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成長時
作者:羲九歌帝寒光      更新:2022-11-20 19:30      字數:8585
  第73章 成長時

    蕭子鐸走向正房,沿途聊天的侍女見到他都驟然收了笑,默不作聲散開。蕭子鐸進門時,聽到蕭道和謝穎在裏麵說話。

    “將軍,您真要去打仗?”

    “淮北至關重要,陳郡、潁川等眾多世家祖地便在徐州,衣冠之地豈容北蠻染指?皇上已經下令,沈攸之帶著十萬大軍圍攻彭城,我帶著五萬人在淮陰支援,北蠻區區五萬人,豈能匹敵?”

    謝穎聲音中難掩擔憂:“但子鋒從未上過戰場,直接帶著他去,是不是太冒失了?”

    蕭道的聲音不屑,居高臨下道:“此戰必勝,去淮北立了軍功,正好做子鋒入仕的敲門磚。軍國大事,事關前程,你還在這裏優柔寡斷,真是婦人之心。”

    謝穎聽到連忙噤聲。她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歎了口氣,對蕭子鋒道:“子鋒,你去淮陰後要跟著你父親,凡事聽你阿父號令,勿要自作主張。”

    蕭子鋒應是。這時候他們似乎才發現外麵來人了,蕭道看清雕欄後的人,冷嗤一聲,說:“不孝子,你還敢來見我!”

    蕭子鐸給蕭道行禮,垂下眼眸,冷冷淡淡道:“要不是將軍派人過來,我也不願意見你。”

    蕭道重重拍了下桌案:“放肆!”

    謝穎見狀,連忙扶住蕭道的手臂,輕聲細語勸道:“將軍,孩子還小,有什麽話好好說。”

    蕭道厲聲嗬斥道:“他都十五了,你把他當孩子,他卻十分懂得算計家人。我問你,在方山莊子時,你為何失蹤?”

    在方山時,蕭道假借狩獵之名護送那對神仙兄妹入地陵,他派蕭子鋒隨行,自己守在陵外等候。他等了一夜,快天明時忽然地動山搖,侍衛慌忙護著蕭道撤退,他們剛剛離開,剛才站立的地麵就塌陷了。

    以地陵入口為中心,周圍一整塊地都坍塌了,地陷引發了山體滑坡,最後看起來像是地動。但蕭道知道,這是因為地陵。

    地陵中必然生變了,而蕭子鋒還在下麵!蕭道心急如焚地等了半晌,幸而那對兄妹出來了,還帶回已經昏迷的蕭子鋒。蕭道長鬆一口氣,雖然派出去的精銳無一生還,但好在兒子沒事。

    那對兄妹臉色很難看,蕭道來不及詢問後續,那兩人就急匆匆離開了,像是要去找什麽人拿主意。沒有神仙幫忙,蕭道不敢在此地久留,他讓人將昏迷的蕭子鋒搬上馬車,通知嚇呆了的女眷立刻收拾行裝,即刻回京。

    謝穎連忙讓人收拾行李,這時候她們才發現蕭子鐸不在了,同樣下落不明的還有來山莊做客的表小姐謝玖兮。不久前發生地動,而謝玖兮不知所蹤,兩件事聯係起來,所有人都覺得她怕是被石頭壓死了。

    侄女再重要也沒有自己兒子重要,謝穎派人找了找,沒找到謝玖兮就帶著人回城了。至於蕭子鐸,死了更好,從頭到尾沒有人尋找過他。

    大家都默認謝玖兮死了,沒想到兩天後,謝玖兮竟然自己回來了,同行的還有蕭子鐸。死裏逃生當然是好事,但謝玖兮和蕭子鐸一同回來,無疑將一個赤條條的事實擺在蕭謝兩家麵前。

    謝玖兮和蕭子鐸有私情。

    蕭道忙著善後,方山死了那麽多士兵,地下還有一座陵墓,一旦被人發現必會懷疑蕭道謀反。之後又爆發了薛安都投敵,徐州、青州生亂,等蕭道將一連串事情處理完,時間已經到了五月底。

