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分流水(4)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4-07 14:07      字數:3781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嘉柔佇立了片刻,人定定的,腳下生根般動也不動。眼前,人影亂晃,石苞忙著吆喝廉事過來幫忙先安置桓行簡,回公府太遠,這一路耽誤血都要流盡了,如此一來,隻能就近。

  上一刻前,還鑼鼓喧天寶馬香車不斷的熱鬧燈市,此刻,驟然化作長街冷落,四下百姓們早跑得無影無蹤,隻剩那些繽紛美麗的花燈還在風中微微搖曳著。石苞察覺到手腕上有股力量傳來,他抬眸,看著冷汗涔涔的桓行簡目光朝嘉柔身上一掠,立刻會意,喊來一人:

  “多找幾個人手,把夫人送回大將軍府。”

  “我不走,”嘉柔機械地搖著腦袋,鼻端全是血腥,是桓行簡的,她一雙眸子亮的逼人,似帶躁動,“他會死嗎?”

  石苞被她問的頓時一肚子怒火亂竄,烏鴉嘴,他忍不住在心裏暗罵一句。但見她不肯,石苞無奈一回頭看了看桓行簡,他已說不出話,喘息聲格外的沉重,石苞再管不了那麽多,將桓行簡小心翼翼挪到架子上,抬進了驛站。

  要了間幹淨客房,將閑雜人等一律摒去,隻餘一幹練夥計,先奉命燒熱水去了。

  客房裏,本無人住因此一片黑冷,掌上燈後,才燒起火盆,嘉柔一顆心幾乎蹦到嘴邊瞧了兩眼被人圍住的床頭,也看不清桓行簡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了,隻能一斂裙子,在那胡亂撥拉炭火。

  “夫人沒事吧?”石苞忽走過來,冷若冰霜地問道,嘉柔一愣,搖了搖頭,正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醫官進來了,石苞忙領人上前。

  她偏過頭,凝神望去連帶著手底箸子不知不覺停了下來。床上,桓行簡呼吸愈發急促,眉頭攢著,一張臉已蒼白如紙,醫官檢查片刻,藥箱子一開,先替他處理了刀傷,刀口不深不淺,卻狹長,他當真是拚了力氣將這一刀帶來的傷害控製到最小。

  說來也巧,這一刀,倒奇異的跟舊傷重合了,醫官點出來,桓行簡隻“嗯”了聲,石苞卻不由轉身望了望嘉柔。

  忙過這半晌,醫官憂心忡忡地把額頭密汗一拭,說道:“大將軍中的這一箭,離心房極近,甚是凶險,下官自當盡力而為。”

  石苞急道:“盡力而為?這叫什麽話!”

  語言剛落,桓行簡用眼神製止了他,嘴角微微一動,示意醫官動手,醫官應聲,拿出麻沸散來讓桓行簡用酒帶下去,胸前血衣濕透,明顯疼痛難忍了,他卻一字一頓道:“不用。”

  醫官跟石苞麵麵相覷,猶豫不行,桓行簡當機立斷道:“抓緊。”醫官連忙局促地點了點頭,這邊石苞很有眼色的端著燭台,靠的近了。

  先折斷箭杆,啪的一聲,在這四下沉沉的靜謐夜晚裏顯得格外突兀,嘉柔低呼,倏地攥緊了衣領。桓行簡額頭上冷汗不斷,他虛弱開口:“讓她出去。”

  石苞也不動,扭頭不耐道:“勞請夫人先在隔壁等候。”說完,嘉柔卻噌的站了起來,咬著唇,一言不發走到了桓行簡眼前,鼓起勇氣,抬眉對上他那張失色的臉,“我不出去,大將軍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得當小寡婦孩子也沒了爹,被人欺負,我的小郎君還得當世子呢,你答應過我的。”

  嘉柔嘴唇直抖,一字一句,她眼眶子裏已經滾動著晶瑩的淚花子,極力忍著,儼然下一刻就會失聲痛哭的模樣,可她沒有,脊背柔韌挺拔異常,倔愣愣地盯著桓行簡。

  這種情況下,他竟然想笑,可怕牽動傷口桓行簡隻是深深望了她一眼,眸子一垂,醫官那拿剪刀的手已經將衣裳剪開了,箭鏃刺的深,胸膛處已成血肉汙濁一片,醫官又是一抹額,低聲道:“請大將軍受著點。”

