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合一]
作者:是個打字機      更新:2022-10-04 09:01      字數:8939
  第23章 [三合一]

    陳皎當場沒繃住, 手裏那把折扇嚇得直接掉到地上。她就算臉皮再厚,那也頂不住在當事人麵前啊!

    謝仙卿掃了她一眼,先是歎了聲氣,眼眸含笑:“別戲弄他們。”

    一群肱骨之臣, 平時自持身份清高, 一大把年紀了卻遇上陳皎這個克星, 屢屢受挫真真是不容易。

    陳皎見太子沒有生氣, 湊過來嘀咕道:“他們先背後議論我, 我才說的。”何況她哪裏叫戲弄,明明是解決問題才對。

    謝仙卿也不可能責怪她, 他笑道:“我知道,你做得很好。”

    事實上早在陳皎還沒到之前,他便已經到了。

    臣子間爭權奪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有人就會有利益, 有人就會有分歧。

    朝中上上下下數百人, 每個人擅長的事情不同, 代表的利益也不同,世家和寒門、外戚和朝臣, 幾乎每天都在因為大大小小的事情吵架。

    無論是皇帝還是儲君, 手下都有太多太多人了, 你不能保證每個人都大公無私正義凜然一心為君, 不可能的。

    謝仙卿自己都做不到沒有私心, 又如何要求臣子?

    所以隻要不危及他的利益,謝仙卿都不會插手下屬間的糾葛,這是他做儲君學的第一課。

    隻不過事情涉及陳皎,難免會有幾分不同。他正想要不要親自出去打斷談話, 卻沒料到陳皎來了, 然後事情衝著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麵去了。

    眾人情緒爆發是因為府上內侍輕怠, 他已經處置了下人,過段時日眾人心氣便會散去。陳皎要真鬧大了惹了眾怒,將來吃虧的還是她。

    謝仙卿擔憂陳皎處理不好,沒想到對方插科打諢將事情圓了過去,這樣的結果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

    不過似乎也不意外,畢竟從他見到陳皎之後,對方便從未讓他失望過。

    想到這,謝仙卿勾了勾唇。

    陳皎見他笑了,膽子也漸漸變大。她悄悄湊過來,故意說:“殿下,我這也算是為我們太子黨內部穩定做出貢獻吧?”

    謝仙卿便笑了:“你想要什麽?”

    陳皎眨眼,震驚道:“殿下您怎麽能這麽想我?!我對殿下情真意切,為您付出是心甘情願,哪裏會要賞呢!”

    “不過呢。”她話風一轉,小聲道,“如果英明神武大方俊逸的太子殿下非要獎勵我,也不是不可以……”

    她話還沒說完,謝仙卿不理她,回首對身後的張公公道:“宮中今日取回的荔枝,你取一筐給陳世子,否則我怕我耳朵都要被她念出繭了。”

    陳皎心花怒放,麵上卻還裝模作樣,語氣驚訝道:“殿下怎麽知道我喜歡荔枝,你分我一丟丟就可以了……”

    夏天來臨,陳皎饞荔枝很久了。

    比起現代隨處可得的荔枝,古代因為技術苛刻,荔枝種植量很少。

    在這個沒有物流沒有飛機,沒有冷鏈的時代,要想在炎熱的夏季將荔枝在冰融腐敗之前送到長安,很不是一件易事。

    進貢的荔枝都送進了宮,由皇帝分發賜給後宮妃嬪朝臣。

    永安侯為陛下分憂,老侯爵曾經守衛國土,兩人加起來也能分到幾顆。

    別小瞧這兩顆,這可是天子的關愛和信任啊!很多人拿回家都舍不得吃,而是放供案上供起來!

    往年永安侯拿回來那兩顆,都被陳皎和怡和郡主老夫人三人分著吃了,但還是不夠解饞。

    所以當陳皎無意間從張公公口中得知太子對下屬極好,每年都會將自己分例中的荔枝分給群臣時,她便下定決心幹件大事!