    他終於有功夫教訓不知所謂的逆子了。

    蕭道隻問蕭子鐸為何失蹤,卻沒有提及謝玖兮,還是給他留了機會。隻要蕭子鐸乖乖認錯,此後再不覬覦兄長的未婚妻,蕭道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此事沒發生過。

    然而,蕭子鐸卻諷刺地笑了聲,平淡道:“你心裏已經給我定了罪,何必再問呢?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麽,你們想如何懲罰直說就是,不必浪費時間。”

    蕭道臉色一黑,怒目道:“大膽!連我的話都敢頂撞,你眼裏還有我這個父親嗎?”

    蕭子鐸冷冷清清說:“你竟然也敢自比父親,真是令人開眼。你從未盡過生父的職責,哪來的臉麵要求我對你畢恭畢敬?”

    謝穎看著蕭子鐸跪在堂下,心中舒坦。她不緊不慢聽著蕭子鐸和蕭道吵,心想這對母子真是愚蠢,母親見了蕭道就發瘋,兒子也有學有樣,虧謝穎這些年一直忌憚他們,為了防止蕭道心軟,處處小心防範。沒想到他們竟如此愚蠢,都不用謝穎出手,他們自己就將蕭道推遠了。

    謝穎拿捏著腔調,一臉關切地說道:“子鐸,不可對將軍無禮!將軍這些年一直很記掛你,隻是礙於朝堂局麵,不能對你委以重用。他愧疚了許多年,經常夜不能寐,你要體諒他一片苦心。”

    蕭子鐸心中輕嗤,六歲的時候他就不再信這種低劣的謊言了。一直很愧疚,但一直沒行動,這就是蕭道所謂的真心嗎?如此廉價的心意,蕭子鐸寧願不要。

    蕭子鐸垂眸看著地麵,雖然他跪著,但肩背筆直,姿態從容,容貌清豔的像山巔的雪,哪怕落到地上,依然凜冽不可褻待。謝穎看著這樣的蕭子鐸,一時有些心驚。

    蕭子鐸說:“這些話誰說都行,唯獨你不能說。謝娘子在閨中時沒少往蕭府跑,我母親憐你是庶女,多有照拂,任何東西都不忘給你備一份。可是廢太子一出事,你就和我母親割斷關係,還主動替立了擁立之功的駙馬解圍,自薦嫁入蕭家,以平息新帝的猜忌。我姑且當你說的是真話,他曾愧疚難眠,那謝娘子呢,這些年午夜夢回,可曾覺得對不起我母親?”

    謝穎成了蕭家夫人後,每日眾星捧月、一呼百諾,早已忘了當庶女時小心翼翼的歲月。蕭子鐸驟然提起謝穎的過往,她像是被針紮到了痛處,臉色一下子白了。

    蕭子鋒麵露不悅,蕭道更是氣得站起來,指著蕭子鐸道:“反了你了!翅膀還沒硬,就已經敢頂撞父母。好,既然你天生反骨,清高自傲,那我問你,你為何處心積慮靠近謝四娘子,甚至不惜算計名節來綁定她?你既然看不上蕭家,何苦處處謀算,你還真以為娶了謝四娘子,謝家就會幫你掌權了?”

    蕭子鐸笑了,他自進門後神情一直是淡淡的,不屑也好,反諷也罷,表情幅度最大時也無非是唇角微抬。這群人就像是微不足道的雨絲,隻能在他心湖上激出淺淺漣漪,反應稍微大些都是給他們臉。

    但現在他卻是真心實意覺得好笑。蕭子鐸笑完了,抬眸,用憐憫又可悲的眼神望著上首那一家三口:“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們眼中隻有利益,所以看誰都懷疑對方眼紅你們?真是可笑。醒醒吧,我母親不在乎所謂蕭夫人的稱號,我也不在乎蕭家繼承人之位。我與皎皎乃情之所至,一往而深,聯姻利益,門第權勢,我們都不在乎。”

    蕭道不知道被蕭子鐸哪一句話觸怒了,怒不可遏道:“放肆!你不知廉恥,辱沒蕭家清名,竟然還執迷不悟!滾出去反省,不知錯不許起來!”

