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分流水(5)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4-07 14:07      字數:4169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仰頭看她,那張飽滿潔白的臉上,有種哀傷而淡漠的神情,嘉柔想了一想,腦子裏頓時轟的一聲,兩腮滾燙,是被人無端揣測的憤懣和無措。

  “你生氣了,柔兒。”桓行簡居然笑的出,他點了點頭,“你氣我疑心你,但又不願意跟我這個身受重傷的人計較,藏在心裏,讓自己難受。等夜深人靜了,一個人反複咀嚼著那份不信任,愈發疑惑,怎麽就跟了我這個人,可能還要慟哭一場,是這樣罷?”

  最隱秘的心思,被桓行簡一一點破,嘉柔羞惱,卻也不作聲了。桓行簡筋疲力盡的,搖搖頭,輕聲道,“我這麽說,隻想告訴你,我其實很了解你是怎樣的人。柔兒,人活一世,性命何其可貴,生而作人,腳下踩的全都是路,哪怕我隻有一條可走,也是路,不是嗎?你跟著我,難道真的就是絕路嗎?不見得吧,”他笑容蒼白,搖搖欲墜,“生死一刹那,你還是想著護我。”

  “你錯了,換成姊姊兄長,或者是阿媛,”嘉柔冷眼旁觀,“我同樣會挺身而出,你不必覺得那是單單對你。”

  “你心裏有我,我知道這個就夠了。你十幾歲的人,不要把事情想的那麽頹,柔兒,你既連死都不怕,為何就不能想著我偏要做桓行簡的女人,才不管他是什麽人,他走到哪一步,我就跟到哪一步。你若這樣,該多好。”桓行簡唇越發白,臉越發紅,滴血似的,眉宇間凝結著一股沉鬱,嘉柔聽他呼吸重的很,把枕頭替他一放,揶揄道,“大將軍還是別那麽多廢話了,萬一,沒被一箭射死,卻是囉嗦死的,傳出去,吳蜀兩國也要笑魏大將軍真是死的潦草。”

  說到死,一時間,嘉柔的神思竟恍惚起來:往事如煙,舊夢難尋,為何死的偏偏是兄長那樣的貞潔之士?她眉攏哀愁,心裏沉甸甸的。

  桓行簡已是頭昏腦漲,一笑輕臥,抓住了嘉柔的手,悶悶道:“我哪敢死,為了不讓你成小寡婦,我得忍著不死。”

  嘉柔手一抽,扯過被褥搭在他身上:“大將軍要是真死了,我這樣年輕,大不了改嫁,誰要你忍?你大可不必忍。”

  他似是哼笑了聲,眼睛一闔,臉貼在幹燥柔軟滿是陽光氣息的被角,喃喃道:

  “很好,你比我想的勇敢,日後若生個小郎君,他必像我……”

  言辭越發模糊,末了,幾乎聽不清在說什麽,嘉柔把茶碗撤去,金鉤一放,見他眉頭攢著並未舒展,可鼻息已起,是個沉睡的模樣了,那顆心,依舊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

  她在榻邊坐了片刻,兩隻眼,炯炯的一點不見困意,羌人敢來刺殺他?這太可怕,她自然知道桓行簡對待邊關異族態度強硬,絕不姑息,他這個人,向來如此,又何止是胡人?他若真的有個好歹,吳蜀兩國連帶著胡人必當是個良機會來進犯,到時,洛陽城會成什麽樣兒?嘉柔一揪領口,呼吸急促起來。

  這麽胡思亂想了一陣,毫無頭緒,等藥煎好送來,嘉柔撼醒桓行簡一口口喂下去,自己便在窗下的榻上和衣而臥,迷糊睡去。

  這一覺,桓行簡睡的並不安生,傷勢太重,朦朧間聽到嘉柔起夜,她害羞,把個夜壺挪到外間大氣不敢出。躡手躡腳回來,正要吹燈,想了想,忍不住撩開帳子去探看桓行簡,不想,正對上他漆黑的一雙眸子是睜著的,他微微一笑,竟還有心情逗她:

  “我聽到了,美人就是美人,便是小解,也如珠玉叮咚悅耳得很。”嘉柔疑心他燒糊塗了,帳子一鬆,自己又爬上了榻。

  因傷勢緣故,翌日桓行簡也沒急著回公府,在驛站裏住了幾日,反反複複,燒起燒退,桓夫人聞說心急如焚趕來,卻被他輕飄飄勸了回去。

  等移回公府,唯獨待嘉柔,毫不客氣,換紗布、喂藥,把個嘉柔使喚的團團轉,幸虧她底子好,有孕在身也不礙行動靈活,桓行簡心滿意足地看著人在自己眼前轉悠,微有精神,便要打趣她:

  “我看,你這身子骨,日後給我生七個八個的完全不是問題,隻是,到時選誰做世子,我倒怕他們兄弟相爭,禍起蕭牆啊!”