    她要一鳴驚人,憑自己的本事,從太子這騙點荔枝回家。

    陳皎最近都在謀劃這件事,在太子府都不敢偷懶睡覺,每天跟太子閑聊都會說些“好想吃荔枝啊”、“也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吃上”,這種廢話暗示。

    謝仙卿也是對她無奈了,送荔枝的人剛進京,他便派人入宮取了兩筐。

    此刻見她又開始念叨,便直接讓張公公把東西給她。他怕不給她,明日她來太子府哭。

    想了想陳皎為了點吃食哭的樣子,謝仙卿又覺得有些好笑。

    他睨了眼陳皎,似笑非笑:“這下滿意了吧?”

    太子府從宮中取了兩筐荔枝,他留了一筐給其他大臣分,其餘全給陳世子了,自己一顆沒留。

    陳皎哪裏敢說不滿意,她立刻道:“殿下一片心意,臣當然滿意了!”

    她單手握拳,將一個為領導效忠的臣子演繹得淋漓盡致,深情道:“其實這麽好的東西,應當要太子享用才是!雖然臣從沒吃過,但我不吃沒關係,殿下不能不吃!”

    謝仙卿:……

    即使他對陳皎懷揣著一百度的濾鏡,此刻也徹底服氣了。

    他無奈一笑:“別演了。”

    陳皎立刻收斂表情,恢複嬉皮笑臉的模樣,開開心心地說:“謝殿下賞啦。”

    陳皎回了侯府,當天晚上便悠悠地躺在椅子上,和全家人一起剝著自己憑本事騙回來的荔枝。

    本她以為自己頂多隻能騙一籃子,沒想到有一筐!果然,她很有做奸臣的前途呢!

    怡和郡主很得意,誇讚道:“皎兒在殿下麵前越來越受看重了。我早就跟你說過,咱們女兒不是一般人。”

    永安侯正在剝荔枝,聞言想,能在太子殿下麵前騙吃騙喝,那可不是一般人嗎?

    不過他心裏吐槽,要真說出來今晚他又得睡書房。唉,他繼續老老實實剝荔枝了。

    怡和郡主瞧見了,皺起眉:“別吃了,整天隻知道吃,給皎兒留著。她愛吃這東西。”

    永安侯沒說話,把手裏剝的那顆剝好了,遞給她。

    怡和郡主接過來,先是露出笑,很快又惆悵道:“別給我了,先皇還在時,母親每次都能分許多,府上這東西都吃不完。”

    怡和郡主這話當然是吹牛了,大長公主是先皇收養的女兒,當初雖然過得好,但也不至於禦供吃到膩的程度。

    不過有句話她說得倒是沒錯,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過逝大長公主過得也不如從前,她也使不上什麽力。

    怡和郡主時常忍不住想,若是她先皇還在,她央母親去求一求,自己女兒說不定也能得個郡主的稱號,現在也不至於過得這麽辛苦。

    不過她也隻能想想,她出生不久那位外祖父便去世了,她連對方相貌都記不太清了。

    ……

    荔枝不過是生活中一件小小的插曲。天氣悶熱朝臣心情也隨之浮躁,戶部改革一事後,幾位皇子間的鬥爭逐漸激烈。

    數天後,朝堂上發生的一件事猝不及防占據長安城中所有人的心思。

    今日早朝,因工部周侍郎治理黃河一事,聖上在朝堂大發雷霆,公然訓斥太子,斥責其以下犯上,罔顧人倫,不忠不臣。

    這些用詞一個比一個尖銳,一個比一個刻薄,據說上朝的大臣們當場臉色大變,齊齊跪了大半,大呼聖上息怒。這其中便有永安侯。

    太子垂頭跪地叩罪,皇帝餘怒未消,登時宣布罷朝,嚴詞命令太子在家中反省數日,期間不必上朝。

    根據永安侯帶回來的消息,原話應當是:“你在家中好好反省,反省好了,再來朝堂當你的太子吧!”

