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自責 ◇
作者:橋塵      更新:2022-10-19 10:04      字數:10659
  第281章 自責 ◇

    ◎許安澤,你活膩了。◎

    許安歸雙手把戰報奉上, 還給了東陵帝,靜靜地望著東陵帝:“臣推薦禦史大夫江元良披掛上陣,後方由兵部侍郎江狄、石武坐鎮, 軍師由兵部主事百曉擔任,副帥由兵部主事陳平擔任。”

    站在後麵的江元良猛地抬起頭看向許安歸。

    許安歸繼續道:“即便是臣出兵, 也是這個出師的陣容。現在, 臣身上有案子,而且是與謀反相牽連的大案有關, 實在不易在這個時候冒頭。若是江元良不願意,其他任何人的都可以以這個陣容出兵,亦或者欽點兵部武將跟他們一起出征。”

    江元良此時額頭已經冒汗,他看見東陵帝的目光已經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被迫出去跪下,道:“微臣……微臣沒有帶兵經驗, 這次烏族勢大, 恐……恐怕會辜負了陛下的期望!”

    “江大人不去帶兵試試, 怎麽知道自己不行呢?”許景摯戲虐地笑著,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在邊上添油加醋。

    江元良連連欠身:“這次烏族三天之內就取了兩城,簡直是前所未有。若擅自讓微臣這種沒有經驗的人領兵出戰,恐怕隻會白白犧牲東陵將士……”

    許景摯包手嗤笑了一聲:“前幾天,江大人可不是這個態度。之前一副要治安王與死地的模樣, 還曆曆在目, 我還問江大人,若烏族真的進犯我東陵, 江大人是否願意帶兵出征, 江大人當時頤指氣使, 我還以為江大人一定會為了朝廷,為了陛下,拋棄個人生死,會誓死抵抗烏族。怎麽今天烏族真的打來,江大人卻慫了呢?這不是您證明您忠誠的時候嗎?”

    江元良實在不敢再接話。

    許安歸倒沒有像許景摯那般陰陽怪氣,他麵對東陵帝,直言道:“若是江大人不願意,可以請其他大人出戰。若是對陣烏族有什麽不懂的,可以來天鑒院問臣。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許安歸這姿態擺得讓人心驚膽戰,一方麵說自己應該出戰,另一方麵又說自己現在沒資格帶兵,逼著朝堂之上其他官員領兵出征。

    許景摯轉身,掃視了一圈,往日那些氣焰囂張的文官,在戰事麵前都畢恭畢敬。

    這幫人還真是……窩裏橫。

    許安歸目光一直坦蕩地落在東陵帝的臉上,他一直在等著東陵帝發話。

    東陵帝此時也知道這一戰,非許安歸去不可,可在臨允府上發現的那一百八十萬兩銀子,要怎麽怎麽結案?難不成就這樣放他一馬,就這麽揭過去?若他真的帶兵出征,贏了這場仗,那他在軍中威望不是比以前更勝?

    到時候豈不是更不好控製?

    許安歸似乎想到了東陵帝現在的顧慮,他才不肯帶兵出征。

    與其說許安歸不想帶兵,倒不如說,他是再逼東陵帝自己做一個抉擇——選擇相信,亦或者徹底打壓。

    許安桐抬眸,望向許安歸,他跨出一步,欠身道:“臣,推舉安王出征。”

    許安歸沒有回頭,聽見許安桐的聲音,他的眉宇間就滿是悲痛之色。

    東陵帝沒有做聲,許安桐繼續道:“這是攸關東陵生死存亡的大事,戰報來看,涼州城失守隻是時間問題。岩州城是許都最後一道防線,若不是有與烏族對戰豐富經驗的將領去打這一仗,若是連岩州城也被攻克,那麽烏族下一個攻打目標就會是許都。到時候,在座的各位,還能夠如此肆無忌憚地在朝堂之上,相互攻訐、侃侃而談嗎?”