  聽他厚顏無恥旁若無人地說笑,嘉柔手底一停,一雙眼,忽變得冰琢似的明亮:“這世上,不知有多少女人願意給大將軍生孩子,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煞風景。”桓行簡一笑而已,目光灼灼,從嘉柔腰身那順勢下去,她很顯懷了,可除了腹部,餘處依舊纖秀如初……似乎察覺到一道熾熱目光在自己身上流連不去,嘉柔蹙眉,孩子正在肚子裏踢了她兩腳,近日總這樣,害的她夜裏輾轉反側,又勤起夜,到白日裏人愈發憊懶了。

  “怎麽,孩子又鬧你了?”桓行簡專注問道,話音剛落,石苞進來回稟宮裏又來了內官。

  大將軍遇刺,天子當即賞賜無數藥材補品,琳琅滿目的擺了一院子。這沒過幾日,賞賜來的未免勤了些,桓行簡眸光一定,笑意莫測:“就說我還是不好,不便接旨。”

  果然,還是跟上次一樣,內官笑盈盈地主動進來,把口諭一宣,桓行簡歪在榻上,氅衣半披,麵色欠佳,那有幾分憔悴的臉上倒褪去了往日的淩厲之氣。不過,口諭是太後的,內官笑道:

  “太後很掛心大將軍的傷。”

  “太後如此厚待我,我這做臣子的連正式衣裳都沒能換,失狀了。”桓行簡微笑說道,“石苞,領內官到前廳用茶。”

  內官忙擺手道:“奴的差事既辦妥,還要回去複命,不敢清擾大將軍。”

  桓行簡握拳輕咳兩聲,道個“好”字,目示石苞送客。等人一走,他輕蔑一笑,掀開被子,披著氅衣走下了台階。

  這兩日回暖,一出來,眼睛像是受不住日光的照耀,桓行簡以手遮額,漫漫一掃,傲然道:

  “拿走,分給府裏的兵丁。”

  見他出來活動,石苞很是關心:“郎君,醫官說你這傷得靜養兩三月呢。”

  “無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又不是婦人生孩子。”桓行簡絲毫不放在心上,聽有腳步聲,再抬頭,隻見一偵騎裝扮的小兵飛奔而來,跑到跟前,將竹筒一呈。

  桓行簡取出書函,細細一讀,眉頭不覺皺起,冷笑道:“薑維又出兵隴右,他那點家底子,窮兵黷武,不折騰光是不會死心了。”

  小兵惴惴不安覷了他一眼,複又垂下腦袋:“回大將軍,蜀國都在傳……在傳……”

  看他吞吞吐吐的,石苞踢了一腳:“有話快說!”

  小兵苦著臉,一抬頭:“不知怎的,蜀國都在傳大將軍死了。”

  聽得石苞張嘴就罵,斥退了小兵。一扭頭,見桓行簡負起手,正踱步沉吟,他人嶙峋了幾分裹在寬大的氅衣裏更顯峭拔,立了片刻,忽古怪一笑:

  “看來,蜀國那邊是有人故意放的消息,說我死了,薑維想趁火打劫。放消息的,隻能是阿梅噶,不管我死沒死以薑維素來喜主動進攻的性子,勢必都要拿這個當最好的借口出兵。”

  石苞目光追隨著他,猶豫道:“郭淮將軍一直臥病不起,二公子人在長安,郎君,也隻有他最合適了。”

  “不錯。”桓行簡言簡意賅一頷首,隨後進屋執筆,舉薦桓行懋為主帥,前去隴右。

  餘日之後,桓行懋接了旨便馬不停蹄先回洛陽,按流程,他需在洛陽城西高十丈寬闊無比的平樂觀前請天子檢閱部隊,再帶兵出征。

  軍情緊急,桓行懋剛進洛陽城本欲在驛站落腳,等時辰一到,再進宮麵聖,可半道被人一截,他一勒馬,扯著韁繩望了望,正是石苞。

  “二公子,大將軍請你先回公府!”