    聖上這句話嚴苛程度令人心驚,簡直是公然向朝堂眾人表明自己已有廢太子之心。

    就連陳皎聽後,也不由膽寒。

    永安侯府上上下下安靜極了。不止他們府邸,京城大半臣子今日恐怕都無安寧。

    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太子身為儲君,他的顏麵幾乎被掃到了地上。

    陳皎忽然問道:“工部周侍郎治水不好嗎?”

    周侍郎治水一事,太子門下早就有過探討,陳皎也因此苦讀數天治水相關書籍。她雖不精通此事,可那日聽太子和周侍郎兩人的談話,也覺得對方處理黃河水患方法極好。

    如今聖上勃然大怒,難道是哪裏出了問題?

    永安侯閉口不言,良久歎息一聲:“周侍郎治水很好。若是讓他築成水門,黃河兩岸百姓不必再受困水患。”

    陳皎不解:“那太子為什麽會被訓斥?”

    永安侯道:“黃河水患已久,周侍郎想在今年汛期前改道,向戶部索要十萬勞力,戶部借口不夠隻送去了五萬人。周侍郎到任後在黃河周圍征召百姓,湊齊五萬人自願修堤……此事傳到聖上口中,便有了今日之事。”

    陳皎皺眉:“這樣不好嗎?”

    戶部人力不夠,黃河周圍百姓苦水患已久,早日解決他們便早得安寧。在她看來,這樣再好不過的辦法。況且當初周侍郎說過勞力物力足夠,一年便可修成水門完成治水。

    永安侯歎了聲氣,說:“這樣很好,但對聖上不好。”

    皇帝早就對太子忌憚,此前戶部也是因他授意故意刁難周侍郎。如今對方私下解決此事,他認為此舉是陽奉陰違,於是訓斥太子有不臣之心。

    周侍郎治水本是大功一件,結果回京後估計還會受罰……臣子好好做事為聖上分憂,卻得不到獎賞,這算個什麽事。

    怡和郡主麵色擔憂,她當初聽聞母親傳回來的消息,猜到聖上對太子不滿,卻沒想到對方發作得這麽快。

    一時間,她都有些後悔皎兒站隊太子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誰知道皎兒會不會被牽連。

    永安侯也憂心忡忡,他今日在朝堂上親眼所見,驚覺聖上對太子的厭惡程度居然比他想得還要嚴重,不由惶惶。

    老侯爵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他忽然招手,對陳皎道:“罷朝後聖上要求懲治捉拿周侍郎,太子上言黃河水患一事重大請聖上收回成命,自跪於養心殿外請罪,如今還未離宮。”

    陳皎忍不住看了眼天色,從永安侯下朝到現在,已經數個時辰了。太子萬金之軀,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她心情沉重,問道:“周侍郎會被罷免嗎?”

    老侯爵搖頭:“周侍郎沒事,治水要緊,聖上不過是拿他做筏子。太子為保周侍郎,不得不請罪。”

    治水本是功勞一件,此事一成太子的聲望會更上一層,聖上不願見到這個結果,便故意找麻煩,強行讓這件事變成了太子的“罪過”。

    太子如果不請罪,周侍郎便會真的有事,為了保周侍郎安心治水,太子自己一力承擔了罪名,

    陳皎想明白這其中的關聯後,頓時心情無比沉重。

    她從前隻知道太子會登上大座,此刻聽完對方目前的處境後,才明白自己當初的想法太過簡單。

    皇帝對太子的不滿幾乎是明麵上了,不顧父子顏麵屢次訓斥太子,慫恿其他幾位皇子瓜分太子掌控的權利。太子的每一步都是逆水行舟,一不小心便會踏進深淵。

    這場博弈,並不簡單。

    老侯爵看向孫女,渾濁的雙眼銳利:“你在想什麽?”

