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石頭
作者:滄海一鼠      更新:2022-09-26 10:26      字數:3052
  第一百三十三章 石頭

    有一日,他和我同坐在乾化寺門前,看朗月清風,看流雲飛逝時,忽然問了我一個問題。

    他說,“你說,這麽多年過去了,這裏的百姓們,是不是早已經忘記了,輪台距長陵不過六百裏,忘記了這裏曾是繁華的絲路,忘記了無數詩人來這裏來寫絕世的詩詞,也忘記了豔麗的胡伎經這裏去長陵獻技……”

    他苦笑一聲,“他們甚至不知道我身上的白綢是什麽,紛紛問我,為何要穿著一件紙做的衣裳。連年災荒,苛政雜稅壓垮了他們的身體,也壓垮了他們的理想和精神,長此以往,他們,隻會變成薪犁人腳下的一塊石頭,和地上任何一塊石頭都沒有分別。”

    我覺得他說得很對,可又不知該如何改變這種境況,便問他,“那你想怎麽改變?”

    他說,“石頭隻有磨一磨,才能發熱,才能迸出火花。”

    後來,他就開始教這裏的孩子們念書識字,教大人們練習武藝,使用兵器。輪台人,從來沒有加入義軍,卻總能在常青振臂一揮時應者雲集,成為了常青最為有利的一塊盾牌。

    所以七隊信使的人選,也大都是從輪台人中選出的。

    和尚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內中有些許哽咽,被他用哀傷的笑意掩飾過去。

    十年前,常青在曆經幾十場戰役後,終於將沙洲拿下,為了及時獲得大燕的支援,他決定派人去把勝利的消息告知大燕。可沙洲和長陵之間相隔千裏,中間的河西諸城又都還在呼揭人的控製之下,所以為了確保訊息能夠到達長陵,常青派出了七隊使者,帶著七份完全相同的文書,經由不同方向的沙漠繞過呼揭人控製的河西向長陵進發。

    但河西走廊南麵是巍峨雄壯的祁連山脈,北麵是一望無際的黃沙大漠,東麵又被呼揭重兵把守、封鎖阻斷,可知一路有多麽的艱險。

    所以最終,隻有我率領的一支向東北方向進發的隊伍,穿過莽莽的大漠,曆經千辛萬苦抵達長陵,而這時候,距常青沙洲起義已經整整過去了兩年。

    剩下的六支隊伍則全部死在了路上,或遭到呼揭士兵的尾隨追擊而獻身,或在大漠迷失方向而永遠留在了大漠之中,,

    我抵達長陵時,整個京城都轟動了,因為誰也沒有想到,沙州人竟然依靠自己的力量光複失地,河西隴右再度暢通,絲綢之路重煥異彩。

    可朝廷的態度卻截然相反。

    我將常青親書的文書呈上去之後,在長陵的客棧中等了整整半月,也未等到新帝的召見,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時,有一日,卻看見了薪犁使者的車隊從城門進入,帶著黃金珠寶,美女駿馬,浩浩蕩蕩,朝皇宮的方向走去。

    那一刻,我便明白,常青、我還有千千萬萬薪犁的大燕遺民們,這麽多年來所做的一切,所付出的所有的鮮血和生命,都隻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這座繁華都城中的人們,或許有一些還記得我們,但大部分,早已經將我們遺忘了。

    我心灰意冷返回薪犁,經過沙漠時,也不知是怎樣的機緣巧合,發現了其中一隊信使的屍骨,已經變成了幹屍,其中兩個最小的,還未長成的孩子趴在地上,沒有眼珠的眼眶依然瞧著長陵的方向。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萬念俱寂,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麵對輪台的鄉親,也不知後麵的路在哪裏,要如何走下去。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陣塤聲,幽深哀婉、綿綿不絕。常青在漫天黃沙中走到我身邊,他早已洞悉一切,所以眼中是悲天憫人的傷懷。

    他將我拉起,揩掉我身上的沙礫,“我說過的,若你平安歸來,我便將這塤贈你。”說罷,遞它上來,見我未接,便硬塞進我的懷中,神色黯然地笑著,去望遠處已經落了一半的夕陽,“賢弟,你說咱們做了這麽多,為的是什麽?”