    許安桐這話意思何其明顯,無論他們怎麽栽贓陷害許安歸,他們都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一仗,他們需要許安歸帶兵出征,他們需要許安歸的保護,他們要在這件事上向許安歸承認自己的錯誤。

    不然許安歸會在天鑒院裏一直住到許都城破。

    “臣附議。”許景摯上前,欠身附議讓許安歸領兵出戰。

    堂下的武官立即站出來力挺許安歸,集體單膝下跪:“臣等附議!”

    許安歸立在朝堂之上,依舊不言。

    他在等東陵的文官集團,向他低頭。文官集團為首的人自然是太子、三公以及各部的尚書。

    他們不動,後麵的人怎麽敢動?

    許安澤恨恨地望向許安歸,烏族這一仗怎麽就來的這麽湊巧,這次烏族為何又如此強大?強大到要所有人都向許安歸低頭,才能讓他鬆口帶兵出征。

    許安澤抬頭看向坐在皇位之上的那個人,那個人定定地看著他,目光裏滿是殷切的期望。他希望他開口說話,讓許安歸帶兵出征。

    許安澤怎麽願意自己精心謀劃的局以這種方式收尾?

    他咬緊嘴唇,還在堅持。

    東陵帝望著他,用目光告訴他,若是他不願意讓許安歸重新領兵出征,那麽這場戰役,他隻有派他這個太子代父出征了。而他一旦出征,岩州城失守,他也一定不可能再回到這個皇宮來了。孰輕孰重,太子自己掂量。

    東陵帝不再看許安澤,轉而看向朝堂下的人,道:“現在隻有清王、寧王、兵部附議讓安王出征,看來安王與臨太傅收受舉子賄賂這件事諸位還是覺得應該嚴查。既然如此,這場仗不如由……”

    “臣!”許安澤側出一步,咬牙切齒道,“附議!”

    許安澤被逼出聲,站在他身後的禦史台自然也是無條件附和。禦史台一眾紛紛前身,異口同聲道:“臣等附議!”

    許安桐此時側目看向解和,眼眸似有極寒之冬,解和不得不出列:“臣也附議……”

    這就宛如是一個沙堆,隻要一角坍塌,後麵的也會隨之一起落下。

    “臣附議……”

    “臣也附議。”

    “臣等附議。”

    片刻間,文官集團在許安澤的帶領下,全部附議了這件事。

    東陵帝這時才看向許安歸:“既然朝臣都覺得這一仗應該由你去打,孤許你調兵之權。”

    許安歸頷首:“如此,臣是不是可以認為,禦史台對臣與臨太傅之前行為,是誣告?臣以為,對朝廷有異心者,是不能帶兵出征的。”

    東陵帝眼眸微眯,眼睛看向禦史大夫江元良,他惹的禍,要他來收場。

    江元良此時已經手腳發軟,腦子嗡嗡作響,他現在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來推翻自己奏折。

    “臣,有事啟奏。”

    就在這時,站在江元良身後的禦史劉新,側出一步,欠身奏事。

    東陵帝看見劉新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心中一安,沉聲道:“講。”

    劉新作揖,起身道:“微臣這幾日查看貢院,發覺這次會試貢院看守並沒有任何紕漏。反倒是公良大人上奏的那本‘張翰林在家自縊身亡’的事情,可以拿出來說一說。這次會試內容是在翰林院起草的,臨太傅並沒有參與出題。反倒是張翰林收受舉子賄賂賣題的事情現在已經鬧得許都街頭人盡皆知。微臣以為,臨太傅府上的那一百八十萬兩銀子,應該是與張翰林有關係。微臣請奏,請陛下允許微臣把調查重點放在張府。”

    劉新這一說辭適時地解決了朝堂上的尷尬。

    張翰林已死,劉新怎麽查都不可能讓張翰林開口。可此時,需要一個說辭讓許安歸從臨太傅貪墨一案中抽身,不然許安歸絕不會領兵出征。

    內鬥在外敵麵前,都可以暫時化幹戈為玉帛。

    劉新上前啟奏,不僅解了禦史大夫江元良的危機,解了東陵帝的尷尬,更是解了許安歸與臨太傅的罪名。

    隻要許安歸沒了罪名,把罪名按在死人身上,做證據結案不過就是頃刻間的事情。

    劉新這話說的太討巧,他最近兩次在朝堂之上發言,每一句都正中要害,直戳江元良與東陵帝的心窩。讓所有人都對他這個舉人出身,進入禦史台的人,高看了一眼。

    “準了。”東陵帝仰頭,“這事本就有蹊蹺,既然有新的調查方向,禦史台便去做罷。”