    陳皎抿唇,道:“黃河水患苦百姓已久,聖上不滿太子,以私欲為難周侍郎,苦的卻是百姓。”

    老侯爵眼中浮現滿意,他鬆了一口氣,語氣也不再似方才沉重,欣慰道:“你能看透此事,其他臣子文人也會明白。”

    太子沒有任何問題,他唯一的問題便是他太優秀了。他成長得太快,甚至讓自己的父親感到擔憂和恐懼。老侯爵知道這件事,其他大臣也知道這件事,就連被認為是紈絝的陳皎也明白。否則今日朝堂聖上公然訓斥太子,不會有大半臣子下跪勸誡。

    百姓不懂官場勾鬥,他們隻知周侍郎治理水患,太子的名聲會更上一層樓。

    太子有臣子支持,有民間聲望,皇帝要廢太子,不是一件易事。

    老侯爵身邊的老仆走至門前暗示,老侯爵看向窗外天色,道:“太子已出宮歸府,你現在便去太子府……”

    永安侯登時起身,語氣擔憂:“父親此事是否不妥?聖上勒令太子在家反省,據我所知右相府閉門不出,皎兒此刻上門,豈不是惹了聖上的眼?”

    聖上憤怒的時刻,去看望太子便相當於把自己立在了聖上眼下,別看太子母族的右相府都靜悄悄的不去撞槍口嗎。

    怡和郡主出身長公主府,深知聖心難測。她嚇得緊緊拉住女兒,難得違背公爹,說:“是啊爹。今日天色已晚,不若讓皎兒明日再去?”

    先看看情況,等右相府和其他太子黨羽動作再做決定。

    老侯爵沒有說話,倒是陳皎反手握住母親,對永安侯夫婦冷靜道:“爹娘不必擔憂,祖父說得對。”

    便是老侯爵沒有提出,她也會親自走這一趟。既然選擇支持太子,便沒有回頭和後悔一說。

    要想謀富貴,便必須有取舍,真心才能換真心。何況太子為人清風朗月,這件事陳皎對他無比敬佩,對比聖上,兩人品德高下立斷。

    無論是為人還是為臣,陳皎都認為太子是最適合皇位的那個人。

    ……

    長安城中另一頭。

    太子從宮中出來時天色已晚,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便傳遍了長安。

    在禦前跪了一天,謝仙卿每走一步,膝蓋便會感到錐心的疼痛。他沒讓張公公攙扶,保持著儀態沉穩朝外走去。

    出了宮踏上馬車,帷幕之後,謝仙卿靜坐車廂內,眼神一片冷然。

    他的父親,是真的老了。

    他不恨他,他隻同情他。

    他清楚皇帝拿自己沒辦法,才會試圖用冷漠恐嚇、斥責,來威脅他的地位。但這些都無法改變他太子的身份。

    他的母親是元後,母族是右相府,他勤奮讀書,愛民如子,多年來兢兢業業從無錯事。

    馬車平穩行駛在街道上,外麵零星有行人叫賣的聲音傳來,謝仙卿的眼前卻閃現出今日宮中單獨麵聖時,陛下對自己的斥責。

    在對方列舉的數條罪狀中,其中一條居然是無子。

    想到這,謝仙卿抽動嘴角,笑容譏諷。

    幾位皇弟已有妃嬪,他身為一國儲君,卻因為聖上忌憚,至今仍未成婚。堂堂天子,居然用這些不入流的手段,可笑至極。

    馬車很快抵達太子府。府內上下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垂著頭,恨不能頭埋到土裏去,不用發出一點聲音。

    謝仙卿知道,這些人是怕自己怪罪和遷怒他們。但其實他的心情還算平靜,並沒有其他人想象中那麽糟糕。

    畢竟他早已知道,他父親的為人了,對方今日這些舉動也不算意外。

    心情說不上壞,卻也不明朗,親眼看著曾經撫育陪伴自己的父親變成如今麵目可憎的人,即使是謝仙卿,一時間也難以平靜。

    禦醫沉默恭敬地為他敷藥,因為跪得太久,膝蓋處已經全是烏青,還伴隨著腫脹和充血,每觸碰一下都刺骨的疼。

    就在這時,一位內侍匆匆上前,打破了屋內沉悶的氣氛。他雙眼發亮,說:“殿下,陳世子來了!”

