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要不要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3415
  第36章 要不要

    夜雨潮濕, 衝刷瓦簷,窗紗映出屋內橙黃一片的光影,商絨放下燭台, 看著地板上鋪好的被褥。

    少年才將被子從她房中抱回來, 合上門再轉身便見她已經躺了下去。

    他一頓,隨即走近她,道:“去床上。”

    商絨枕著軟枕,搖頭:“你傷還沒好,你睡床, 我還從沒這樣睡過,好像也很好。”

    睡在地上有什麽好的?

    折竹不理解。

    “起來。”

    他說。

    可她始終不肯起來, 他也就隻好將被子展開來扔到她身上, 商絨從被子裏探出腦袋,桌上的燭台正好被少年的掌風熄滅,屋內頓時昏暗許多。

    唯有廊上的燈籠未滅, 穿透門窗傾瀉幾分光影。

    雨水的聲音隱隱約約入耳, 可商絨心內安定, 便覺得它像是催人睡去的樂音, 她閉起眼睛, 不知不覺便沉沉睡去。

    床榻上的少年亦是倦極, 將軟劍放在枕畔, 他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但靜謐的室內多添幾聲細微的夢囈, 他便一瞬睜開眼睛。

    外頭的燈籠已是將息未息, 閃爍暗淡的光影照見床下蜷縮在被子裏的那個姑娘。

    他坐起身來, 在那燈火照不見的, 一片濃烈的陰影裏, 他靜默地打量她的背影,片刻後,他赤足下床,將她裹在被子裏抱起來。

    身體驟然懸空,令商絨一瞬睜開眼睛,她睡意未消,滿臉茫然地望見他的臉。

    “睡在地上好玩兒嗎?”

    他的嗓音比簷外泠泠的雨水還要動聽。

    商絨還未醒透,也不知他是在夢裏還是夢外,下雨的夜,她身上裹著的棉被明明很暖,但她總覺得身上還是有些冷。

    少年抱著她轉身,將她放到床上。

    他掀開的被子裏是溫熱的,帶著他身上混合的藥香與浸雪的竹葉清香,商絨蜷縮在其中,看他在她原本睡著的地方躺下去。

    “折竹……”

    商絨喚了他一聲。

    少年一手枕在腦後,閉著眼睛沒有理她。

    商絨現在已經知道地鋪一點兒也不好了,即便墊了兩層被褥,睡著之後也還是有些冷,還很硬。

    她的下巴抵在柔軟的棉被上,忽然道:“你要不要……”

    少年幾乎是在她才開口的瞬間便睜開眼,打斷她:

    “不要。”

    他甚至沒看她,隻側過身去背對她。

    習慣殺人飲血的十六歲少年如何懂什麽男女之防,他也並不理解為何要防,他隻是本能地因她還未說出口的後半句而無端心悸。

    晦暗的光線裏,少年薄薄的眼皮微動。

    沒一會兒,他聽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他還沒回頭,被子便蓋在了他的身上,緊接著便是他的衣袍,她的披風也都蓋在了他的身上。

    毛絨絨的兔毛鑲邊輕擦他的下頜,室內靜謐到再不剩一點聲音,少年睜開眼,門外的燈籠內蠟痕燒盡,湮滅火光。

    蜀青一夜雨,永興一夜風。

    永興行宮內宮燈亮如白晝,身著雪白銀線龍紋道袍的淳聖帝在黃金龍椅上端坐。

    一路舟車勞頓,淳聖帝已是身心俱疲,但聽賀仲亭綴夜而來有要事奏報,他還是起了身,此時他居高臨下,審視著在底下叩拜的淩霄衛指揮使賀仲亭,道:“賀卿的意思是,當日在南州刺殺朕與明月的,是兩路人?”

    “陛下,據犬子賀星錦在南州擒住的叛軍餘孽供述,他們當日要刺殺的隻有陛下您,他們也並未擄走明月公主。”

    賀仲亭垂首,恭謹道。

    淳聖帝一手扶在膝上,“賀卿又怎知他們說的便是真話?”

    “陛下應知那叛軍首領謝舟的秉性,明月公主若真在他手中,他必會昭告天下,鬧得人盡皆知。”

    西北蘭宣謝氏曾隨大燕開國皇帝開疆擴土,建功立業,天下初定時謝舟的高祖父便被封為大燕唯一的異姓王,坐擁整個西北。

    後來為防謝氏做大,大燕第四任帝王文宗下旨削藩,致使蘭宣謝氏從異姓王族一朝敗落如塵泥。

    然,謝氏雖被削藩,但其多年豢養出的謝家軍卻對謝氏忠心耿耿,他們從王族私兵變作叛軍,跟隨謝氏多年來盤踞西北,處處與朝廷作對。

    “既不是叛軍,那麽賀卿你告訴朕,擄走明月的還能是誰?”淳聖帝一手蜷緊,膝上的衣袍褶皺。

    “陛下……”

    賀仲亭欲言又止。

    “說。”淳聖帝眉頭一擰。

    賀仲亭再度低下頭去:“此前臣在南州時曾命犬子星錦要瞞住公主失蹤一事,然而犬子昨日送來的家書中卻道公主失蹤的消息已然泄露,陛下應知江湖人的本事,星錦撒出去的餌勾出了不少江湖人士。”

    他說著,將懷中的東西取出呈上:“陛下,請看。”

    立在龍椅旁的宦官隻瞧淳聖帝一抬手,他便立即走下階去將賀仲亭手中的東西取來奉至禦前。

    凜風拍打朱紅窗欞,淳聖帝在燈下展開那一幅幅的畫像,身份名諱各有不同,但其上勾勒的輪廓卻從來都是同一張臉。

    淳聖帝的臉色越發陰沉,直至他翻至最後得見一封信件,他抽出其中信箋來展開,匆匆掃了一眼,他便將其狠狠摔在案上:“好啊,他薛重養的兒子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謀害朕的公主!”