    “微臣遵旨。”劉新欠身,站了回去。

    東陵帝看向許安歸:“既然這事多有誤會,還望安王不要往心裏去。盡早領命出征才是正事。”

    許安歸抬眸道:“臣為國家鞠躬盡瘁是本分,為國出征義不容辭。可臣出征之後,後府不得安寧,臣在戰場之上,難免掛心。還請陛下特赦我安王妃,讓她與我一起回府準備出征事宜。”

    東陵帝早就讓郭懷稟奉了密旨,請內裏監的老嬤嬤們對季涼用了刑。

    季涼什麽都不說,看來這事多半也是嫁禍。

    隻是這事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的,難道要因為許安歸一句話,就息事寧人?那太子那邊要怎麽交代?

    東陵帝看向許安澤。

    許安澤眼眸通紅,死死地盯著東陵帝,他仿佛在說,這事放了許安歸可以,但是安王妃,絕對不能就這麽算了!

    就在東陵帝兩相為難的時候,許景摯上前一步,欠身道:“關於安王妃的案子,臣弟有些眉目。”

    “講。”東陵帝讓許景摯說話。

    許景摯道:“有個東西,希望能抬到大殿上來,讓各位過目,臣才好繼續往下說。”

    東陵帝點頭。

    許景摯立即朗聲道:“抬上來!”

    眾人等了一會,東西還沒到,一股極其難聞的味道先一步傳進了大殿。堂官們紛紛遮掩口鼻,低聲議論。

    江湖江海臉上帶著紗布,蒙著口鼻,抬著一箱東西,來到大殿之上。

    那箱東西抬到大殿之上以後,那種極其惡臭的味道越發明顯了。

    東陵帝也忍不住皺眉,問道:“這是什麽?”

    許景摯雙手攏在衣袖中,看向江湖江海:“打開。”

    江湖江海一起把木箱打開,一股惡臭夾雜著腐敗腥氣直直鑽入在場每個人的腦門,所有人都聞不了臭味,紛紛後退了幾步。

    就連東陵帝也聞到了味道,也忍不住用袖子捂住了鼻子。

    許景摯轉過身,一禮:“這些死掉的魚,是東宮映月湖裏的。這魚都是白色錦鯉,極其稀有,是兩年前,邦國朝貢之物。這一批朝貢,陛下盡數賞給了東宮。”

    許安澤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汗珠。

    “這能說明什麽問題?”東陵帝問道。

    許景摯微笑著,看向許安澤:“這些魚好端端的在映月湖裏,怎麽忽然會大批大批地死亡呢?太子殿下,來解釋下吧?”

    許安澤橫了許景摯一眼:“我又不懂飼養,我怎麽知道這些魚是怎麽死的?”

    許景摯揚眉:“對,太子不懂飼養,東宮的魚都是宮裏的飼養官在伺候。怎麽這些魚好端端地在東宮活了兩年,偏偏在太子妃死後,它們也死了呢?太子殿下,這是為何?”

    “我怎麽知道?!”許安澤低頭,不看許景摯。

    許景摯點頭:“抬下去罷。”

    江湖江海把箱子合上,把東西抬了下去。

    許景摯才慢悠悠地說道:“我們說回英國公宴那一日。那一日,案發的時候,太子妃與安王妃從宴會廳裏麵退出來,坐在偏廳休息喝茶。太子妃喝了安王妃遞給她的那盞茶,便死了。後經查驗,那杯茶裏有毒。所有人都認為是安王妃毒死了太子妃,可我有一點不明白。若是直接把毒下在茶水裏,那盞茶是安王妃的,若是太子妃的茶盞沒有碎,那杯帶毒的茶,是否就是安王妃喝下去了?”