  馬頭一調,桓行懋問也不問直奔公府,人一到,翻身下馬挎劍撩甲進了大門,被石苞相引,來到書房,見的卻是兄長一身燕服半靠足幾,那胸前,因纏了厚厚的一層繃帶而膨起,一眼就能看出異樣。

  桓行懋在長安亦聽到些風言風語,一時大驚,可洛陽很快給他去了封書函,說兄長並無大礙。今日一見,那張臉,多少還有些蒼白之色,桓行懋心裏一急,還沒開口,人先哽咽了:

  “大將軍……”

  “征西將軍這是怎麽了?”桓行簡好笑地看他一眼,書簡一丟,“我要是人真沒了,你扛得住嗎?”

  說著,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我沒事,先叫你來,是想交待你一些事。”

  桓行懋穩穩情緒,讓自己冷靜下來,道:“上次戰役,剛過去沒幾個月,薑維這次真是心急。”

  “不是心急,是拿我遇刺當噱頭。由他折騰,蜀地兵少地狹,他鬧不動了便是我們的機會了。”桓行簡輕描淡寫將自己這次的事簡略一說,把桓行懋聽得嘴一張,是個十分錯愕的模樣。

  “我懷疑陛下跟羌人勾連,但又沒十足的證據,那個射箭手,沒有找到。不過從箭鏃看,跟宮裏脫不了幹係。”桓行簡冷聲道,“小黃門說,陛下自李豐夏侯至被誅,常覺不平,他是不甘心,再不除我,日後更無機會。不過,人一心急,便要出岔子的。”

  一提夏侯至,桓行懋沉默幾分,太初必須死,這是他清楚卻不願意發生的。

  “整件事,沒那麽簡單。”桓行簡手指往幾上一扣,啪嗒作響,將桓行懋思緒拉回,“新年剛過,薑維就迫不及待出兵,而且,是緊跟我遇刺一事。他出兵,朝野上下都清楚我不會輕易交付他人,唯有讓你做主帥迎敵,你要領兵,勢必要先回洛陽辭別陛下。”

  一切看起來自然而然,太順了,事情發展之快之若行雲流水,這不得不讓多疑的桓行簡警惕,他兀自搖首:“這不對勁。”

  桓行懋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哪裏不對勁?正如兄長所言,兄長遇刺,薑維趁機出兵,我去禦敵,這,這有什麽不對?大將軍是擔心凶手的事?”

  等了片刻,桓行簡方道:“我擔心的是,陛下一擊不中,這回,恐怕是索性要將你我兄弟二人連根拔起。”

  呼吸一滯,桓行懋大驚失色,很快鎮定下來:“一個空手天子,也就一撥禁軍,他能耐我兄弟二人如何?”

  “大魏的忠臣這個時候不顯,到時,自然就都冒出來了。”桓行簡目光投向窗外,早春的氣息,不覺而至,洛陽的料峭春風猶寒可院子裏的迎春花,打了黃燦燦的苞,很快就會開放了。

  有些事,也注定要發生。

  “這樣也好,陛下若無恙,是逼不出大魏的忠臣們。”桓行簡眸光收回,寒意凜凜,看了看漏壺,果決道,“你現在就進宮,提前去。”

  “沒到時辰,陛下讓我……”桓行懋話沒說完,觀他神色,便窸窸窣窣起身整了整衣裳。

  “你不能帶儀仗,也不可帶兵刃,機靈些,發現不對,及時出來禁軍裏我已安排好了人,萬一有不測,見機行事。”桓行簡扶案起身,目光銳利,直逼同母胞弟,“子上,我要拿你賭一回,你敢嗎?”

  平樂觀大軍陳列,隻等陛下閱兵,即可在主帥的指揮下出發。桓行懋隱約意識到了什麽,雙目一閃,十分坦然道:“我聽兄長的。”

  “好!”桓行簡手朝他肩頭一搭,“若事情如我所料,後頭的事,我就好辦了,你小心。”

  這話裏後頭的事,所指為何,桓行懋來不及細想,辭別大將軍,快步出了公府。

  剛上馬,見一華服小少年朝這張望了番,未及上前,被人攔下,桓行懋聽他清脆道:“我是征南將軍毌純之子,受母親所托,來給薑家的姊姊送些東西,還請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