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白曇燈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4134
  第37章 白曇燈

    久源樓今日的傀儡戲的確不是他們在容州城看的那一折。

    銅鏡折射出的一片瑩白光線真如冷冷月輝, 照在身著綺繡衫裙的提線傀儡身上,烏絲雲鬢點綴步搖絹花,淒冷的樂聲如流水般淅瀝, 絲線操縱著傀儡的一舉一動, 看它衣袂獵獵,看它回首遙望,這一瞬,它仿佛真成了奔月的嫦娥。

    “簌簌,這兒的醃漬青梅是真不錯, 你們快嚐嚐看。”夢石才吃了一顆梅子,便覺滋味甚好, 便將瓷碟往商絨與折竹麵前推了推。

    折竹手肘抵在桌角, 聞聲便瞥一眼近前的瓷碟,他隨手捏了一顆起來咬進嘴裏,酸酸甜甜的滋味引得他揚眉, 他看向身邊一直盯著戲台入神的小姑娘, 又捏了一顆起來遞到她唇邊。

    商絨下意識張嘴咬下。

    毫無預兆的, 她柔軟的唇瓣觸碰到他的指腹, 隻是極輕的一下, 但折竹蜷縮一下指節, 他又無端地看她一眼。

    商絨無知無覺, 隻是目光漸漸從傀儡身上, 逐漸移動到操縱傀儡的那一雙手上, 僅憑那樣一雙手, 任憑絲線之下究竟是嫦娥還是誰, 都始終是一堆被任意擺弄的木頭。

    戲過三折, 久源樓外天已見黑。

    他們從午後一直在樓中待至此時, 街上點燃一盞又一盞的燈籠,他們方才踏出久源樓。

    楊柳河岸,夜風習習。

    河堤之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燈籠,交織的光影在水中泛著粼波,街上行人摩肩擦踵,熱鬧非凡。

    商絨跟著少年往前走,今夜燈會上的花燈遠比桃溪村小廟會上的多的多,或整整齊齊在高高的木架上排列,或在簷下輕晃,橋上閃爍。

    濃鬱的色彩,各異的樣式,令人眼花繚亂。

    “今日立春,我聽說蜀青人常在這兩日辦燈會,”夢石腿腳有傷,走得慢些,卻並不妨礙他今夜這番好心情,他伸手指向不遠處用竹竿搭建起來的燈籠塔,對他們兩人道:“瞧,那些燈多半都是花的樣式。”

    商絨在人群裏抬頭望向那座高高的燈籠塔,她發現,似乎春日裏所有會開的花都在那座塔上。

    她想再近些,但燈籠塔下的人更多。

    幾個孩童橫衝直撞,折竹反應迅速,伸手將她擋到身後,但東張西望的夢石卻被前麵的那個小孩兒撞了個正著。

    他踉蹌後退兩步,還沒看清,那幾個小孩兒就蹦蹦跳跳地繞開他跑了。

    “夢石叔叔,您沒事吧?”

    商絨記得他腿上還有傷。

    夢石揉了揉被撞疼的肚子,朝商絨搖了搖頭,但他腿上的傷確實又有些疼,他便道:“我先去那邊坐一會兒,等會兒你們若是逛累了,便來尋我,我們一塊兒租船吃飯。”

    今夜河上有不少烏蓬小船,供人在水上消夜,聽那些花船裏的樂伎娘子們彈琴唱曲。

    “好。”

    商絨點點頭。

    今夜的風很輕,月亮投射人間的華光遠不如那樣一座燈籠塔來得明亮耀眼,那諸般色彩仿佛便是人間百味。

    不同於孤高的月,永遠是不食煙火的。

    商絨緊緊跟隨他的步履朝前走,各色的光影在眼前晃啊晃,而少年微垂眼睫,眉宇間似有幾分心不在焉,他的指節在袖間屈起又舒展,隱在被人山遮擋起來的濃鬱陰影裏。

    忽然間,

    一隻溫熱的,柔軟的手輕輕勾住他的指節。

    少年一雙漆黑的眸子神光微動,他偏過頭,卻隻望見她的側臉,他後知後覺地隨著她的目光望去,燈籠塔下,人山縫隙中隱約顯露出其中的熱鬧。

    三盞銅壺擺放正中,那蓄著絡腮胡的男子正指著一旁擺放的長箭張羅著叫人來比試。

    是投壺。

    少年曾在市井間玩兒過無數次。

    “你想玩兒?”