    許景摯這麽說,朝堂上有了小聲的議論。

    “這麽看來,我們是不是可以看做這毒,其實是為了謀害安王妃,隻是弄巧成拙,那杯茶到了太子妃手裏?”許景摯緩聲說著,餘光瞟著許安澤。

    許安澤一聽許景摯想把這事帶偏,當即道:“焉知太子妃的茶盞碎了,不是因為安王妃故意打碎緣故!”

    許景摯道:“侍女的供詞可沒說那茶盞是安王妃打碎的。”

    許安澤道:“難道皇叔就憑這點,就可以把安王妃身上的嫌疑洗清楚嗎?!”

    許景摯回道:“當然不能,我就是好奇啊。所以我派人把整個宴廳上的東西都查驗了一遍。發現了一處有趣事情。”

    許安澤藏在衣袖裏的手緩緩鎖緊。

    許景摯手攏在衣袖裏,緩步走到許安澤身後,繼續道:“大理寺查驗過整個英國公府,所有的食物,宴席上的東西都沒有毒。但是我的人卻發現整個宴會廳裏,隻有太子妃宴席上的筷子是幹淨,太子妃一口菜都沒吃,這可能嗎?”

    “有什麽不可能的?”許安澤道,“那種宴席,太子妃習慣在宮裏多用一些果腹的東西。到了席麵上不餓,不吃有什麽問題?”

    “那也沒什麽問題,”許景摯繼續繞著許安澤緩步而行,“後來,我帶人去東宮驗屍,確實是毒殺。可是我們去的時候,屍首被人動了手腳,已經跟之前死的時候不一樣了。敢問太子殿下,你為什麽一定要在事發之後把太子妃的遺體帶回東宮,而不是交給大理寺堪驗之後再進行斂容呢?”

    “太子妃喜歡幹淨,我把她帶回東宮,換身衣服,把她容裝擦拭幹淨,有什麽錯?”許安澤身子微微顫抖。

    許景摯看見許安澤的反映笑容更勝:“是,沒什麽問題。那麽我再問你一句,太子妃妝台上的唇紅膏為什麽不見了?”

    “……”許安澤深吸了幾口氣,“我怎麽知道……”

    許景摯挑眉:“你當然不知道,因為你已經與太子妃不合已久,你已經許久沒有去過太子妃的房間,你當然不知道太子妃妝台上有什麽東西。”

    “你……到底想說什麽?!”許安澤再也受不住許景摯這般抽絲剝繭地詢問情緒失控地咆哮著。

    許景摯不再看他,轉向東陵帝:“陛下,臣這般問話,下毒手法到此已經很明顯了。凶手是把毒藏在太子妃的唇紅膏裏,隻要太子妃塗了唇紅膏,無論是用過食物,還是喝過茶,紅唇膏裏的毒就會進入太子妃的身體裏麵。凶手之所以要把太子妃在英國公府用過的筷子換了,是為了讓大理寺驗不出筷子上的毒。凶手之所以要把太子的屍首帶回東宮,是要把太子妃嘴唇上剩下的有毒的唇紅膏給擦拭幹淨,免得讓驗屍的人看出端倪。可是,我去得太急,凶手還沒有機會把證物紅唇膏帶出宮銷毀,所以他急中生智,把紅唇膏丟入了映月湖中。所以,那日我帶人去東宮驗屍,去找證物,怎麽找都沒找到。一個女子的妝台之上,怎麽會少了紅唇膏呢?!”

    剩下的話許景摯不說,大家也心知肚明了。

    因為紅唇膏被丟入了映月湖中,毒素在水中擴散,這才毒死了湖中貢品白色錦鯉。

    “隻要把東宮映月湖的水抽幹淨,派人下去細細查找,臣相信,一定可以找到那盒有毒的唇紅膏。”許景摯道,“這事,臣不知道是誰做的,可是,安王妃在英國公宴席之前,沒有去過東宮,不可能把有毒的唇紅膏放在太子妃的妝台上,事後她被關在大理寺,更沒有機會去銷毀證據。至於是誰下的毒,臣相信交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很快就能查清楚。”

    許安澤轉身:“難道她就不能在東宮安插一個心腹?!”

