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解釋
作者:南間      更新:2022-09-27 19:30      字數:5264
  第52章 解釋

    陸執看了她很久。

    似乎在確定她言語中每個字句的意味。

    他這樣的眼神看過來, 忽然就讓她有點心疼。

    “幹嘛呀……”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問。

    在確定了她是認真的,言語中沒有包含一絲抗拒與離開的意思之後,他清淡的眸色漸漸渡上些暖意, 終於活絡起來。

    他輕輕笑起來, 聲音裏的溫和幾乎要漫出來。

    “朝有願暮如意,歲歲時宜。生辰吉樂, 晚晚。”

    他眼下尚有一輪青黑,麵上是藏不住的疲態, 但說與她聽的語句,卻字字都是珍重與溫柔。

    江念晚心頭一酸,無聲攥住他的手。

    “來這幹什麽, 多髒,”他垂目瞧著她的手,掌心攏了一攏, 緩聲道, “公主回去吧, 還要參加生辰宴呢。我這裏沒事, 他們不會對我怎樣。”

    “沒你的生辰宴,有什麽意思, ”悶聲嘟囔了句, 江念晚篤定心思靠在他身側, “我才不回去, 我就在這陪著你。”

    “還病著呢, 加重了怎麽辦,”陸執輕聲勸哄著, “回吧。”

    “我不走!”江念晚眼睛又紅起來, 急道, “我怕我走了他們又審你,詔獄這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你今天要是敢趕我走,你就再也別想和我好了!”

    拿不出有說服力的說辭,隻能拿出自己來威脅。

    陸執看著小姑娘緊抿起來的唇,到底還是妥協了。

    正巧那側詔獄的人安排妥當,有人來迎他們去牢室。

    江念晚走得昂首挺胸,倒是詔獄的人紛紛低頭,在這個地方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情形。

    她遣人拿過來的軟塌和絲被都已經被安置好,牢室似乎也被好生清潔過,現下供上了稀落的炭火。

    雖不算多,但也夠用。

    詔獄裏的守衛也是頭一遭伺候這樣的主子,給人拉開門的時候活像在恭迎人家回宮,偏生半點不敢怠慢,聽見那句“都下去吧”後如蒙大赦,紛紛退下。

    牢室中安靜,隻點著一盞小燈。監欄外是一處透氣的窗,此刻雖被封著,也將雪色映入獄中。

    室中的光半明半暗,江念晚關切看他,輕聲道:“你睡一會吧。”

    陸執點了頭,卻不讓她下軟塌,隻半靠一旁的長椅上,道:“我手上有枷鎖,躺著反而不舒服。”

    江念晚替他將腕上的血跡拭淨了,看那帕子上的顏色隻覺得刺目,一時有些難受,道:“讓他們解開不成嗎?”

    陸執輕笑:“那杜使長也該去死諫我了。”

    江念晚也覺出過分來,臉紅了下,悶在他旁邊不說話了。

    半晌,她理了理陸執的衣衫,輕聲:“那你休息吧,我在這陪著你。”

    “好。”注視著小姑娘的神色,他眼目順從地闔上。

    隻是閉目半晌後又悄然睜開。

    小姑娘正在瞧著他腕上。

    仿佛也不是在看枷鎖,而是腕上三寸露出來的位置。長睫微微顫著,有些許黯淡的情緒在她麵上走過,卻還是被她壓了下去,像藏著心事。

    她現下知道了這件事的模樣,是他慶幸都不敢想的反應。

    “燈太亮了嗎?”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他的視線,江念晚側過頭些,輕聲問。

    陸執搖頭,反手攥住她的手。

    他溫聲問:“有想問我的話嗎?我不會瞞公主。”

    “沒事,你先休息——”

    “你有心事,我放心不下。”

    江念晚沉默了很久,嘴唇動了動,猶豫道:“你不要誤解,沈小將軍已經同我說了具體的事,我自知之前是誤會了你,但……”

    “蕭潤之前同我說,你也是赤赫皇族的人,你腕上三寸有血痣,他說這是赤赫皇族之人洗不去的標誌。”

    她沒再說下去,陸執卻明白了。

    “他同你講了岐川長公主的事?”