    神情平靜的謝仙卿陡然抬首,眼眸詫異。

    陳皎不該現在來,聖上剛大發雷霆斥責自己,要求他閉門反省,公然表示對他不滿。在這個時刻,任何看望他的人都會成為聖上的眼中釘。

    以陳皎機靈敏銳的性格,太子篤定她清楚這其中的道理,但她還是來了,就如詩會那日夜晚,她提著一壇酒開開心心地來找自己。

    陳皎進來時,恰好撞見太子上藥,對方膝上青青紫紫的痕跡嚇人得很,陳皎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腦海中閃過一些不好的回憶。

    上輩子她是舞蹈生,父母對她寄予厚望,一旦她訓練比賽排名達不到要求,便會命令她跪在門外,仍由來來往往的鄰居對她指指點點。

    他們自喻為“文明人”,從不動手打孩子,卻試圖通過這種方式讓孩子有足夠深的印象記住教訓。

    不過幸運的是,為了不耽誤她跳舞,這種懲罰往往不會持續太久。但那種在大庭廣眾前下跪,膽戰心驚地害怕有人路過的情緒,陳皎永遠不會忘記。

    耳聽不如眼見,親眼看見太子為了保護自己屬下而做出的犧牲時,陳皎沉默地站到一旁,胸口憋著氣,沒有說話。

    謝仙卿屏退周圍內侍,偌大的房間內隻留下侍候的張公公。他看向陳皎,溫和問道:“怎麽不說話?”

    他見少年臉色不好,以為對方是被太子府沉悶的氣氛嚇到了,還小小地開了個玩笑:“你急急忙忙來孤這裏,便是為了罰站?”

    太子受了這麽大的委屈,還反而來安慰開解自己,陳皎說不清楚怎麽回事,但她心情更難受了。

    陳皎低下頭,從兜裏掏出一個小瓷瓶放在桌上,小聲說:“這是我祖父當年得到的配方做的膏藥,化瘀止血很有效。”

    謝仙卿過瓷瓶,嗓音溫柔:“陳世子費心。”

    他還是那麽溫柔,一如既往的溫柔。在遭遇聖上的訓斥,身份高貴卻不得不當著群臣麵下跪,但他依然這麽溫柔。

    陳皎覺得溫柔是一種很高尚的品格,很多人在遭遇生活的挫折後會變得失去理智,暴躁,向身邊的人發泄。

    陳皎已經做好自己今日會被遷怒的準備了,但太子沒有。他在見到自己匆匆趕來時,甚至還能對她露出安撫的笑容。

    長夜雖暗,明月照人。

    陳皎來了一會兒,張公公小心翼翼盛上一碗清粥。太子一天滴水未進,今日還未用過膳食。

    謝仙卿用膳時,陳皎便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對方。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了,悶悶地說:“我為殿下感到不值。”

    謝仙卿見她一直憋著氣,也沒去故意逗她,現在見她主動說話,也笑了:“孤有何不值?”

    陳皎悶聲說:“殿下是好的儲君,也是好的兒子,你不該被罰。”

    無論是做臣子,還是做兒子,太子都已經足夠好了。

    太子商議汴渠時,陳皎剛剛加入太子黨不久,她親眼所見對方為了治理水患做出的努力。當時她和太子第一次單獨會麵時,她親眼看見對方桌上擺放了許多治水有關的書籍。

    太子殿下或許不是如周侍郎那般精通治水的專家,但他作為上位者,願意去主動了解考證,而不是仍由下屬給出解決辦法,自己做甩手掌櫃,這一點已經強過許多人。

    更別說今日太子為了保下周侍郎所做出的努力,陳皎覺得如果她是周侍郎,她此生都會銘記今日殿下的犧牲。

    在這一刻,陳皎深深的理解了為什麽有那麽多人“士為知己者死。”