    許景摯譏諷地笑道:“麻煩太子殿下動動腦子,再說話。”

    許安澤氣急,快要忍不住一腔怒火,脖頸處的青筋即將爆裂。

    許景摯繼續道:“若她真的有心腹在東宮,什麽時候動手不行?非要讓郭若雪死在自己麵前?!”

    許安澤沒話說,也無話可說。他隻能渾身微微顫抖地站在原地。

    東陵帝見事情都說清楚了,立即道:“太子,孤責令你三日內查清這件事是東宮誰做的。大理寺即刻釋放安王妃,安王回府準備兩日後啟程岩州城!退朝!”

    “吾皇萬歲——”

    眾人欠身,送東陵帝離開。

    許景摯暗暗鬆了一口氣,寒期起雖然沒有查出來凶手是誰,也解釋不了為什麽郭若雪會那麽剛好死在季涼的麵前,但是他查清楚了下毒的手法,已經下毒的人來自於哪裏,那便足以洗清季涼的罪名。

    最後這事東宮讓誰出來頂罪,都與季涼無關了。

    *

    安王府的馬車疾馳回歸,許安歸早已在安王府的門前來回踱步了許久,等著淩樂去大理寺接人。

    聽見馬車的聲音,他立即奔出府門。

    淩樂駕車停在安王府的門口,而後立即有人撩開馬車車簾。淩樂進了馬車,足足在裏麵呆了有半盞茶的時間,才從裏麵出來。

    許安歸隱約聽見馬車裏有沉重的□□傳出來,他的心中當即就往下沉了沉,掛在懸崖邊上,將要兜不住。

    在看見淩樂出來的那一刻,許安歸瞳孔猛得一縮,呼吸驟然停止,有一股戾氣從腳底直鑽到腦門!連遠在朗月軒的那把銀色長劍都感受到了許安歸的殺意,在劍架上無緣無故地嗡鳴顫抖起來。

    淩樂抬眸,盯著許安歸,卻也不敢再耽擱,他小心翼翼地、輕輕地、緩慢地向著清風閣走去。

    淩樂一身白衣就那麽被季涼身上的鮮血染成晚霞沁麗的顏色。

    從馬車到府門口的青石板路上,如同綻開了無數朵來自地獄的紅花,一步一步地把許安歸牽引進那無妄的滔天怒意之中。

    他垂下目,散亂在側墨發遮蔽住了他逐漸猩紅的眸子。藏在錦袖裏的手,蜷縮緊握,微微顫抖。

    季涼那一身還在滴血的血衣,正在撕裂著許安歸最後的心神。

    他的心底仿佛有一頭即將出籠的凶獸,發出一聲震天的怒吼——許安澤,你當真是活膩了!

    他的身體裏好像有一個嗜血的野獸正在蠢蠢欲動,那頭野獸正在奮力掙脫最後一道名為理智的枷鎖。

    就在許安歸將要控製不住自己情緒、幾欲轉身取出佩劍掠入皇宮,親手殺了那個剛愎自用、目中無人的東陵太子的時候,淩樂在他身邊停了下來。

    季涼半睜著眼睛,艱難地抬起紅腫、纏繞著無數青痕的手,伸向了許安歸的胳膊。

    她紅腫的食指與拇指扯住許安歸的錦袖,給了點力,讓許安歸的整個左肩都微微下垂,然後整隻手就那麽毫無征兆地垂了下去!

    月卿見季涼已經暈了過去,根本顧不得許安歸,連忙上前去扶助淩樂,兩人急急奔回清風閣。

    那一下看似無力地拉扯,仿佛有阻斷決堤江河的力量。

    許安歸胸臆裏那股滔天翻滾、奔騰不息的怒火,在那一瞬間就落入了窮盡汪洋之中,竟再也沒有浪花湧現。

    哪怕是這樣的結果,她依然在阻攔他,告訴他不要輕舉妄動。

    她的錚錚鐵骨,一點都不輸那些將熱血灑在戰場之上的男兒。

    許安歸鼻子一酸,仰天讓眼前那片朦朧倒回眼眶裏,轉身追著淩樂去了清風閣。

    *

    清風閣裏,陵樂與月卿兩人輕手輕腳地把季涼挪到床上。

    她身上的血衣有鮮紅色、褐色、以及黃的發黑的顏色相互疊加。

    月卿心疼地眼淚直往下掉,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拿著一把剪刀與幹淨地絹綢,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已經與血水肉皮連在一起的衣物給分開。

    那種牽扯的疼,居然又把昏迷的季涼給活生生地痛醒!

