會順水推舟,黎寒光為何不願意?

    黎璿搖頭不語。黎衡出生的晚,沒趕上大神們的爭鋒,黎璿卻多少知道些。

    帝俊有很多孩子,但羲和生的隻有那十個太陽,其中九個死在滅世大戰之中,隻餘下一個未能開啟神智的。但神族也有傳言,說其中一個太陽沒有死,又被救活了。如果黎寒光喜歡的是這個女子,那確實要克服許多艱難,不得不起兵造反也在情理之中。

    黎璿說:“你先出去吧,小心盯著常家。天界的事與我們無關,不要管。”

    這也是黎寒光的條件之一。他雖然想開放結界,但並不允許魔族亂來。魔界資源匱乏,有些魔族已習慣了殺人越貨、燒殺劫掠,黎寒光絕不允許這群人在外麵作亂。九黎族必須嚴格約束手下人,並且對其他勢力保密,逐步讓魔族融入外麵世界,至於某些大奸大惡之輩,還是不要出去了。

    常隱就在這個名單上,黎寒光可不會放這種人離開。

    黎衡應是,轉身出門。等黎衡走後,黎璿一個人坐在議事廳中,良久無法靜下心。

    那人說起心愛之人的模樣,談判時從容不迫、縱橫捭闔的模樣,都讓她想起一個人。

    當年她還是一個少女,也曾意氣風發,一腔孤勇,不撞南牆不回頭。

    黎璿是蚩尤的長女,當時九黎族中男郎有很多,獨她一個女孩,黎璿一出生就被捧在手心。再加上蚩尤是神農氏身邊最重要的大將,無人不知九黎部落百戰百勝,天縱奇才,黎璿作為九黎族的小公主,可謂從小就眾星捧月,順風順水。

    某年冬,她去郊外狩獵,遇到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年。少年雖衣衫單薄,但一身風骨傲氣淩雲。黎璿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很快全身心沉湎其中,不顧父兄的勸阻,一意孤行要嫁給當時還一窮二白、不受重視的顓頊。

    顓頊雖然也姓姬,但隻是一個落魄皇孫,籍籍無名,非長非嫡,在叔父的打壓下毫無出頭之日。而黎璿,卻是天下聞名的戰神之女。

    可是黎璿不在乎,她不在乎顓頊清貧落魄,不在乎他的家世遠遜於她,不在乎她嫁過去要過苦日子。他們一起熬過了十日並出、妖獸橫行、天柱傾折、洪水肆虐,終於,上麵那些神死的死傷的傷,慢慢消停了,大陸再度恢複了平靜。

    黎璿以為他們經曆了這麽多磨難,幾次死裏逃生,以後再沒有什麽能拆開他們了。可是,困難不會打倒人,安逸才會。

    戰爭一旦開始,無論身居高位還是無名小卒,都無法置身事外。帝俊和羲和隕落,伏羲和女媧重傷退隱,人間權力空出來一大片,中底層的戰鬥開始了。

    軒轅氏和神農氏正式開戰,黎璿的父親蚩尤是神農氏身邊的大將,而顓頊卻是軒轅氏的孫子。兄長都勸她和離,黎璿不肯。她覺得他們並肩走過那麽多風雨,情比金堅生死與共,上一輩的利益分歧根本無法阻擋他們的愛意。顓頊也是如此,說願意和她同生共死,同進同退。

    黎璿無意分辨戰爭雙方誰對誰錯,她隻是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而已。她從不和顓頊談戰局,也不會把軒轅氏這邊的事情告訴父兄,隻想做一個普通人。

    她也確實過了好幾年幸福快樂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戰場上傳來噩耗,父親被顓頊斬首,兄長們營救時中了圈套,全員陣亡。