    “嗯。”

    提起這件事,江念晚忽然不知道怎麽去麵對陸執,一時間聲音愈低,似乎有些逃避。

    就算這兩種解釋都正確,她自己私心,卻希望隻記住一個能讓良心過得去的解釋。

    當沈野說陸執會因為這些事在詔獄受磋磨,她好害怕他也像外祖那樣在一夜之間離開。那一瞬間,她腦海裏空空如也,隻希望他能活下來。

    一些可能存在的必然聯係被她刻意淡化,她很不敢去想,自己前日的失望到底是因為真相,還是因為蕭潤口中陸執刻意的欺騙與隱瞞。

    她篤定沈野不會騙她,卻也一瞬開始害怕他會承認,當年之事不止是為了她。她寧願孤注一擲地認定他沒有半分私心,似乎如此就不算背叛餘家。

    她心底有些難受,聲音很低:“你若是不想說,就算了。”

    忽然又有些不想知道了。

    “若是因為這個,”像鬆下口氣,陸執溫聲,“我不是。”

    江念晚抬眼望過去,有些不解。

    “我母親並不是岐川長公主之女,隻是一個侍女的後代。當初為掩護長公主產女一事,又恰逢其侍女有孕,便得令以長公主後代之名一路南下,隻為了護住真正的長公主之女。我母親與我腕上的紅痣都是以綺羅花汁刺皮而得,若有明礬水清皮洗過,就會不複存在。”

    江念晚有些吃驚,道:“那……”

    “真正的長公主後代,縱有這些人掩護著,因身體緣故,不到二十就患疾病死了,赤赫才得以被罕王繼承,”陸執輕掀開手腕,凝著那紅痣道,“我外祖母全家為岐川長公主脅迫,不得不為她守全這些事,在南下一路裏,犧牲了所有人的性命才護得我母親活下來。這紅痣是我母親親手為我刺上的,是她留下的印記,我每每借以此緬懷,卻不想被奸人利用。”

    他低笑:“若說我有恨,也該是恨岐川長公主。”

    所有的事都有了周全的解釋,江念晚微怔,喃喃:“是這樣啊。為什麽……為什麽不早同我說?”

    陸執一眼望過去,目光帶著些暗色。

    良久之後,他緩聲:“我不確定,公主會怎樣想。”

    江念晚神色滯了一瞬,沉默著。

    內室很靜,陸執在等她開口。

    “兩年前,我真的很難過。但沈野告訴我這些事的時候,問過我一句話。他說,如果即將被推入險境的人是你……我會怎麽做。”幾句話被江念晚說得斷續,到最後帶上些微藏不住的哽咽。

    他手指溫柔幹燥的溫度傳遞過來,讓她心口所有難過低沉的情緒都寸寸化開。

    做這樣的掙紮很難,她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但唯一確定的是,如果是她來選,有關他的每一件事,在她這裏都不會有權衡。

    “所以我明白的……”

    “我也會這樣做的,陸執。”

    她還記得,當沈野同她說外祖想用她來換舅舅那一刻的心死如灰,她輕聲:“我一直堅信不移的,可能會背叛我,我最無助時想依靠的,可能會放棄我。但是你不一樣。”

    “你會一直選擇我,你永遠都會選擇我,”她輕輕笑起來,“我江念晚是強,認定一件事就不回頭,但我不是傻。”

    “你那天問我的那句話,我騙你了呢,”小姑娘抓緊了他的手,眼眶微紅,聲音發緊,“我不能沒有你呀,陸執。”

    像是堅冰忽然撞上綿軟陽光,鼻息裏無端融上些酸澀,陸執克製的呼吸著,喉結微動,一時竟應不出什麽,隻能反握住她的手,凝著她不語。

    晃了晃他的手指,江念晚抬眸輕聲問:“就這樣吧,咱們把過去的那些事都忘了,好好過咱們以後的日子,好不好呀。”

    陸執眸色輕動,溫聲應了:“好。”

    江念晚靠在他身側,呼吸間都是很淡的鬆木香意,忽然就覺得很安心。

    正當要闔上眼眸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什麽,皺了下眉,輕聲開口道:“你說……蕭潤是故意告訴我這些的,他為什麽?”