  箭頭有倒鉤,直接拔出傷口難能愈合,醫官取過燒紅的匕首,一定神,刀尖對準桓行簡的胸膛剜了下去。沒用麻沸散,刀尖剛刺入的刹那四肢百骸便痛得人幾乎是虛浮的,桓行簡眉頭緊皺,吭也沒吭,手指一摁,被褥上便陷出五個深深的凹痕,刀刻似的,嘉柔眼睫亂顫,目光像是被定在他泛白的指骨上,她覺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滯了。

  匕首割肉的聲音微妙,尤其是,一屋子人都屏息凝神的,鼻端縈繞的血腥和一刀刀的剖割讓人暈眩,屋裏雖熱起來,但人身上卻是冷的。嘉柔聽醫官忽輕籲一聲,再一怔,臉上忽落了幾點溫熱,她眼睛一眨,腦袋垂下便看到了自己雪白的裘衣上濺滿了鮮血。

  無比頑豔。

  切掉爛肉,露出箭鏃,醫官手穩力足一瞬間將其拔了出來,鮮血直飆,當即被沸水煮過的紗布堵了回去,桓行簡眉頭一陣聳動,至始至終,一聲呻吟也不聞,隻在醫官上好藥包紮起來後,手一鬆,高隆的眉峰上那些凝出的汗滴緩緩流淌下來。

  他雙眸一閉,緩緩靠在了枕頭上,嘉柔呆怔片刻,再開口,已經帶著哭腔:“他死了嗎?”

  這邊,醫官渾身濕透,手裏還拈著箭鏃,不及他回答,桓行簡慘白的唇微微一張:“沒有。”嘉柔聞言,那表情不知是喜是悲,該哭該笑,退後兩步,頹然地坐在了小榻上。

  這個時候,外頭傳來篤篤的敲門聲,石苞下意識一按劍,疾步出去了。醫官便將箭鏃放到幾旁,囑咐一通,很是囉嗦,桓行簡那雙眼又張開,人雖虛弱,可腦子卻是清醒的,這也是他不肯用麻沸散的緣故:

  “你,把箭鏃拿給我看。”

  他看向的是嘉柔,嘉柔恍惚了下,忙站起身,把那尚殘留幾分溫熱的箭鏃拿起,鮮血浸透,她一陣顫抖捧到他眼前。

  白生生的手,紅殷殷的血,很刺眼,桓行簡垂眸觀察半晌,嘴角浮起一絲森寒,示意醫官退下,才對依舊捧著箭鏃維持一個姿勢的嘉柔一笑:

  “還害怕嗎?放心,我怎麽舍得你當小寡婦?”

  一想到自己情急之下說的那些話,嘉柔臉一偏,燭光下,正巧把麵上那幾點半凝的血點子露了出來。這情形,何等眼熟,桓行簡伸出手,像初見那回一般,在她臉上輕輕捺開,色如胭脂,他不由低吟道:

  “同心花,合歡樹,我可是把你剛才的話都當真了,柔兒?”

  嘉柔心裏一陣酸澀,她搖搖頭,想要走開,桓行簡將她一拽呼吸聲碾過嘉柔的耳畔,她發間清香,惹他意動,桓行簡渾身燙起來傷口依舊作痛不止,但嘴唇,已情不自禁貼上了嘉柔的臉龐:

  “別躲我……”

  門當啷一聲,又被推開,一股寒冷的氣流順風而入,燭火晃了晃,石苞冷不丁看到這一幕,忙尷尬的錯開眼,背過身去。

  嘉柔霍然起身,手卻還被桓行簡拉著:“不準你走,先等著。”說罷,虛弱地衝石苞的方向一揚下巴,嘉柔一臉燥熱,心中煩亂,走過去跟石苞低聲道:“大將軍叫你。”

  石苞這才回頭,走上前把廉事追捕刺客的事回稟了:“射箭的人沒什麽下落,不過,這個表演雜耍的倒是捉到了。郎君,他是羌人,你一定驚訝他是什麽人派來的。”

  因為傷勢重,桓行簡已經起了高燒,原先煞白的臉,變得嫣紅,可眼睛卻是一如既往的凜凜:“阿梅噶?”