    他雋秀的眉眼多添幾分神采。

    “我……”

    商絨聽那大胡子說彩頭是一隻海棠花燈,她便有些猶豫,但下一瞬,少年微涼的手掌將她指節包裹,輕風拂麵,在這片光怪陸離的各色光線裏,商絨仰望著少年的側臉,她被動地被他牽著撥開人群跑向那片喧囂地。

    “你想要什麽?”

    少年的眼,總是那樣清亮而盈滿朝氣。

    “我想自己來。”

    商絨努力地克製自己想要躲開周遭數道目光的不安感,對他說道。

    少年聞言,麵上添了幾分興致,他從一旁抽出一支箭來遞給她。

    商絨從他手中接來,轉身看向不遠處的那隻銅壺,聽到周遭許多人在竊竊私語,她捏著箭,望了一眼身邊的少年。

    他正在看銅壺。

    商絨輕抬起手,在一片嘈雜的人聲中,她手中箭投擲出去,穿梭風中,在眾人的目光聚集在銅壺的一瞬,箭隻輕巧地正中壺口。

    “厲害啊!”

    人群裏有人喊,隨即便是一陣拍掌聲。

    商絨偷偷地鬆了一口氣,她轉過臉,正對上他的目光,而他的眼睛彎彎的,隱含笑意。

    “姑娘,海棠花開五瓣,若要我這盞海棠花燈,須得連中五次。”那大胡子伸出手來,在一旁提醒道。

    在他這裏投壺,花有幾瓣,贏花燈便要投幾遍。

    少年靜默地再遞給她一支箭。

    商絨接過抬起手也沒多猶豫便投出,接連四次,她甚至連他的手都沒鬆開過,卻無一例外,全中。

    “莫說是姑娘家,今夜就是男子,我今夜也還沒見過比姑娘你準頭還好的,”大胡子毫不吝嗇地誇讚起商絨,又回頭將海棠花燈裏的蠟燭點燃,將其送到她麵前,“姑娘,這是我妻子親手做的,這就送你了。”

    商絨打量起提在手中的這一盞海棠花燈,它的確精細非常,粉紅的花瓣脈絡清晰,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中間一個小小的燭台隔絕了燭火外露,朦朧的暖光照著葳蕤花朵更顯意趣盎然。

    “給誰的?”

    少年牽著她從人堆裏出來,輕瞥一眼她烏黑的發頂。

    “你怎麽知道我是要給人的?”

    商絨抬頭。

    “你又何時為自己思慮過什麽?”少年言語淡淡。

    商絨一怔,隔了好一會兒,她才垂下眼睛,說:“我聽夢石叔叔說,他的女兒杳杳喜歡花燈,她又是生在四五月海棠花正開的時候,我就想把這個給夢石叔叔。”

    她記得,桃溪村小廟會的花燈是用來照亮戲台的,並不算多漂亮。

    “哦。”

    少年隨意地應了一聲,卻忽然站定,在她疑惑地望向他時,他鬆開她的手,道:“站在這兒等我。”

    商絨不明所以,還未來得及問些什麽,便見他轉身,霜白的衣袂很快掠入他們方才才走出的那片人群裏。

    商絨提著海棠花燈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麽,那處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堆積的人山將裏頭的境況全部遮擋,她一點兒也看不見那裏麵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此時再要擠進人堆裏,已是不能了。

    所幸很快,商絨便看見那少年從其中走了出來,幾乎周遭所有人都在看他手中的那一盞白曇花燈,她也不自禁地盯著它看。

    隻在夜裏一開一合的曇花,有多少人錯失它在午夜時分的風姿,就有多少人對它念念不忘。

    曇花足有二三十瓣。

    也就是說,要拿到這盞曇花燈,他便要連中二三十回。

    折竹一抬首,看她果然站在方才的位置不曾挪動,他的眉眼微揚,走到她的麵前,將那盞燈遞給她:“拿著。”

    商絨愣愣地盯著他筋骨漂亮的手背,滿耳的喧囂,仿佛都不及此時她無端翻沸的心緒。

    “不喜歡?”折竹疑惑地問她。

    “喜歡。”

    商絨回過神,輕輕搖頭,她伸手接來那盞白曇燈,又忍不住抬起頭看他。

    “你何時玩兒的投壺?”