    謝穎聽到,裝模作樣勸道:“將軍,外麵馬上就要下雨了,子鐸跪在外麵著涼了怎麽辦?”

    蕭子鐸不想聽他們廢話,假惺惺的,他聽著惡心。蕭子鐸冷冷淡淡起身,直接跪在屋外冷硬的青石板上,一句話都沒說。

    他跪下沒多久,天上轟隆一聲,大雨傾盆而下。蕭子鐸筆直地跪在庭院中,屋裏傳來男子的怒吼聲和女子輕柔的勸慰聲,蕭子鐸冷漠地挪開視線,不為所動。

    五月的雨說來就來,天上劃過電光,還不等雷聲過境,豆大的雨點便劈裏啪啦砸下來。路上的奴仆來不及避雨,慌慌張張跑向最近的蔭蔽處。

    南陽公主呆呆地坐在屋簷下看雲,她很害怕閃電穿過時那種毀滅性的威壓,但又自虐一樣逼著自己看。一牆之後,有兩個奴仆被困在牆角,絮絮叨叨說閑話:“哎,你聽說了嗎,據說二郎君和謝家四娘子有私,被將軍叫到前廳受罰去了。”

    “這麽大的事,早就傳遍了。”另一個奴仆歎息道,“二郎君也真是糊塗,他雖然不嫡不庶,身份尷尬,但好歹姓蕭。夫人出身大家,不是容不得人的性子,等將來二郎君找個安分的娘子成婚,總會分他幾畝良田、幾個莊鋪,讓他們夫妻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可是他偏偏貪心不足,竟然妄想謝家的嫡女!那可是謝四娘子,皇後的妹妹,建康多少世家兒郎盯著呢,怎麽能輪得到他?”

    同伴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要我說,估計是二郎君不甘平庸,想借嶽家起勢呢!他從嫡子變成了庶子,找不到好師父,說不到好親事,連日後謀官也找不到好位置。但凡有血性的男兒,誰受得了一輩子仰人鼻息?他估計是想效仿武帝,從軍打仗,打出軍功來便不用再看人臉色。而謝四娘子的叔伯兄弟都在朝中擔任要職,到時候隨便為他疏通一下,他便可以翻身了。”

    “真的?”另一個人表示懷疑,“他一個普通郎君,沒學過兵法謀略,沒習過騎射武功,上戰場不是送死嗎?”

    “不然還能怎麽樣呢?”奴仆努努嘴道,“將軍要帶大郎君去淮陰打仗,顯然是去刷軍功的,等回來後就會舉薦大郎君入仕。而他和大郎君不一樣,沒有長輩帶路,沒有外族護持,還攤上那麽一個瘋子娘親。要是再不拚命,哪家女娘肯嫁過來?”

    蕭道既是世家又是武將,許多人來找他,這段時間連蕭家掃地的奴仆都能說上幾句前線局勢。大家都知道徐州、青州失守,南北兩朝又要打架了,將軍奉命北征,要去鎮守淮陰,支援彭城。

    至於青州如何,現在朝廷也沒有決斷。雨水浩浩湯湯,一時沒有停歇的意思,牆角後兩個奴仆被困著無聊,便爭論起誰能收複青州。他們拉各位世家郎君出來,又是吹又是踩,吵得比自己上陣打仗還要投入。