    若隻是為挑撥他二人的關係,於他也並無好處。若論情意,那更是不可能。他想拉攏她做這些事,並不能救赤赫族的人,隻能拖延些時間罷了——

    “他那時還與公主說過什麽?”

    “他說……”江念晚思索了下,皺眉道,“也沒說什麽,就留給我一個驗傷書副冊,被我燒了。哦,還說隻能給我五日時間,我那些時候病著,也沒想再見他,不想過幾日就聽見他的死訊了。”

    “五日?”陸執若有所思,問道,“公主是哪一日見的他?”

    江念晚回憶道:“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初二……”

    陸執眉頭皺了下,而後目色現出些冷意。

    江念晚瞧見他這神色,不解問:“怎麽了嗎?”

    牢室之中微弱的燈火搖晃,陸執垂眸盯著明滅起伏的焰,沉聲開口。

    “他恐怕還沒死。”

    *

    禦書房內。

    “陛下,京南城防來報,今日十五司一帶有異動,城防巡軍在城司外發現火藥,尚不能確定是否清理完畢。”

    “十五司?”

    “是,”前來稟報的人神色有幾分嚴肅,“十五司是存放軍械圖紙之處,部署司不敢怠慢,左右三裏都已排查,隻發現散在幾處被人埋下火藥,但因毫無規律,故而不敢確準司內現下是否安全。十五司內地形複雜,存放重要圖紙之處也少有人涉足,臣等不甚了解司內部署,故而不敢擅專。”

    皇帝微皺眉:“十五司是誰負責?”

    “從前是蔣提督在負責,但現下蔣提督因涉事赤赫一案,日前已被處死。不過犯亂之人顯然對十五司附近很是熟悉,臣鬥膽猜測,此事與赤赫族人不無關聯,而且……”階下的人猶豫了瞬,道,“城防鷹眼今日有人稟報,曾在京南一帶瞧見與逆賊蕭潤身形極相似之人,隻是京中近來因徐老知府死諫一事,許州一事因輿論激起民憤,有一群難民舉義入京,李巡領歸京後多將人手放於防□□一事,城防難免多有疏忽,一時也不敢確準。”

    皇帝神色冷肅了些,半晌手指叩了叩桌案,道:“火藥一事更要緊,必須徹查十五司,十五司軍機事關國之重秘,絕不能有失。”

    “是,”下頭的人應了,麵色卻又犯難,“十五司司內部署一向是頂要緊的機密,新提督上任不久,恐怕配合排查有困難……臣有一想法,卻不知妥不妥當。”

    見他言辭猶豫,皇帝不耐煩斥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什麽不敢說?”

    那人終於鼓起些勇氣,緩聲道:“陛下息怒,京內十八子司的部署都要經過帝師,若論起了解,恐怕從前蔣提督也沒有帝師了解……”

    禦書房中靜默了一瞬,底下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事急從權,”皇帝皺眉,下了令道,“高蘊,知會詔獄,讓他先出來做事。”

    高蘊在一側應下:“是。”

    下麵的人回去了,皇帝緩了一緩,側目問道:“聽說詔獄今日叫了太醫,他身子怎麽樣?”

    “回陛下,帝師在許州受了傷,又在詔獄接連被審了幾日,人自是要虛弱些,但應該是沒有大礙的。此外,詔獄的人來回過,帝師提醒陛下多注意李巡領,稱他恐怕心懷不軌。”

    “李擎?”皇帝皺了下眉,思索著什麽,片刻後點了點頭問,“太醫院可去人照料他了?”

    “陛下放心,九公主自不會讓帝師再受委屈的。”

    “……”皇帝咬了下牙,恨聲道,“讓她也一起滾回來,別在詔獄丟人現眼!”