    陳皎坐在一旁生悶氣,謝仙卿看著她,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感想,有一點心酸,有一點好笑。

    陳皎果然年紀還小,哪裏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處境,是許多人求而不得的了。他明白自己已經得到了太多太多,必然會有一些失去,所以從不因自己的境遇而憤怒或怨恨。

    陳皎癟嘴,忽然說道:“若是先皇後還在便好了,陛下定不會如此嚴苛。要是我父親打了我,我母親肯定會同樣追著他打!”她說的父母自然是這輩子的永安侯府夫婦。

    謝仙卿笑容淡了淡,道:“天子與常人不同罷。”

    但陳皎似乎並不這麽認為。她看了眼桌上沾染血跡的紗布,從進門壓抑到現在的掩藏的情緒瞬間爆發:“天子又怎麽樣,難道不是你的父親嗎?既然是當父親的,為什麽沒有做父親的樣子,折騰人!!”

    陳皎說得不隻是聖上,還有被太子傷痕激發出的對上輩子父母的記憶。

    她站起身,在屋內走來走去:“孩子不喜歡了就丟了,認為這個沒用處了就另外生個養,父母不應該保護自己的孩子嗎?為什麽要傷害他們?”

    聖上不喜歡太子了,就要把他廢掉。她原本的父母認為她無可救藥了,就重新生了個孩子。

    為什麽沒人考慮過她和太子的感受?

    謝仙卿看向陳皎,沉聲道:“慎言!”

    陳皎嚇了一大跳。她知道自己失態了,當即縮著脖子不說話。

    謝仙卿眼神銳利,沒有輕飄飄的放過她:“妄議皇室,不滿天子,哪條說出去,都夠你死一萬次!”

    和陳皎認識這麽久,太子對她從來都是溫和有禮,這還是第一次急聲厲色地斥責。

    陳皎也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對從小生活在古代接受教育的人來說,有多麽不可理喻和大膽。她也是仗著自己是太子的心腹,加上想到上輩子的事情,才敢大膽說出這些話。

    現在被太子訓斥後,她回過神後,忽然自己很失望。

    她不是失望自己當著太子麵非議天子,而是失望她把自己對上輩子父母和聖上行為的不滿,宣泄在了太子身上。

    明明太子才是受害者,卻反過來承受了她的怒氣。

    相比於永遠鎮定永遠理智的太子,陳皎覺得剛才那個憤怒的自己很沒用。

    見她被嚇住不出聲了,謝仙卿這才緩和聲色:“孤知道你的心意,日後有些話切勿在外人麵前言語。”

    他並不在意陳皎冒犯聖上威嚴,隻不過擔心對方在外麵也如此口無遮攔,早晚會遭來大禍,才會此次出聲斥責警醒對方。

    方才陳皎狀態不對勁,他雖疑惑卻不得其解,隻按捺住等日後再查。此刻見對方臉色不好,他又有些後悔自己方才太過嚴苛。陳皎性情鮮活,剛才也是關心他才會流露真實想法。

    何況屋內隻有他的心腹,陳皎那些話永遠不會傳出去……太子眼角餘光掃了眼室內唯一一人張公公,對方頭緊緊貼在地上不敢動。

    陳皎隨著他的目光,這時也注意到了張公公。不過她倒是不擔心。張公公和太子榮辱與共,說句不好聽的,就算她出賣了太子,張公公都不會出賣太子。

    謝仙卿見她仍有些怏怏的,放緩聲音,像哄小孩一樣溫和道:“還要吃荔枝嗎?”陳皎喜歡荔枝,他上次去宮中時得的便都給她留著了。

    陳皎有了點精神,聲音卻還是有些有氣無力:“……要。”