    他們爭得麵紅耳赤,自然沒有注意到牆後細微的腳步聲。南陽公主起身,走向蕭子鐸的屋子。

    屋內沒多少東西,但收拾得十分幹淨,一眼望過去岑寒清寂,秩序井然,不像是一個正值精力充沛、膽大叛逆的少年房間,而像是神仙洞府。南陽公主走向書架,上麵書卷放得整整齊齊,從外麵看別無二致,但南陽公主徑直抽出一卷,打開看,果然是青州地圖。

    上麵標注的十分詳細,山川湖海分厘不差,可見繪圖之人的用心,以及天生的空間感。

    南陽公主知道,謝四娘子就是經常跑來找蕭子鐸的那個小女郎,蕭子鐸很喜歡那個女子。她也知道蕭子鐸的天賦非常好,他沒有師父教導,任何事情都隻能靠自己摸索,他自己找書看,根據書中和別人口中的隻言片語練武,哪怕無人監督,也從不懈怠。

    他是一柄千錘百煉卻自斂鋒芒的利劍,隻待一個機會就能扶搖直上。可是,這些年為了南陽公主,他放棄了太多次時機。

    南陽公主手指緩緩拂過千裏之外的山河線條,無聲將其放回書架。

    她是一隻長在籠中的鳥,這輩子沒有離開過建康,根本不知道朱門外是何模樣。直到看到兒子繪製的地圖,她才知道,原來青州是這樣的。

    她祖父、父親統治過的江山,原來如此壯闊美麗。世界這麽大,她無緣相見,現在,該讓她的兒子去看看了。

    能畫出山海的人,不該被困在方寸之間。

    南陽公主平靜地走回自己房間,找出一套未出嫁前的衣服。她久違地為自己綰發描妝,換上舊衣。她解開衣帶,橫在房梁上。

    她撐了這麽多年,瘋瘋癲癲形同潑婦,有時午夜驚醒,自己都覺得這副模樣醜陋。如今他已經長大了,有了喜歡的女子,有了滿腔抱負,她終於可以放心離開了。

    南陽公主將纖細柔軟的脖頸套入衣帶,毫無留戀地踢翻凳子。

    聽說人死前會回放自己的一生,她閉上眼睛,等待父親、兄長的出現。

    這一次,希望時光停在她出嫁前。父兄俱在,少不更事,就夠了。

    ·

    大雨潑天,地上被砸起一層水霧,浩浩蕩蕩,像是要將整片天地都席卷其中。

    蕭子鐸一直跪在雨中,兩個時辰了一動不動。謝穎從窗戶中掃到這一幕,莫名覺得心神不寧。她和蕭道說:“將軍,兩個時辰了,二郎還在外麵跪著,你看……”

    “讓他繼續跪。”蕭道冷冰冰道,“不孝之子,你心疼他做什麽?等他知道錯了,明白什麽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麽叫百善孝為先再起來。”

    謝穎眼皮跳得更快了,她正要說什麽,忽然一個小廝慌慌張張從外麵跑來,過門時還被絆了一跤:“將軍,夫人,大事不好了!蘭園那位自縊了!”

    蕭子鐸原本漠然跪著,白衣打濕後貼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長挺拔的身形。他脊梁筆直得像一柄劍,孤高冷漠,哪怕天塌下來也渾不關心。但小廝的話說完,他緩慢抬頭,雨水順著他的睫毛流向下巴,瞳孔裏滿是不可置信。

    他猛然反應過來,根本不管蕭道的罰跪令,轉身就朝蘭園跑去。

    蕭子鐸用最快的速度跑回蘭園,沿途似乎撞到了人,被他一把推開。他瘋了一樣衝入南陽公主的房門,等看到裏麵的景象時,他渾身的血液仿佛倒流,霎間冷凍。

    她懸在房梁上,雙目緊閉,身體微微晃動,已死去多時了。

    蕭道也跟過來看,他身後圍滿了撐傘的奴婢,但他還是被淋得半濕。蕭道進門,邁過門檻時不知道走神還是沒看見,竟差點被門檻絆倒。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襲鵝黃色的衣服,隨後才是她的臉。蕭道記得他們初見時她就穿著鵝黃色的衣服,自小受寵的公主驕傲美麗,明豔不可方物,回眸一笑便壓過十裏春風,滿園花開。

    蕭道身體晃了晃,多虧後麵人及時攙扶才站穩。她死了,她死了?

