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春雨夜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3377
  第40章 春雨夜

    春雨潮濕, 滿耳淋漓。

    房內一盞燈火閃爍,映照少年神情奇怪的一張麵容。薑纓也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才聽見他的聲音:

    “你若敢將此事透露給樓主,”

    那少年烏黑的眸子淡薄又無情, “薑纓,我一定殺了你。”

    薑纓隻是被他這樣一瞥,便覺寒意徹骨,他已跟在這少年身側三年,此前從無任何人任何事能教他生出半點憐憫。

    無法感知疼痛的少年, 對他人狠,對自己更狠。

    薑纓從不懷疑這少年的冷漠與殘忍。

    即便十一護法也曾與他共事, 他也能毫不猶豫地將其殺死。

    “十七護法待薑纓恩重, 護法交代之事,薑纓絕不敢違逆護法之意,”薑纓低下頭去, 拱手道, “薑纓隻是不忍護法您泥足深陷……護法, 即便樓主待你再寬和, 您也終歸是要回櫛風樓的。”

    “你不是與我說過, 有三兩個紅顏知己是人間至幸嗎?”

    少年毫不在意滴落在手背的蠟痕, 他緩步走到薑纓身前, 低睨他, “我不要三兩個, 一個就好了。”

    薑纓抬起頭:“十七護法, 可她是明月公主。”

    “我知道啊,”

    少年滿不在乎, 奇怪地審視他, “那又如何?我高興帶著她。”

    “難道您回櫛風樓也帶著她?”

    薑纓隻覺自己額頭的冷汗在往下淌,他也不敢輕易伸手去擦。

    少年聽了,微垂著眼簾,似乎認真地想了想,才輕輕搖頭,說:“櫛風樓不好,我都不喜歡的地方,她也一定不喜歡。”

    “不用你管,”

    他沒什麽耐心地皺了一下眉,“我有地方藏她。”

    薑纓一時無言,他心知這大抵便是三兩個紅顏知己與一個紅顏知己的區別,他有三兩個,便不會為了其中任何一人而輕易交付自己的真心。

    但這少年不一樣,他隻要一個,所以他這顆方才開了情竅的,幹淨又熱烈的真心,也必會認認真真地交給一個人。

    “那她呢?”

    薑纓又問道,“十七護法,您喜歡她,那她喜歡您嗎?”

    “您想一直將她藏在身邊,那您可知,她願意嗎?她一個自小錦衣玉食的公主,願意陪您血雨腥風,願意嫁給您,做您的妻子嗎?”

    嫁給你,做你的妻子。

    少年不知為何,揉撚著他這後半句話,濃密纖長的眼睫微微抖動。

    “薑纓,”

    他的聲線仍舊冷靜,“我有很多錢。”

    無論是妝粉衣裙,金玉首飾,任何吃的玩兒的,他都能買得起。

    “杏南藥鋪的那兩個人你給我盯緊,蜀青造相堂是天伏門產業的事,你也可以傳信樓中,其他的,你最好一個字都不要說。”

    少年神情冷冽,言語間無形的壓迫逼得薑纓後背冷汗涔涔,他吞咽一口唾沫,心中歎了口氣,到底也不敢再勸了,隻道:“無論如何,還請護法相信,薑纓此生,絕不會背叛您。”

    夜雨更重,亂人心緒。

    少年立在清冷無人的廊上,在半開的窗外接了滿手潮濕的雨水,一盞孤燈照著他霜雪般的衣袂,修長白皙的指上盡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

    迎麵是濕寒的風,可他微斂雙眸,冷雨打簷的脆聲不斷,他靜默地聽了會兒,又盯著自己濕潤的手掌看。

    他渾身幾乎冷透,如一道風般悄無聲息地進了一間房內,也不管被雨絲浸濕的衣袖便在地鋪躺下。

    正是夜濃的時候,房內漆黑到他一點兒也看不清床上那個姑娘的身影,可他還是盯著看。

    “十七護法,您喜歡她,那她喜歡您嗎?”

    不自禁,耳畔又添這道聲音。

    “她願意嫁給您,做您的妻子嗎?”

    妻子。

    什麽是妻子。

    他不是沒見過世間的夫妻,若是細細回想起來,他似乎也殺過夫妻。

    喜歡,就要做夫妻嗎?

    他的腦子裏似乎很多年都沒有像今夜這般混亂過,像是一團怎麽也理不清的亂麻,他在被子裏翻來覆去,不知何時才倦極合眼。

    下了整夜的雨到天明十分也仍未停,清晨的天色也因此而晦暗許多,商絨從睡夢中醒來,最先去看床下的少年。

    本該蓋在他身上的被子已成了一團壓在他肩背底下,冷淡的光線照在他熟睡的麵容,他的睫毛烏黑又漂亮。

    商絨趴在床沿,也不知為什麽,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她甚至回想過自己在玉京皇宮中時,也見過皇伯父的幾位皇子,在宮宴上,不少大臣也曾攜親眷而來。

    她見過的人中,沒有一個比他好看。

    商絨動作極輕地起身,穿上鞋子才在他身邊蹲下來,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去拽他的被子,便見他忽然睜開眼睛。

    少年眉眼間仍帶著未醒透的惺忪睡意,猝不及防對上她的眼睛。

    “折竹。”

    略有些青灰的光線裏,她的麵頰白皙又明淨。

    “做什麽?”