    “陛下息怒!”

    賀仲亭俯身,他本欲再說些什麽,可眼下淳聖帝大發雷霆,已是氣盛,他斟酌片刻,還是忍住了。

    “賀仲亭,朕命你即刻派人快馬加鞭趕回玉京,攜朕旨意審問薛重與其子薛濃玉,一定要問出明月的下落,”淳聖帝站起身,“明月無論是死是活,朕都要他們薛家付出代價!”

    因心憂明月公主下落,淳聖帝從南州到永興的這一路都精神不濟,食欲不佳,此時盛怒之下,他便是一陣頭暈目眩,搖搖欲墜。

    “陛下!”

    在旁的宦官驚呼一聲,喚來人攙扶帝王去龍榻,又忙去取淩霜大真人的丹藥。

    賀仲亭從行宮出來,便有一名青年牽馬而來。

    “大人您既然擔心薛大人,又為何還要將千戶送來的消息呈上?”青年瞧著他臉色不好,便知其中緣故。

    “淩霄衛是陛下的淩霄衛,我既是陛下親封的指揮使,便該事事為陛下,”賀仲亭並不打算騎馬,而是背著手兀自往前,“何況薛重他那兒子此番確膽大,竟敢買通江湖人行刺殺明月公主之事。”

    “陛下對明月公主的愛重天下皆知,他薛濃玉敢冒此險,想來還是為了他的長姐——薛淡霜。”

    寒夜風急,賀仲亭滿臉複雜,徐徐一歎:“他們薛家這回是真的大難臨頭了,我救不了,也不能救。”

    “千戶大人此番還命屬下告知您,那信件雖是薛濃玉親筆無誤,但他信上所托的江湖門派卻被墨痕遮蓋,隻怕其中還有事端。”

    青年一邊牽著馬跟在他身後,一邊稟報道。

    “此事還需從薛濃玉入手。”

    賀仲亭揉了揉眉心,道:“你就先回子嘉身邊去吧。”

    ——

    夜雨不知何時盡,日光撥開晨時的濃霧照了滿窗,客棧樓下嘈雜的人聲將睡夢中的商絨吵醒。

    “折竹公子?”

    門外忽然傳來夢石的聲音,他急急地敲著門,“公子,出事了!我方才敲簌簌的門久久不見她應聲,我推門進去一瞧,她根本不在房中!”

    商絨聞聲偏頭,正見地上的少年一下坐起身來,他一身雪白的衣袍寬鬆,俊俏的麵容仍帶著惺忪睡意,晨光灑在他身上也透著一種冷感。

    “她在我這裏。”

    少年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啞。

    敲門聲戛然而止。

    少年仿佛是察覺到了什麽似的,他側過臉來,對上她的目光,“是你自己回去粘麵具,還是我幫你?”

    商絨窩在被子裏不起身,望著他小聲說:“你粘。”

    “嗯。”

    他輕應一聲,眉眼間神情疏淡,在身上那件披風底下摸出自己的衣袍來穿上,隻係上衣帶,也沒忙著將蹀躞帶係上,便打開房門走出去。

    夢石站在外頭,隻見少年入了走廊盡頭商絨的那間屋子,沒一會兒便抱著一套衣裙出來,他也沒多問什麽,隻道:“我聽聞蜀青城中的久源樓有傀儡戲,今天夜裏楊柳河還有燈會,公子和簌簌可想去瞧瞧?”

    “好啊。”

    少年輕輕挑眉。

    “那便這麽說定了,我先下樓去要一桌早飯。”夢石轉過身,扶著欄杆慢慢往樓下去。

    “折竹,我們已經看過一回傀儡戲了。”商絨在屋內聽到了他們說的話,見少年走進來,她便提醒他。

    在容州時,他們不但看過傀儡戲,還遊過船。

    彼時天寒雪重,夜裏蕭瑟更濃,看戲的人少,遊船的人更少。

    “戲又不止一折,難道你覺得不好看?”

    他將她的衣裙遞給她。

    “也沒有不好看。”

    商絨以往在玉京宮中也從沒見過那樣的提線傀儡戲,但她抱著衣裙,垂下眼簾找了借口:“我還要默道經。”

    “少默一日又如何?”

    折竹言語淡淡,見她抬起頭,便幽幽道:“至多,是委屈你在我身邊多待一日。”

    商絨不說話了。

    她回身抱著衣裙到屏風後去。

    折竹才洗漱過,鬢邊的水珠還未擦拭幹淨,聽見屏風後窸窣的動靜,他抬起眼,隔著纖薄朦朧的細紗,他看見她忽然探出腦袋。

    “我沒有委屈。”

    她忽然說。

    她說罷,也不看他是何反應便轉回身去,在屏風後係衣帶。

    而折竹一言不發,走到床前俯身將枕邊的軟劍拿起來,他下意識地從包袱裏取出來裝著草汁的瓷瓶。

    薄刃上映出他一雙幹淨清澈的眼。

    他捏著瓷瓶的指節收緊。

    片刻,

    他將其扔回了那堆瑣碎物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