    但凡碰到傷痛之處,她的身體都會不自覺地顫抖,但是她趴在床上,一聲不出。

    隻是急促地喘著氣,企圖緩解那種撕肉之痛。

    季涼越是不吭聲,月卿眼淚流得越多,最後她居然小聲地抽泣起來,無法控製手中的力道。

    “嘶……月卿,疼……”

    季涼低低地□□了一聲,月卿立即停住了抽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穩了穩心神,才又開始控製力道,清理季涼背後的傷。

    淩樂站在邊上,雪白的長袍已經被季涼的鮮血染花。

    他的手按住纏在腰上的那把飄渺劍,手指蒼白。棱角分明的下顎正在緩緩繃緊,兩片薄唇緊緊地收縮在一起。

    季涼一聲受不住痛的□□一出,那股堵在淩樂胸臆處的怒意終於是隨著他一次長長呼吸奔湧而出。

    他驟然轉身,血衣獵獵,無風自揚,腿已經彎曲蓄力,準備一躍而出。

    一道黑影急掠過來,伸手攔住了淩樂的去路。

    淩樂大怒,手從腰間一抹,長劍亮出,宛如朝陽之中一道金光,直直刺向許安歸!

    他怒吼道:“讓開!”

    許安歸心中一橫,根本不躲。

    “噗呲”一聲,淩樂手中的劍沒入許安歸的肩膀。

    月卿聽見鐵器入肉的蠢鈍之聲,嚇地回頭去看,發現淩樂的劍已經沒入許安歸的肩膀三分,她連忙出聲:“淩樂!”

    這一聲拉扯住了淩樂的手,力道瞬間瀉去了九分,還留有一分,一寸一寸遞進許安歸的肩膀。

    許安歸頷首,目光湛亮,卻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這份絕不退讓的堅持仿佛是他贖罪的方式,眼眸裏冷冽而悲怒的光,震懾住了淩樂滿腔怒火。

    淩樂怒道:“為什麽不躲?!”

    許安歸沉聲道:“冷靜了嗎?如此這般性子,如何才能在許都長活?”

    這句話,與那日季涼在暮雲峰上與他的話並無二致。

    原來,在他們眼裏,這也是需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

    許安歸見淩樂似乎找回了一點理智,說道,“在這裏,殺人從來不需要用劍。被人刺殺而死是最痛快的死法。你這一去,或許可以以一己之力突破皇宮禁衛,殺到東宮之前,絞殺太子。但身後事你不顧了嗎?整個許都都知道是安王府收留了你,你是我安王府的人。你去殺了太子,要我與她如何收場!你想找死,我不攔著你,但是你死,不能拖我們下水!”

    這句話如同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淩樂心中的怒火,手腳冰涼。

    許安歸這話不中聽,說得及其市儈,但是事實!

    他這麽一去或許可以手刃太子,但是要背負這一切後果的人,是許安歸與季涼。

    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悔恨在淩樂的心中驟然而起。

    年少從他拿起飄渺劍的那一刻,他就在心中暗暗地起過誓——執劍的這一雙手,定要保護好想要保護的人。他絕不會讓爹娘慘死在他眼前的那一幕重演。

    這十五年來,三伏三暑,練劍習武從不懈怠。

    他總以為,劍之所指的地方必有一條安康大路。現在的他,已經有能力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了。而今身陷許都崢嶸魅離之上,他居然無法用手中長劍替季涼報仇。

    心中悔恨更盛,這股悔恨之意無處發泄,他隻能朝著許安歸咆哮:“難道你能咽下這口怒氣?你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濫用私刑?還是說,在你眼裏,誰為你犧牲都可以!包括她!”

    “淩樂,你出去。”季涼微弱聲音傳來。

    淩樂猛地回頭:“什麽?”