    他以為以她的驕傲,絕不甘心讓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享受榮華富貴,他不死,她絕不肯死去。她屢次刺殺他,好幾次差點成功了。蕭道以為他們此後就會這樣相互厭惡,相互折磨,可是現在他還好端端活著,她怎麽自己死了?

    憑什麽?誰許她死了?

    謝穎急匆匆從後麵趕來,她一進門,看到已經被放在地上的女人,不知道鬆了口氣還是更提起心。她假裝沒看到蕭道完全失控的臉色,柔聲說:“將軍,她畢竟是公主,穿著這麽舊的衣服入殮不像話,最後一程就讓她體體麵麵地走吧。”

    耳邊嘈雜聲越來越大,很多人都過來了。蕭道知道不能被人看笑話,勉強打起精神說:“給她換壽衣吧。”

    謝穎使了個眼色,示意丫鬟們上前。然而侍女才靠近,一直安靜跪坐在南陽公主身邊的蕭子鐸突然爆發,啞著嗓音喝道:“滾!”

    蕭子鐸親手將南陽公主從房梁上放下來,隨後就跪坐在南陽公主身邊,靜默地像一座玉雕,誰能料到他忽然發作。侍女們被嚇了一跳,壯著膽子說道:“二郎君,這樣入殮不合規矩……”

    她們沒說完,對上蕭子鐸的眼神,突然齊齊打了個哆嗦。謝穎也被蕭子鐸的眼神嚇到了,黑幽幽的,裏麵仿佛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壓抑到極點,看著都邪性。

    謝穎覺得奇怪,他平日看著窩囊廢物,怎麽會有這麽瘮人的眼神?

    謝穎撐著架子笑了笑,端出溫柔寬厚的嫡母範,對蕭子鐸說:“二郎,我知道你喪母難受,但凡事都有規矩,她……南陽公主已嫁作蕭家婦,梳著未出閣的發髻不成體統。你先讓開,讓丫鬟們給南陽公主重新梳妝。”

    謝穎說到後麵自己說不下去了,胳膊上已經爆出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蕭子鐸眼睛裏黑的看不見光,像看著一件死物般,冷冷說:“都滾,她不想看到你們。誰再敢踏足此地,來一個我殺一個。”

    南陽公主死後,蕭子鐸像活生生變了個人,所有人看了他就害怕,奴仆都不敢靠近蘭園。謝穎不敢再擺賢婦範了,任由蕭子鐸料理南陽公主的後事。他親手將南陽公主收殮,親手埋到城外,親手雕刻墓碑,全程不假任何人之手。

    謝穎被當眾拂了麵子,有些悻悻,唯有報複般想,南陽公主身為人婦卻不入蕭家祖墳,孤零零埋在城外,與孤魂野鬼何異?日後都不必她爭,與蕭道合葬之位就是她的了,等將來登族譜,她才是蕭道唯一的正妻。

    蕭子鐸沒有遵循如今世家盛行的停靈七天等佛教講究,他也沒有選擇蕭家祖墳或皇陵,而是找了片能看到遠方的高地,靜靜將南陽公主埋了。這場喪事辦得可以說完全不守規矩,但回來後,他卻按照最嚴苛的禮儀,替南陽公主守孝。

    謝玖兮這段時間過得渾渾噩噩,她不斷地想,如果她騎馬再快一點,或者從地陵脫困那夜她沒有睡覺,是不是就能救起謝老夫人?明明她煉出了不死藥,明明隻差一點,卻因為她錯過了。

    甚至,要不是她不給謝家丫鬟留信就偷跑出去,謝老夫人根本不會急得生病。她無法原諒自己的過失,心口發痛她也不去管,任由痛意懲罰自己。

    她活得日夜顛倒,不知今夕何夕。忽然有一天,她聽到窗外侍女們閑聊:“聽說了嗎,蕭家那位死了。”

    “哪位啊?”