    謝仙卿便笑了。

    對比寡情的父皇,明哲保身的臣子,陳皎敢第一個來看他,情誼便已是非同尋常。

    在這種時刻,別說區區荔枝,她要什麽他都會給。

    謝仙卿用膳治療時,陳皎便乖乖坐在一旁吃荔枝。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想起了自己今日的目的是來勸慰太子,這才急急忙忙咽下東西。

    她看向太子,勸道:“殿下如今隻是稍稍受挫,隻需靜待時機,日後定能尋到更廣闊的天空。”比儲君更好的,當然隻有皇帝了。

    謝仙卿笑而不語,陳皎急忙道:“你別不信,你當皇帝的時候肯定比他好。”

    謝仙卿故意逗她,問:“陳世子何時也學了慧言禪師的本領?”慧言禪師善批命,他這也是笑陳皎改行算命了。

    陳皎不理他,低聲說:“是啊,我會算命。我算陛下將來有一天會後悔這麽對你。”

    謝仙卿收斂了笑,若有所思:“為何?”

    陳皎認真地說:“因為有一天,他會發現他失去了一個真心愛他的人。”

    謝仙卿神色冷了下去,語氣淡淡:“他是天子,不需要愛。”

    ……

    太子今天經曆許多波折,現下最好早日休息養傷。所以陳皎探望過對方,並未久留便自行離去了。

    等吵吵鬧鬧的陳皎走後,太子府又恢複了平日的寧靜。謝仙卿獨自坐在室內,忽然覺得偌大的太子府孤寂的清冷。

    他想到剛才少年站在自己麵前,麵目清秀,神情堅定地說:“即使貴為天子,沒有真心對待他的人,無人愛他也可憐至極。”

    是啊,又怎麽會不可憐?

    百年之後,連真心為他落一滴淚的人都找不到。

    在權力麵前,親情會被淡化抹滅。太子生長在宮中,原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種爾虞我詐。是陳皎的出現,讓他平靜如死水的生活裏,有了一絲波瀾。

    就好像是緊閉的腐朽宅院中,照進了一束光。

    陳皎在時謝仙卿不曾察覺,對方離去後他才發覺不適應。

    接下來的幾天,陳皎便隔三岔五地往太子府跑,態度嫻熟自然,就好像這裏是他家一樣。

    太子被皇帝要求閉門不出,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來往官員皆不敢在此時去太子府,就連右相都選擇韜光養晦,生怕撞在陛下的槍口上。

    陳皎卻時常去探望太子。在沉寂的太子府中,她成為最顯眼的那個人,甚至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和不滿。

    金鑾殿。

    五皇子站於殿前,朝坐在上首的聖上笑道:“父皇,兒臣對這位陳世子也不甚了解,隻知道他本事不小,短短數月便在太子身邊站穩手腳……”

    聖上神情若有所思:“哦?我聽說永安侯世子文章寫得不好,是個紈絝,可惜怡和郡主一片苦心……”

    聖上日理萬機哪裏記得住一個區區世子,不過是因為忌憚太子,才會詢問一二,此刻聽到五皇子的話卻是漸漸上了心。

    五皇子勾了勾唇,故意道:“兒臣我瞧他不像是外人所傳的紈絝,對皇兄忠心得很。”

    聖上本來隻是隨口詢問,聞言臉色卻驟然沉了下來。可不是忠心嗎,居然罔顧自己的訓斥公然探望太子。

    親眼看見父皇神情變化,五皇子眼眸譏諷,心情舒暢。

    他的母妃後宮中最受聖上寵愛。從母親身上,五皇子學會的最重要一件事便是隱忍和等待。

    母妃等待許久,最終等來先皇後的離逝,成為後宮中最有權力的女人。五皇子也堅信隻要自己等待足夠久,就一定能等來想要的東西。

    不服太子的地位,要忍讓;不甘屈居人下,要忍讓。他就像是一條蟄伏在暗中的毒蛇,等待著將獵物一擊斃命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