    我有氣無力回答,“回歸大燕。”

    他伸手在我肩頭拍了一拍,“回歸大燕後,咱們的人便不會再被他人欺負,大人們能勞有所獲,孩子們能上學識字,立四方之誌。”

    我冷笑,“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處,是人家不要咱們,將咱們棄如敝履。”

    “他不要,我要。”常青忽然站起,他本來是看著長陵的方向的,現在,目光卻在黛藍色的長空下調轉,望向了西邊。

    “沒有大燕的羽翼庇護,我便護著他們,我張常青用性命發誓。”他的眼睛像極了那頭被他殺死的獨狼,孤注一擲,凶狠乖戾,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常青,我想,或許許久之前,那頭狼的靈魂便已經藏身在他的體內,被困境所迫,便會現出真容。

    至此,我們便舍棄了回歸大燕的念想,隻求一個豐衣足食,安身立命。可是後來,很偶然的一次機會,我遇到了十年前被貶至西詔的前太子——景王劉長秧,隻是我當時沒想到,這次偶遇,會成為我和常青生命中的一個變數,一個轉折。

    說到這兒, 悟真看向那個姑娘,“你早已知道了劉長秧與我們之間的交情,但我很想問一問,你是如何猜到這一點的?知道這件事的人隻有我、常青和景王三人,而這三人中的任何一個,都是絕不可能向你透露實情的。”

    那姑娘抿嘴一笑,“魚啊,我以前總想不明白,尉遲青為何總要掂著兩桶魚,大費周章。後來才明白了,兩桶魚,兩個方向,一群去了長陵,一群則到了沙洲。”

    和尚的臉由紅轉白又轉紅,過了許久才道,“這麽精妙的設計都被你識破了,想必姑娘一定是景王身邊極親近的人吧,”說完眼珠子一轉,“他還未娶妻,那麽,你便是他的妾室?通房?”

    這次輪到那姑娘的臉紅了,瞪他一眼,啐道,“好個不正經的和尚,怪不得教出這麽個沒正經的徒弟來。”

    說罷朝外麵風雪交加的夜色看了一眼,自言自語道,“張常青怎麽還沒來?你們兩個不是約好了在此處見麵的嗎?”

    和尚撇撇嘴,“他少了三根腳趾,自然走得比尋常人慢些。”

    姑娘又瞪他一眼,示意他講話不要再如此不三不四,接著道,“劉長秧十三四歲時在沙漠中被你所救,可後來你們又是如何勾結到一起的?”

    “勾結?”和尚眼睛放光,“姑娘怎生如此粗鄙,難道你與景王相識,便也是‘勾結’了?”

    姑娘被他的話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和尚見她這般,倒暗自好笑起來,“算了,如此不經逗,好沒意思。”

    他忽然想起劉長秧,第一次見到他時,那小少年也因為自己這張講話不著五六的嘴生悶氣來著,可是後來,因為常青及其部下在一次戰役中身受重傷,他去禹陽城裏找他,劉長秧卻是全心全力地相助,兌現了自己的承諾。

    悟真還記得那個晚上,劉長秧見到渾身是血的自己時,臉上真誠和臨危不懼的神情。他快速地安排屬下在禹陽和附近的城池買藥,為防被官府的人發現,還令他們在不同的藥鋪買藥,甚至,為了掩蓋急需止血藥這一事實,搭配了許多種不同的藥物采買。

    如此的縝密和周全,加著在一個少年人身上,顯得尤為可貴。

    從此,悟真對他刮目相看,後來,在將他引薦給常青,三人徹夜攀談之後,常青告訴他,或許他們一直以來從未放下的心願,可以在劉長秧這裏實現了。

    所以自此,幾人也結下了金蘭之交。

    “和尚,你對景王可真是不賴,把自己的獨門秘術都教授給他了。”

    姑娘的話打斷悟真的思緒,他兀自一笑,“劉長秧是什麽處境,想必你我都知曉,若沒有祝由術防身,他現在墳前的草恐怕已經三尺深了。我當年也是念及這一層,才將祝由術教授於他,否則,又怎會由得他冒這個風險?”

    姑娘聽他話中有話,心中不由地一動,“風險?學習祝由術會有何風險?”

    悟真一向人情通透,見她眼中流露出擔憂之情,便忽然嗅出此事多了回轉的餘地:這姑娘來尋常青,分明是要斷掉景王一隻羽翼,打亂他複仇大計,可她現在流露出的真情,又怎會是假?

    悟真輕輕咳嗽一聲,繼續試探,“姑娘想想,祝由術對我一個六根清淨的和尚無礙,對他一個尚未成家有後的男子卻是有害,這是為何?”

    說完,見那姑娘滿眼皆是無邪,心裏暗罵了自己一句混球,卻又接著道,“它影響男子傳宗接代,你若是嫁給他,可就慘了。”

    聽了這話,姑娘登時羞得麵若桃花,隨手撿了塊石頭便朝悟真扔去,卻是虛扔一把,由得他躲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