    “還能是哪位,當然是那位南陽公主了。要我說死了也好,她活著皇帝猜忌蕭家,蕭將軍好意留她性命卻被她刺傷,連姑夫人也尷尬。不如死了,大家都清淨。”

    “哎,連她也死了。命運真是無常,她當初號稱皇族第一美人,是最受寵的嫡出公主呢。”

    “可不是麽,聽說還是她兒子親手埋的。蕭二郎也真是可憐,攤上一位發瘋的母親,忍了這麽些年,如今可算解脫了。”

    一窗之隔的室內,謝玖兮眨了眨眼睛,眼眸焦點終於凝聚起來。

    謝玖兮聽說南陽公主的死訊後,連衣服也來不及換,連夜翻牆來蕭府。她找到她無比熟悉的蘭園,然而裏麵一片死寂,和她記憶中的景象截然不同。

    謝玖兮趕快跑往正堂,她看清裏麵人的背影後心髒狠狠一抽:“既明……”

    蕭子鐸跪在靈前已經三天了,不眠不休,不飲不食,一動不動看著麵前黑漆漆的牌位。他像做夢一樣聽到有人喚他既明,那道聲音像一束光,一雙手,將他從暗無天日的深淵驚醒。

    蕭子鐸回頭,看到了一身素衣的謝玖兮。

    謝玖兮接觸到他的視線時心中鈍痛,淚如雨下,用力朝他跑去:“既明,我來了。”

    蕭子鐸伸手接住她,將她緊緊揉進懷裏,恨不得將她嵌入自己的骨血中,融為一體,永不分離。他開口,聲音不知為何哽咽:“皎皎,她死了,我沒有親人了。”

    謝玖兮眼淚簌簌掉落,她在他的肩膀上擦幹眼淚,壓著哭腔說:“還有我。以後,我就是你的親人。”

    蕭子鐸自從南陽公主死後就一直緊繃著,他親手將南陽公主從房梁上放下來時沒有哭,給母親埋土立碑時沒有哭,獨自在靈堂守孝時沒有哭,直到聽到謝玖兮說“還有我”,他體內湧上來一股撕裂的痛意,噗地吐了口鮮血,這才感覺到窒息的悲傷、疲憊。

    蕭子鐸緊緊擁著她,垂頭抵在她肩上,眼睛不住發酸:“她走前穿著未嫁人時的衣服,梳著閨閣發髻。她不想有我,她完全不希望我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謝玖兮感覺到後肩的濕意,用力抱住蕭子鐸,堅定說:“不會的。如果她心存死誌,早就動手了;如果她活著是為了殺蕭道,那為何她自盡前沒有再嚐試刺殺?你以為她不愛你,活到今日隻是為了複仇,其實,她是為了看你長大。”

    謝玖兮感受到身後愈來愈收緊的手,眼中含淚,不知道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她們是我們的親人,這世上唯一會沒有原因、不求回報愛我們的人。她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她走後,肯定不希望看到我們渾渾噩噩。”

    “人生不易,別辜負她。”

    謝玖兮陪蕭子鐸在南陽公主靈堂跪了一宿,直到天明,才在蕭子鐸的堅持下回謝府。她回府後蒙頭睡了一覺,醒來後沒有叫丫鬟,頭一次自己洗臉、梳發。

    她看著鏡中臉色蒼白、下頜尖細,唯有一雙眼睛烏黑發亮的少女,低不可聞喃喃:“祖母死了,以後,你就是大人了。”

    蕭子鐸送走謝玖兮後,終於開門走回自己的房間。這幾天他一直待在南陽公主的房屋裏,強迫自己看著她死時的痕跡,自虐一樣折磨自己。如今他回到自己的屋子,竟然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他很快就發現書架不對勁。他走上前,發現有一卷卷軸被人動過。