    “陛下息怒,”高蘊順著皇帝的氣,溫聲道,“宮中有九公主這樣赤誠心性的也是難得,且九公主還年幼,難免有些事顧及得不周全,陛下何必與她置氣。”

    “她那叫不周全嗎?竟敢以死相逼迫朕答應她進詔獄,朕都不知道她還能幹出什麽事,遲早有一日能被她氣死!”

    “九公主從前也受下不少委屈,難為陛下明裏暗裏心疼著,現下才敢這樣大著膽子鬧呢。公主如今願敞開心扉了,不也正是陛下從前所願嗎。”高蘊溫聲笑道。

    怒氣到底消下去些,皇帝歎了口氣,似想起過往的些許事來,半晌,他目色寒了些許。

    “徐坤那邊還那樣不依不饒嗎?”

    “是,不過鷹眼已經搜查到了其女欲謀害九公主之證,他現下恐怕還不知情,尚在日日喊冤呢。”

    皇帝眸子微眯,靜道:“且不必管他,由著他鬧,隻看這一次有多少人為他造勢。許州難民這一次能這樣有組織有計劃地入京抗議,背後定不止他一人的鼓動。陸懸辭入詔獄,朝中很多人都坐不住了。”

    “那些難民已經影響到城際秩序了,陛下可要?”高蘊看著皇帝的臉色。

    皇帝歎了口氣,道:“民本無罪,有罪的是那些以權謀私煽風造勢的這些人。令城防司鎮壓著就是,盡量少鬧出人命來。”

    “是,陛下英明。”

    “陸懸辭出詔獄的事,不要對外張揚,若杜琛有異動,讓人立刻回稟與朕。十五司的事,懸辭一個人就能應付得來,令鷹眼多注意京中境況。”

    “奴才明白。”

    *

    “蕭潤?你……你之前告訴我你不堪詔獄的折磨,求我帶毒藥給你……你明明說那是毒藥,你,”江岑寧不可置信地看著麵前的人,目中現出驚恐,“你的屍首還在城門外懸掛著,你怎麽可能還活著?”

    蕭潤麵上的傷還未完全痊愈,現在看起來麵目猙獰。他嗤了一聲,手指豎到唇邊,極輕地笑了下。

    “托郡主的福,我才得以再活一次,多謝了。”

    幸而等到李擎歸京,才能於運屍上城門途中偷天換日。

    他怎麽能死呢。

    縱使赤赫被滅,曾經附屬散在族群邊的一些部落力量若能重聚,照樣能讓他再建一個赤赫。

    “你快滾,我就當沒見過你……”江岑寧心頭漫上恐懼,不顧一切地往回走。

    “別急著走啊。郡主現下與我,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可知助我這樣級別的罪犯逃獄,你們全家是個什麽下場?你以為,走就能逃避掉嗎?”

    江岑寧麵色一片死白,聽見他繼續開口。

    “郡主,你得幫我才能救你自己呀。”

    “你逃不掉的,蕭潤。陛下已經出動內禁軍來查你的事情,就連我父王都接到指令守好城門,你沒有一絲機會能逃出去!”

    “我靠自己自然逃不掉,不過現下隻要郡主肯幫我一件事,我就能逃出南鄭。”

    江岑寧隻以為他要從自己父王身上下手,皺眉道:“我父王沒那樣信重於我,我根本沒能力幫你!”

    “郡主可以的,郡主隻要……”蕭潤靠近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江岑寧瞳孔微縮,不可置信地盯著他看。

    “你是瘋了……你真的是瘋了,蕭潤。”

    “我若能出南鄭,郡主幫我所留下的證據也會一同消失,我若逃不出,必會讓郡主全家下地獄。”蕭潤聲音溫和從容,笑眼看她。

    “我做不到!”

    “隻要到了外宮道,自會有人接應郡主,”蕭潤搖頭,將一個藥包放到她手掌心,聲如誘哄,“這藥起效極快,可千萬,別浪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