  在西北,他用離間計分化了羌人一部,想必,阿梅噶是回過神了。這個女人……

  “他說,這不過是我們漢人的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年魏武也曾派人到西北行刺殺之計。隻要能殺了大將軍,洛陽城必亂,亂了,也就沒人能分心管得了他們了。”石苞道。

  “好一個美夢,”桓行簡冷笑,他忍痛道,“鄧艾曾跟我上書匈奴人事,整個邊關,這些非我族類,始終都是隱患。他們算盤打的很好,”說到這,隻覺喉間腥甜隱隱,他眸光流轉,忽覺一陣寒意,“不對,他們不該這麽清楚我的蹤跡。我沒同他們正麵交鋒過,如何認得我樣貌?這麽確定?”

  說罷,目光從石苞臉上移開,落到箭鏃上。

  石苞便將箭鏃一拿,端詳片刻,征詢地看了看桓行簡,他道:“這是內府所造,殺力威猛。”

  “啊?”石苞一臉的驚愕,腦子轉的也快,“郎君,難道……怎麽會呢,剛有李豐夏侯至被誅,怎麽敢?”

  桓行簡眉眼一冷:“有些事,要一鼓作氣,想必是算準了我會覺得他不敢,至少,不會在李豐夏侯至沒死多久就有動作。”一想到這,他忽氣血上湧,隱忍著,“隻不過,若是為除我,就能跟胡人勾結引外族殺進來,簡直其心可誅!這群蠢貨,這種事一旦開了頭,若朝中無能人駕馭局勢,後果不堪設想,草原上有的不隻是牛羊,更有惡狼……”

  一陣悶咳,牽扯的傷口幾乎再次崩開,石苞擔憂不已,忙勸道:“郎君!你的傷最要緊,這些事容屬下先去摸排,你靜養幾日,精神好些了再處理不遲。”

  桓行簡呼吸沉沉,一臉的倦色,點頭道:“不要聲張,就先對外說我是因西北一役被羌人報複,近日裏,洛陽城先審查一遍。”說著,眉頭一動,是個陷入沉思的模樣了。

  “是,今夜找兩個婢子來照顧郎君,屬下在外守著。”石苞提議道。

  “不必,她在就夠了,有事我會叫你。”桓行簡一揉太陽穴,覺得口幹舌燥,“讓她給我端盞茶來。”

  外間,嘉柔正拿澡豆子反複清洗手上的血跡,聽裏間桓行簡同石苞兩個大約是說刺客之事,因聲音低,也不大辨得清,再被喊進來時,桓行簡的一張臉已經紅如春花,可依然噙了幾分笑:

  “那人刺我前,你跟他用胡語說了什麽?”

  嘉柔端著茶碗,先喂了他,繼而一五一十把話一學,一時間,桓行簡滾燙的呼吸噴灑到臉上,她看看他,手一伸,果然額頭燙的可怕。

  “我讓人給大將軍煎藥。”嘉柔想走,桓行簡喊住她,那神情,雖帶笑但眸子裏已多了兩分不易察覺的冷銳:

  “柔兒,今日刺殺我的是阿梅噶的人。”

  嘉柔驚訝看他,桓行簡將她表情變化盡收眼底,淡淡道:“如果,我這回真被羌人殺死了,你應該高興。”

  嘉柔不由得眼圈一紅,喉頭哽住:“我為什麽要高興?”她怔怔看著桓行簡,薄唇緊閉,心裏雖有被誤解的委屈,但此刻並不願意發作。

  “因為,我殺了你兄長,你一直為此事耿耿於懷,羌人算替你報仇了,你不高興嗎?”桓行簡忽莞爾,因為心力不逮,兩隻眼,呈現出一種近似狂熱般的頹敗來,人被高燒頂著,有些情景,他需要回想,“今天晚上,你的確很高興,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