    黎璿那一瞬間如遭雷擊,而她迅速被人控製起來,趕出她居住了多年的屋子。黎璿才知道,顓頊要成婚了,對方是軒轅國內的大氏族,名女祿,是黃帝親自賜婚。

    從那些女子幸災樂禍的語氣中黎璿得知,父親和兄長之所以中計,是顓頊用她的筆跡偽造書信,誘父親和兄長入套。

    黎璿隻覺得天旋地轉,無法呼吸,她仰天大叫,噗的吐出來一口黑血,徹底昏死過去。

    醒來後,她又搬回了曾經的臥房,顓頊坐在她床前,溫聲說白日都是誤會,他並不會娶女祿,之後他們夫妻如故,外麵的戰爭不會影響他們夫妻感情。

    黎璿從顓頊口中聽到曾經她說過的話,才知道自己是多麽天真,多麽愚蠢。明明日日與這個人相對,她今日才猛然發現,顓頊再不穿白衣了,他身上永遠著威儀穩重的玄黑。他眉宇更成熟,骨架精壯,眼睛越來越看不透,和那年初雪中的少年判若兩人。

    後來發生了什麽呢?黎璿坐在陰沉的魔界,想了許久才想起來。

    後來,她大喊大叫,叫囂著要殺了顓頊,和他相互折磨,不死不休。突然有一天她不再鬧了,因為顓頊給她用了遺忘記憶的藥,她渾渾噩噩,一天大半的時間都在沉睡,隻有顓頊來的那幾個時辰才會清醒。

    她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血海深仇,也不記得自己曾是顓頊的妻。有一段時間顓頊許久沒來,從下人的閑話中她知道,新帝顓頊的瘋妻黎璿死了,帝很是傷心,力排眾議守足妻喪,今日是帝迎娶新王後的日子。

    新王後叫女祿,聽說是個極溫柔賢惠的性子。

    她短暫地想過,如果顓頊有妻子,那她是誰呢?可是她才開了個頭,就又感覺到困乏,昏昏沉睡了過去。

    這樣昏昏沉沉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一天她懷孕了,顓頊非常高興,她也發現自己的精力好了很多,不再整日睡覺。她找來許多書,給肚子裏的孩子讀書、傳道,她聽說懷孕時聽音樂能幫孩子盡早啟智,甚至要自己學彈琴。

    顓頊為她定做了琴,邊角包的嚴嚴實實,生怕誤傷了她。可是她沒來得及學。

    黃帝、青帝等神已搬到天界,顓頊留在人間,替祖父鎮守江山。他不想再讓其他人去天界,所以借著巡遊天下的名義,一一砍斷了天地通行之路。巡遊到極北之地時,顓頊遇到了行刺。

    她陪行在側,看到有人要殺顓頊,下意識撲到前麵去擋。沒想到,行刺之人看見她,也大吃一驚:“姐姐,你還活著?”

    黎璿無意識收緊手指,桌角被捏成齏粉。後麵的事情她不願意回憶了,反正就是一通兵荒馬亂,荒唐醜戲。

    她恢複了記憶,和顓頊決裂,拒絕和他去天界。顓頊將他們關入魔界,降下結界,當著他們的麵砍斷天路,帶著女祿和偌大侍從,浩浩蕩蕩飛往天界。

    黎璿再也不想看到流著顓頊血液的孩子,屢次嚐試打胎無果,最後無奈將他生下來,丟在山洞,再也沒有看過。

    魔界的人私底下都說,黎璿和顓頊真不愧是一對夫妻,都是一樣的狠辣絕情,滅絕人性。

    今日,黎璿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兒子長什麽模樣。他其實並不像顓頊,身形相貌更像外祖蚩尤。但說話時運籌帷幄、把控人心的從容,卻和那一家人一模一樣。

    黎璿閉上眼,疲憊地歎了口氣。

    軒轅氏全族都醉心權術,薄情寡義,竟不知怎麽生出他這一個癡情種。黃帝精打細算一輩子,挑出來的繼承人卻不願意姓姬,真是可笑。

    黎寒光在魔界考察兵力情況,這裏沒有日照,他也無從得知此刻正有許多道明亮的遁光劃過天際,匯集到東方。

    侍從們魚貫下車,恭候在兩邊,上方的大人物沉著臉下車,彼此對視,正是四位天帝。

    避世已久的青帝今日難得開門見客,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五帝會麵。同時驚動這麽多大人物,可見事情之大。

    西王母也來了,她看著被強行陷入沉睡的羲九歌,悠悠歎氣:“這是最後一個辦法了,一定要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