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算不算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3406
  第41章 算不算

    “大人, 您已許多天不曾安睡了,今夜便早些歇下吧。”

    淮通城的客棧房內,一盞孤燈昏黃, 衝淡幾分濃黑夜色, 一名身著常服的淩霄衛小心翼翼地在案前勸道。

    “虞錚此時,應該已經在永興了。”賀星錦一手撐在案上,英氣俊逸的眉眼間滿是疲態。

    “依照虞百戶的腳程,如今的確該在永興了,”青年垂首, 十分恭謹,“大人, 待指揮使審過那薛濃玉, 我們便能得知公主的下落。”

    一盞燈焰搖搖晃晃,賀星錦半晌無言,他案前的信箋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墨痕, 從南州到淮通, 他這一路幾乎是在漫無目的地搜尋。

    “抓住的叛軍餘孽, 無一人證實當日在南州官道上刺殺陛下的, 除了他們還有另一撥人,”賀星錦低垂眼簾, 搖頭, “這便說明, 薛濃玉雇的殺手當日很有可能並未動手。”

    “他費盡心力布下此等殺局, 又怎會在關鍵時刻不動手?”青年一時想不通這其中的緣故。

    “若要殺, 他為何不在當時便殺?擄走再殺, 豈不費力?”賀星錦靠在椅背上, 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 “可如今也隻有這兩種可能,要麽真是他雇的殺手趁亂將公主擄走,要麽……”

    賀星錦忽然住了口。

    青年不明所以,茫然地等了片刻,才見他抬起手來,道:“出去吧。”

    “是。”

    青年隻得應聲退下。

    房內一瞬靜謐,賀星錦的手掌貼著滾燙的茶碗壁,在一片幽微的光線裏靜默許久。

    在南州官道上側翻的公主車駕他已反複查驗過,除了被箭矢嵌入,或被火焰灼燒的痕跡之外,根本看不出打鬥過。

    他已審過當日隨行的許多人,叛軍刺殺淳聖帝時,雖說眾人皆忙於保護帝王,但公主車駕旁也並非無人守。

    其時,本該守著公主的兩名女婢卻並不在車內,依據她們供述,是公主起先聽聞外頭有異動便讓她們二人出去一探究竟。

    緊接著箭火來襲,公主車駕的馬匹受驚瘋跑,再到之後,便是馬車側翻,待禁軍過去時,車內便已不見公主身影。

    若薛濃玉雇來的人不曾動手,而叛軍又根本不曾靠近公主車駕,那麽……便隻有一種可能。

    公主,她是自己跑的。

    賀星錦早已在重複的推演細算中窺見了這個答案,在南州時他便已有了這個猜測。

    囿於心內的猶疑,他一直不願將這個猜測當真,然而先有叛軍餘孽如一的口供,後有一封指向薛濃玉的密信。

    不論這密信究竟是從何處來,其上薛濃玉的字跡做不得假,但無論是當日跟隨聖駕的護衛亦或是前來刺殺淳聖帝的叛軍餘孽,他們都並未見到另一路人。

    如今種種證據皆指向明月公主她並非是被人擄走。

    長夜漫漫,掌中的茶碗已失了不少溫度,賀星錦臨燈慢飲一口,他再看向擺了滿桌案的密信。

    他到底還是沒有在送往永興給父親的家書裏寫明此事。

    思及在南州裕嶺鎮上,那醫館老大夫口中的那一對故意遮掩容貌的少年少女。

    夜風拂過滿案信箋,紙頁聲動。

    作為大燕最尊貴的公主,她究竟為何要逃?

    ——

    金烏西沉,被昨日春雨衝刷過的竹林石徑濕潤又滿是泥土與草木的清香,商絨一路行來,一雙繡鞋沾了不少泥痕。

    夢石抱著一大堆的東西也沒功夫多看腳下的路,就那麽胡亂踩一通,踩到泥窪裏他也毫不在意,隻想著快些去將折竹買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吃的玩兒的都趕緊放下。

    “夢石叔叔,我拿一些吧。”

    商絨看他滿身是泥點,便說道。

    在村口才下馬車時,她便想幫忙,但夢石攔著不讓。

    “已經快到了,簌簌你自己小心路滑,我先快些去放東西。”夢石根本沒辦法回頭,隻這麽對她說了一句,大約是他腿上的傷已經結了血痂,摩擦著衣料也不疼了,故而他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快。

    “都和你說了,不要買這麽多。”

    商絨看夢石在進院前險些一個趔趄,她不由回過頭來,對身邊黑衣少年小聲說道。

    竹林裏的霧氣濃烈,少年亦是雙手不空,提著四四方方,大小不一的盒子,聽見她的話,他側過臉來看她:“我問你喜不喜歡,你都與我說喜歡,我才買的。”

    商絨躲開他的目光,有些羞窘,“我是怕你不高興。”

    沒有人喜歡聽關心的人一直對自己說“不喜歡”,“不好”,“不要”,這種總是在拒絕的話。

    這是薛淡霜曾與商絨說過的話。

    在遇見折竹之前,她比刺蝟更像刺蝟,可是薛淡霜跟她說,她總是這樣會傷害到真正關心她的人。

    她有點出神,不知少年聽清她這句話時,他那雙猶如點漆的眸子似乎亮了一點,潮濕的霧氣裏,他的嗓音沉靜:“買給你的東西,為何要怕我不高興?難道,這些你都不喜歡?”