    他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啞。

    “你去床上睡吧。”

    商絨看他薄薄的眼皮都揉得泛起薄紅,她抓住他的手腕,對他說。

    她手指溫熱的觸碰,令他微垂眼睛盯住她的手,大約是因為他仍舊困倦,又或許還因為些別的什麽,反正他也不知道,

    他輕輕地“哦”了一聲,然後就乖乖起身往床上一躺。

    春雨仍在簷外連綿不斷,少年的心事也仿佛被雨水浸潤得濕漉漉的,他的臉頰抵在軟枕上,靜默地聽著那個姑娘換衣裳洗漱的聲音。

    昏昏欲睡。

    “我們今日要走嗎?”

    他忽然又聽見她的聲音,於是垂下去的眼簾又半抬起來。

    “不走。”

    他懶懶地回。

    隔了片刻,又添一句:“等我睡醒,若雨停,我們就去玩兒。”

    商絨聞聲,回過頭來,卻見床榻上的少年已經閉起眼睛,她抿起嘴唇,去取了盒子來自己粘麵具。

    客棧門外雨霧朦朧,商絨與夢石坐在一塊兒用早飯,灌湯包小小的,裏頭的熱湯很燙,夢石被燙了嘴便提醒起她:“簌簌,小心燙。”

    “嗯。”

    商絨應了一聲,小口地咬開薄薄的外皮,熱湯淌出來,又香又濃。

    “簌簌,”夢石一邊吃,一邊問她,“昨夜你們到底是怎麽了?兩個人話也不怎麽說,是不是鬧別扭了?”

    他仍舊惦記著昨夜裏他們兩個之間的異樣。

    “……沒有,”

    原本已經刻意忽視掉的某些東西又在腦海裏晃啊晃,商絨一下變得極為不自然,她囁喏著說,“夢石叔叔,我和折竹什麽事也沒有。”

    “沒有啊?”

    夢石看著她,笑著說,“沒有就好。”

    到底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夢石覺得自己也不好再繼續深問。

    用過早飯後,夢石便撐傘出去給折竹買金瘡藥,而商絨則在自己房中默道經,窗外霧濃,下雨的時候也看不出天色變化。

    商絨停了筆,盯著墨痕未幹的宣紙。

    折竹他醒了嗎?

    她忍不住想。

    起身出去,商絨才走到折竹房門前,正巧裏頭才替折竹換了新傷藥的夢石開了門,他抬頭看見她,便笑著說:“簌簌,我看午飯就叫人送上來我們一塊兒吃?”

    “好。”

    商絨縮回手,點點頭。

    夢石下樓去了,商絨一進門,便見少年坐在床沿,倚靠著床柱,神情懨懨地打了一個哈欠。

    他準確地辨認出她的腳步聲,抬起眼睛來看她。

    商絨走近他,認真地端詳他。

    “看什麽?”

    他問。

    “折竹,我想過了,”

    商絨在他身邊坐下來,“你身上還有傷,不能總是睡在地上,我不能因為我的害怕而讓你一直陪著我這樣睡,你昨夜也沒有睡好。”

    “我昨夜沒睡好不是因為這個。”

    他說。

    “那是因為什麽?”

    商絨望著他,看清他眼瞼底下一片極淡的倦色。

    “總之,”

    折竹側過眼不再看她,“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可你這兩日就是沒睡好,”商絨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她嗅到他身上微苦的藥味,“折竹,我可以自己睡的。”

    “你就不怕深更半夜,有人將你擄走,而我全然不知?”

    折竹揚眉,故意說道。

    商絨聽了,大約是隨著他的話聯想到了那些畫麵,她的眉頭果然輕皺起來,抿了抿唇:“可是……”

    折竹的眉眼雋秀而疏冷,他語氣平靜,“這場雨隻怕今日是不會停了,我的事既一時辦不成,那麽明日我們便回桃溪村。”

    滿窗拍打的雨聲煩亂,房內有片刻寂靜。

    “商絨。”

    商絨坐在他身邊靜靜地聽雨,卻聽他忽然喚她一聲,她抬起頭,再度望向少年蒼白的側臉。

    他的眼簾半垂,剔透的眸子凝視她,“隻要我願意,我可以藏你很久,那麽你呢?你願意跟著我,無論在哪兒嗎?”

    “你要離開蜀青嗎?”

    商絨不明所以,問他道。

    “也許。”

    折竹淡聲道。

    “我如今去哪裏都是一樣的,”商絨低垂眼眉,認認真真地說,“折竹,你知道我沒地方可去的,我隻跟著你。”

    她沒忘記,自己還要默道經給他,無論以後何往,她如今,的確是要在他的身邊,遵守她的承諾的。

    少年聽清她的一句“我隻跟著你”,他幾乎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然而袖間的手指蜷緊又鬆懈。

    他無聲地盯著她的側臉。

    暗黃的麵具遮掩住了她原本的膚色,她自己胡亂描的眉比他給她描的還要醜。

    她真是既不會梳發也不會描眉。

    可是他此刻看著她,

    他的眼睛卻輕輕彎起來。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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