    折竹將她手中的海棠花燈接過來,問她。

    “十歲時,淡霜姐姐帶我玩兒的,”商絨如實說道,她一邊吃他買給她的果幹,一邊牽著他的手跟著他走,“我在觀中除了抄寫青詞道經便是看書,她說我過得很沒趣,所以每回來,都會和我玩兒些外頭人常玩兒的。”

    “她教得很好。”

    折竹應了一聲。

    他早在初到桃溪村的那夜便已從她口中知道淡霜,所以此時,商絨再與他提起淡霜,便也不設防,她聽見他這麽說,便繼續道:“我很感激她,因為她,我在觀中的日子才不是除了煎熬,還是煎熬。”

    她忽然停步。

    “折竹。”

    她盯著他,“我也很感激你。”

    除了薛淡霜,無人在意她是否開心,無人在意她是否喜歡某樣東西,就連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變得不期望,不想要,不敢要。

    可他,卻不一樣。

    楊柳河上琵琶碎聲如雨落,夢石已在河畔找了船,商絨與折竹才上船,便有一桌消夜送上,那船夫劃著船過畫橋洞,竹竿擊打水聲,朝花船更近。

    商絨看見那船上綴滿花燈,輕紗覆麵的幾名樂伎娘子花簪滿頭,一片水聲燈影裏,她們或扶琴,或持笛,樂聲交織和鳴,一曲爭春。

    碗中魚湯尚且溫熱,剁碎成糜團成的魚肉丸子中帶有菌菇的韌勁,商絨滿眼是炸響在夜空中繽紛的煙火。

    大約是夢石給她斟的甜米酒有些醉人,她呆愣愣地看著煙火四分五裂,一縷縷下墜,她的目光也隨之而下墜。

    她枕在船頭,一旁是白曇燈與海棠燈的光,它們投在清波水麵,粼粼發亮,她的思緒遲鈍,手卻伸出去。

    指腹輕觸水麵,波紋動,滿袖濕。

    “簌簌,你小心,不要掉下去了。”

    夢石看她伸手在水裏戳著燈影,便笑著喚她。

    商絨沒應聲,她慢慢的,又在水麵波光與燈影交織的一片冷淡的顏色裏,隱約窺見少年的臉。

    她看著,卻覺竹葉香近。

    他就在她的身後,白皙修長的手指捉住她纖細的手腕,帶起她浸在水中的衣袖一片滴答淋漓的水聲。

    在她就要隨著這水聲與不遠處的弦音而閉起眼睛時,他濕潤的手掌及時抵在硬硬的木板上,於是她的側臉就這麽枕在了他的手掌。

    她又睜起眼睛,盯著他。

    “折竹。”

    她輕聲喚。

    煙火炸響的聲音還在,橋上橋下也全是熱鬧的人聲,她的這一聲輕喚已淹沒在了這片嘈雜裏。

    但他看著她嘴唇微動,便知她在喚他。

    可他還沒來得及應,她就閉上了眼睛。

    滿船月輝燈影,煙火閃爍,他的手始終被她枕著,折竹一言不發,端起桌上的熱茶抿了一口。

    夢石將一切都看在眼底,卻是笑而不語。

    夜漸深,船靠岸。

    折竹背著熟睡的姑娘與夢石走入冷清的街巷,這裏不似楊柳河畔熱鬧,簷下隻墜著零星幾盞燈籠。

    “折竹公子,有些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夢石慢慢地跟在他身側,忽然道。

    “你何時變得這般吞吞吐吐?”

    折竹看也沒看他。

    “畢竟這並非是我的事,而是公子你與簌簌的事,”夢石一手提著一盞花燈,一邊走,一邊道,“公子與簌簌畢竟男未婚女未嫁……咳,我思來想去,為了簌簌好,還是想與公子說,如今畢竟是出門在外,你們在一房中倒也沒什麽,隻是有些事……怕是需要注意些。”

    此前竹林小院隻有兩間房,夢石又怕她姑娘家住在陰冷的偏房會生病,所以他們二人同住主屋他也沒覺得有什麽,隻是今晨他去敲商絨的房門久久不見應,後來才知她竟又在折竹房中。

    這一對少年少女,年紀還輕,夢石左思右想,還是覺得自己作為年長者,應該提醒些什麽。

    “有些事?”

    折竹停步,耳畔是商絨平緩輕柔的呼吸聲,他疑惑地看向夢石。

    “……沒事。”

    夢石一愣,他盯著少年那雙純澈無暇的眼,隔了會兒,他才發覺自己完全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