    “喜歡。”

    她說。

    他連買給她的衣裙都一件比一件漂亮。

    少年再也沒說話,卻一直走在她的身旁,將她護在山徑裏側,他的視線低垂下去,落在濕潤的石階上。

    於娘子蒙受一場大難,如今身形已清減許多,不同於夢石在牢中被胡林鬆與譚介之二人照顧周到,她與她的夫君在牢中是的的確確受了幾番嚴刑拷打的,她如今臉側還有一道沒痊愈的鞭痕。

    瞧見夢石進院,她便忙上前幫著他將所有的東西都放下,沒一會兒又見商絨與折竹進來,便又福了福身,垂首道:“公子,此番若非是您,奴家與夫君必定是要冤死在牢裏的……”

    看她眼眶裏浸出淚來,商絨便將自己袖間的帕子遞給她,她低聲道了謝,又將他們兩人迎去飯桌前,道:“奴家也沒什麽好報答的,除了此桌酒菜,此院以後也贈與三位,萬望你們不要嫌棄。”

    “這桌酒菜好,我看院子就不必了,”夢石從房中換了身衣裳出來,“於娘子,這好歹是你們的營生。”

    於娘子搖搖頭:“這營生奴家是再不想做了,這院子若三位不要,奴家與夫君也是要將它荒廢了的,往後奴家便繼續采藥,夫君做他的木工,再不碰這些了。”

    牢中幾日,他們夫妻兩個已然被嚇破了膽,再不願做這些了。

    落日餘暉散盡,天色暗暗沉沉,於娘子在廚房內燒好了幾桶熱水便離開了,她夫君在牢中傷了腿,如今正臥病在床,她急於回去照料。

    夢石先在桌前草草地吃了幾口,實在忍不下身上的癢意,便撂下筷子去房中沐浴了。

    商絨吃著一塊猶如琥珀般油亮剔透的紅燒肉,院中寂寂,她注意到身側的少年捏著筷子半晌沒動,隻垂著眼,也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她想了想,夾了一塊肉給他。

    少年失神般地也不知在看哪一處,卻因碗中忽然多出的一塊紅燒肉而眨動一下眼睫,夜風拂麵,他輕抬起眼簾。

    “折竹,很好吃的。”

    商絨總覺得他有點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裏怪,她端著小碗,對他說。

    “哦。”

    他心不在焉地應一聲,夾起肉來咬一口。

    商絨兀自低頭盛魚湯來喝,沒察覺少年偶爾偷偷停駐在她身上的目光,她隻是覺得他心事重重的,連飯也顧不上吃。

    “你在想什麽?”

    商絨還是忍不住問他。

    折竹驀地對上她那樣一雙波光清瑩的眼睛,他捏著湯匙的動作一頓,清雋的眉眼間竟顯出幾分不自在來。

    “你……”

    他才開口,卻發覺自己根本無法輕易開口問她,他抿起唇片刻,別過臉:“沒什麽。”

    給他夾菜,為他盛湯,她這樣,

    究竟算不算是喜歡?

    他不確定地想。

    不多時,夢石終於沐浴完畢,從房中出來,木雕蓮花燈的光影照見他的身形,商絨看他走近,便發現他頸間竟起了好多大小不一的紅疹。

    “夢石叔叔,您這裏……”商絨指向自己的頸間。

    “簌簌有所不知,我原有個毛病,”夢石撓了兩下脖頸,在桌前坐下來,笑著說,“隻要穿得衣料粗糙些,便會起紅疹。”

    他麵上流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我又哪有閑錢穿那些好料子的衣裳,隻咬牙買了一件裏頭穿的雲錦料子的,就這麽一直穿,不怕你們笑話,我有好些時候沒洗過它了,不是不想洗,隻是一脫那衣裳,這紅疹就癢得厲害。”

    但今晚是沒什麽法子了,衣裳穿得久了,還是要癢的。

    他話音才落,卻見商絨驚愕地望著他。

    “怎麽了?”夢石不明所以。

    商絨還未開口,折竹卻擱下湯匙,碰撞碗壁的清脆聲一響,他若有所思般睨著夢石頸間的紅疹,語氣頗添幾分意味:

    “天下間竟有這般巧合的事,夢石道長可知,她與你一樣,也有這樣一個毛病。”

    天底下,究竟有沒有這樣巧合的事?

    這一瞬,夢石滿臉詫異地看向商絨:“果真?”

    “是的。”

    商絨點點頭。

    夢石心內不知如何盤旋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他看著對麵那姑娘一張經由麵具遮掩的臉,半晌一笑:“這大抵,也算得是我與簌簌的緣分。”

    商絨低眼,強壓下心頭紛雜混亂的疑慮,將僅剩的兩塊紅燒肉與鴨腿肉都夾到夢石碗中,說:“您方才都沒吃幾口,再吃一點吧。”

    夢石滿臉笑容,拿起筷子卻對上少年一雙冷淡的眼眸。

    他故作不知,端起碗來便吃。

    少年一張俊俏的麵龐神情寡淡,卻又認真地審視身邊垂著腦袋喝湯的姑娘。

    他漂亮的眸子泄露一絲悶悶的情緒。

    她到底喜不喜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