    “我讓你出去,回房閉門思過。”季涼微微抬起頭,看向淩樂。

    “你!”淩樂怒急,瞪向季涼。

    “你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再出來。”

    季涼氣若遊絲,淩樂卻真的再也沒有多說一句,隻是負氣的把劍從許安歸肩膀拔出,摔門而去。

    許安歸眉頭微皺,顧不上自己肩傷,冷冷地盯著季涼,一字一句怒道:“你一定要如此嗎?!你明明有辦法自證清白,為什麽閉口不言?你明明有辦法脫身,為什麽任由他們這麽折磨你?!”

    季涼閉上眼睛,輕咳了兩聲,借著月卿的手,緩緩地坐了起來,眸光清亮:“我若不這樣,如何讓郭太師站在我們這邊。”

    許安歸倒吸一口涼氣,他從未想過,這個女子居然心狠到連自己都算計!她這一局絕地反擊,不僅謀了所有人,也把她自己的命謀在了裏麵。

    季涼吐出一口氣,仿佛想要把身上的疼痛都吐出去一般繼續說道:“當年太子與郭若雪成婚,隻不過是想借郭太師在朝堂的威望,盡早幫自己立足。而今太子羽翼漸豐,郭太師便成了處處鉗製他的力量。他若不想受郭太師牽製,除掉郭府三小姐,是遲早的事。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何區別。更何況,他們本就已經不可能複合,郭若雪因為孩子的事情,早就對太子死心。”

    許安歸看著季涼為了奪得郭太師的信任把自己弄成這幅模樣,心下不忍再厲聲斥責,不由得說話聲音也柔和了不少:“他除自己的太子妃,你為何要把自己也置身於這麽危險的境地!若他們下手沒有輕重,一個失手……”

    許安歸不敢想下去。

    季涼輕笑:“借我之手除掉郭府三小姐,對我嚴刑逼供,讓我屈打成招。讓我承認受你指使,讓你我都失去郭太師的庇佑,此計一箭雙雕,若是成事,那必然是極妙好計策。但何宣不曾想我骨頭這麽硬,能硬抗到烏族開戰。”

    季涼好似在說別人的故事一般,淡然得不像是剛受完私刑疼痛入骨的人:“她們對我嚴刑逼供的時候,郭太師一定就在大理寺。我至死不說一句話,郭太師對我必定更加信任。太子失了郭府三小姐,少了郭太師的掣肘。同樣的,他也少了郭太師的庇護。經此一事,戶部尚書與吏部尚書將會徹底與太子決裂。這一局,何宣以為他可以謀得郭府的勢力,但我破局,讓太子絕無反擊的機會,這種送上門的好事,何樂而不為?”

    許安歸見季涼這幅死不悔改的樣子,忍不住自己內心怒火,聲音不由得又大了幾分:“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把自己也算計在內!”

    “爛命一條,”季涼冷笑,“何足掛齒!”

    “你!”許安歸氣極。

    “行了!”月卿一聲怒吼,斷了兩人的對話,“你們都是硬骨頭!一個算計自己被人打的半死,一個為了讓淩樂消氣硬生生接了一劍。你兩人都那麽想死,為什麽不抹脖子上吊,在這裏吵什麽!”

    許安歸氣得無話可說,一甩手,拂袖離去。

    季涼眼眸低沉,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後悔。

    月卿看季涼這樣,罵,罵不得。勸,勸不得。隻能教她趴好,繼續給她清理傷口。

    月卿看著季涼背後縱橫交錯的鞭傷與早些年被火灼傷的傷痕,便再也氣不起來了,低聲問道:“很疼吧?”

    季涼搖頭:“不及心中之痛。”

    月卿根本無法再追問下去,這心中之痛所牽扯的,何止是季涼一人。她這次回來,本就抱著必死之心,支撐她這具身子的,是那個需要拚上性命也要完成的事。

    月卿心裏清楚,季涼許安歸與烏族遲早有一戰。想著去年十二月許安歸才端了烏族去靈山大營,再戰怎麽也要到今年秋天以後了,她有半年的時間可以幫季涼養好身子。不曾想這才短短四個月的時間,烏族便已經兵臨城下。

    她的腿才稍有好轉,身子又成了這副模樣。

    這樣的縱橫交錯的傷口,在她身上怎麽可能不疼?