    無需打開,他已經認出來了,這是青州地圖。

    夜晚,謝玖兮正在房間裏替祖母抄經,忽然窗戶被敲響。她打開,看到蕭子鐸站在星空下,身上寒露濃重,不知道等了多久。

    謝玖兮驚訝問:“你怎麽來了?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都不叫我?快進來擦擦身上的露水……”

    “不用。”蕭子鐸按住謝玖兮的動作,手指用力握住她,像是在做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皎皎,如果我去青州,你會怎麽辦?”

    謝玖兮聽到怔了一下,笑著用另一隻手覆上他的手背,說:“自然是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如果我為了你,再也不出門、不交朋友,凡事你發話我才去做,你會開心嗎?”

    蕭子鐸沉默,漆黑的眼睛定定看著她,仿佛連眨眼都不願意。謝玖兮握緊他的手,說:“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去做你喜歡做的、應該做的事,我等你回來。”

    蕭子鐸還是不說話,謝玖兮放開他,衝他擺擺手,說:“我要抄經了,之後還要練習畫符。你快走吧,別被人發現了。”

    蕭子鐸慢慢後退,他走到一半回頭,看到謝玖兮還站在窗口,橘色燭光灑在她身側,明亮聖潔的宛如神女。她察覺到他回頭,對他笑了笑,眼神柔和堅定。

    兩人沒有說話,但蕭子鐸知道,她在對他說,一路小心。

    她完全沒有質疑他上戰場的決定,她如此相信他,甚至都沒有問他打算怎麽做。

    蕭子鐸不由想起剛才他看到的景象,她坐在屋內抄經,坐姿端正,手腕懸直,神情沉靜而認真。燈光灑在她臉上像披了層釉光,溫柔溫暖至極。蕭子鐸在夜風中站了很久,不敢打擾這幅畫。

    他其實知道謝玖兮會說什麽,他也知道一旦他敲窗,他就要離開她了。這是他捧在手心、係在心上,至死都不願破碎的夢,可是,若他不夠強大,他根本無力走入這陣夢境中。

    終於出聲那一刻,是他自己做了決定。

    蕭子鐸多年來一直守在母親、謝玖兮身邊,他固執地認為隻有他時刻在旁,才能更好地保護她們。他不願意做選擇,南陽公主便用命做了抉擇。

    皎皎也好,母親也罷,都希望他去做自己。

    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選擇自己要經曆的苦難,變得足夠強大,然後回來,能昂首闊步選擇自己愛的人,護她不被人非議,護她能永遠做喜歡的事。

    ·

    蕭道正在燈下看公文,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大軍出征在即,許多事情等著他過目。這時外間傳來腳步聲,蕭道慢慢抬頭,看到蕭子鐸沒有驚動任何守衛,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的書房。

    蕭道麵色不動,問:“你來做什麽?”

    建康大雨那日,他們父子爭執一場,蕭道氣急了,罰他跪在雨中,由此錯過了救南陽公主的機會。從此之後,他們父子情分就斷了,蕭子鐸再不願意和他說話,蕭道也無顏去見蕭子鐸。

    爭吵隻能說明父子關係緊張,而連吵都不吵,才是陌路人。

    蕭子鐸麵對這個男人十分冷靜,說:“沈攸之攻彭城,你在淮陰接應,敗了你與他同罪,勝了功勞也不會在你。去青州雖然危險,但隻要獲勝,便可控製北方,甚至能威脅平城。”

    蕭道同樣平靜地說:“青州三麵被圍,背後就是東海,若是敗了,撤退到海裏嗎?這種用命搏運氣的事,朝中沒有人願意做。”

    夜風從半開的窗戶卷入,吹的燭火四處晃動,焰光搖曳。蕭子鐸站在一片熒煌葳蕤中,容光勝雪,眼如星辰:“我願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