    隻看一眼季涼身上的傷,月卿就知道她在大理寺裏受了哪些傷——夾手、鞭笞、銀針。這些傷都不在她的臉上,全在身上。

    不傷及內裏,卻疼痛無比。可見是行家下的手。

    月卿氣得?眼淚直掉,卻又不敢哭出聲。

    *

    那邊許安歸還未走兩步,就看見戍北匆匆來報:“秋侍衛來了。”

    許安歸眼眸一沉,看著已經擅自翻牆進入安王府的秋薄。他手持著那把純黑色的月夜,一身殺氣。安王府的戍衛兵人人手持□□,戒備著秋薄,緩緩後退。

    直到許安歸的身前,許安歸蹙眉冷聲道:“即便你是我師兄,隨便翻入親王府邸,也是死罪。”

    秋薄滿身怒意,用那把純黑色劍,直指許安歸。

    戍北見狀大驚,上前一步,厲聲喝道:“不得無禮!”

    不想秋薄身法極快,腳下幾個回轉,人便已經掠過那排戍衛兵直接到了許安歸身邊,許安歸似乎是知道秋薄會如此,早早地甩手從戍北身上抽出他的劍,“當”的一聲,把秋薄的劍格住。

    重力壓得許安歸肩膀鮮血直流。

    戍南戍北鎮東鎮西四個親衛見秋薄居然敢劍指許安歸,立即暴怒,紛紛拔劍,欺身而上。

    秋薄瞧也不瞧,手中長劍一撤,在身邊拉出一道黑弧,逼地四人後退了一丈。回手又把劍重新壓在了許安歸的劍上,怒聲問道:“她如何了?”

    許安歸蹙眉:“你這樣成何體統?”

    “我問她怎麽樣了!”秋薄根本不想跟許安歸廢話,加重了手中劍的力量。

    許安歸肩膀有傷,堅持不住多久,手中力道一鬆懈,劍立即就被挑飛。秋薄劍指許安歸:“你答應過我的事情,為何沒有做到?!”

    許安歸鮮血已經染紅整個衣袖,鮮血從他的手指滴落。秋薄這一句質問,讓他無話可說,無從辯別。

    安王府的戍衛兵表情肅穆,持著□□死死地盯著秋薄。

    許安歸側目不想說話,秋薄怒意更勝。

    兩人對峙之間,隻聽見許安歸身後的寢殿裏傳來一聲淒慘地叫聲。

    秋薄聽出那是季涼的聲音,再也顧不得禮儀,三步並作一步,直接掠過許安歸,奔向季涼所在的院子,甩下一院子的府兵與許安歸。

    許安歸蹙眉看向藏匿在參天大樹之後的清風閣,久久不語。

    戍北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王妃在上藥……秋侍衛這樣去……恐怕不太好。”

    許安歸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追了過去。

    轉過院門,他便看見秋薄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外,滿臉的擔憂之色,聽著裏麵動靜。

    季涼每□□一聲,他的身子就跟著一起顫抖,滿臉滿眼的擔憂之色。那種表情,是恨不得代季涼受過的表情,是心痛的表情,是自責的表情。

    許安歸無力地靠在院子石牆上,忽然覺得,自己在喜歡季涼這件事上,到底不如秋薄來的誠心。

    或許像秋薄這樣,哪怕知道硬闖安王府是死罪,他也不顧生死、義無反顧地來了。哪怕礙於禮節無法進去,隻要在外麵守著她便好。

    哪怕……知道她已經嫁給他人,但是隻要聽見她有一點不好,也要親自來確認她的平安,才是她的良人吧?

    如果,他不是顧及那麽多,心裏不是想那麽多,當時極力護著她,不讓人把她帶走,她是不是也不會受刑,傷得如此嚴重?

    是不是,他內心的自責與憤怒就會少一些呢?

    許安歸眼前的事物逐漸變得模糊,他的身子靠著石牆不斷地下滑,鮮血在那道牆上劃下了一道血痕。

    戍北大驚,連忙上前扶住許安歸,喊戍南來幫忙,把許安歸背回了朗月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