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雁飛客(6)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5425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乍聞人語,門口相守的婢子抬頭朝剛走到眼前的嘉柔望了一望,再一偏頭,見盛氣淩人的朱蘭奴柳眉倒豎地來了,趕緊上前見禮。

  嘉柔不認得她,聽婢子口中稱呼,明白兩分。朱蘭奴身量本就比尋常女子高出半頭,等靠近,居高臨下把嘉柔一打量:好一雙楚楚有風致的眸子,黑是黑,白是白,清澈無匹。如瓷如玉的臉,一點紅塵氣皆無,朱蘭奴心頭怒火氣亂竄一通暗道莫說是個男人,連她都忍不住多看上幾眼,難怪怎麽著,也得養起來。

  心裏猜出是哪一個,冷不丁的,揚手給了嘉柔重重一巴掌,扇得她直趔趄:“鬼鬼祟祟,一點規矩都沒有,桓家沒你這樣的奴婢……”

  話未說完,嘉柔分毫不懼還了回來,半張臉還油煎火撩疼著:“你憑什麽打我?除了我家中長輩可以打我,誰都不行!”

  兩人這一來一往,把個婢子看得愣在當場,一回神,身後桓行簡穿了衣裳出來,將這幕盡收眼底。

  再看嘉柔,小臉上又倔又委屈,死死盯著朱蘭奴,手不覺放在腰間他相贈的隨身匕首上,那架勢,分明是頭如臨大敵的小豹子了。

  隻是那張嫩臉,給她扇得微腫,桓行簡難免心疼蹙眉上前,不理嘉柔,蹭著她肩頭把人往旁側撞了一撞,目視朱蘭奴:

  “夫人來此,不知道有何指教?”

  朱蘭奴生平哪受過這樣的氣,一張臉,早漲得通紅,眼睛一斜,刀子樣剜在嘉柔露出的半個身影上:

  “我知道府裏規矩向來大得很,這樣的小賤人,平白壞規矩我既看見了當然要教訓!”臉上抽搐不已,“郎君是做大事的人,隔牆有耳,萬一被不相幹的外人聽了去恐怕就有滅族之禍,郎君以為呢?”

  她極力相忍,心裏早將嘉柔的那張臉劃過了千道萬道,桓行簡若不在,她一定要把小賤人的腦袋踩在腳下聽她求饒。

  “她壞什麽規矩了?”桓行簡目光微微一側,心中業火頓起,臉上隻剩個冷峭表情。朱蘭奴見他掛霜心中洋洋自得,有種難言快感,哼笑一聲,一把扯過早躲開的婢子,手腕攥死了:

  “說,剛才她是不是在這偷聽?”

  婢子嚇得麵如土色,隻把腦袋搖得機械木偶一樣:“奴沒看見,奴什麽也不知道。”

  對上桓行簡冷淡掃過來的眼風,婢子早垂了腦袋,瑟瑟發抖。

  朱蘭奴氣急敗壞將婢子一摜,手指著嘉柔:“我教訓她是應該,即便教訓錯了,也輪不到她來打我。桓行簡,太傅家裏的下人都沒人管教嗎?你該不該教訓她?”

  潑辣得讓人頭疼,桓行簡一揉眉心,反問道:“怎麽,你想讓我打她?”他居然又微微笑起來,是個少有的春風風人,夏雨雨人的玉麵公子模樣,朱蘭奴一顆心,莫名其妙就跳得急,暗道誰不知道你就是個閻王我不凶些鎮不住你呢。

  “怕郎君不舍得。”她那語氣,不自覺帶上股拈酸吃醋的勁兒,兩道濃黑的眉,像斷了的半截木炭。桓行簡心下嫌惡,一掠而過,果真女人不美撒嬌賣癡或笑或顰都讓男人倒足了胃口,尚不比尋常姿態。

  他含笑上前,伸臂把朱蘭奴的手挪下,聲音溫和極了:“不錯,我舍不得打她,我看夫人你皮糙肉厚倒是很禁打的樣子。”朱蘭奴那雙眼,倏地瞪大,臉上氣得好一陣青白斑駁,“你,你”了幾聲,卻被桓行簡狠狠一箍腰,寒淩淩的光,從那雙漆黑的眼睛裏泄出來,“我本來不喜歡和女人計較,桓家娶你,你不感恩戴德整日給我添亂以致家宅難安,和你父親一路貨色,小人得誌醜態畢露,滾!”

  話說得不留任何餘地,朱蘭奴傻了眼,她哪裏能受得住桓行簡這般挖苦,腰間那隻手早離去,心裏一陣陣的驚怒走到臉上就化作了冷笑:

  “好啊,我看看你是不是每婚娶一回,就殺一個,有本事你殺了我呀?殺了我,看就算你當了太傅,哪個要把女兒嫁給你!”

  廊下燈籠隨風搖曳,那道光暈在她豐富的表情變化裏浮浮沉沉,忽明,忽暗,嘉柔驟然聽到耳朵裏,一個激靈,寒意上湧,情不自禁把兩隻明眸定在了桓行簡的背影上。

  朱蘭奴蹬蹬蹬提裙風一樣跑開了,捂著臉直哭,那哭聲飄了好遠都不散。他回頭,正對上嘉柔意味不清的目光,把她臉一捏,借燭光查看片刻,揶揄笑道:

  “好柔兒,你今日這是又尥蹶子了?不錯,尥得好,就是你這力氣太小到底還是吃虧了,疼嗎?”

  嘉柔臉上破了層浮皮,這個時候,才隱隱有血漬是朱蘭奴長長指甲刮蹭到了,桓行簡眉頭蹙得漸緊,心下極為不悅。把人領到書房,抱在腿上,細致給臉上擦塗了藥膏,柔聲道:“她說的那些話,別放心上。”

  “我沒偷聽你說話,你不信,去問那個婢女。”嘉柔靦腆辯解了兩句,“我剛到,她在後麵說我偷聽。她又打我,我若做錯了事自然該罰,可我沒有,要罰也不能是她,隻能父親和姨母姨丈打我。”

  桓行簡若有所思在她臉上一瞥,忍俊不禁,“我本來擔心你覺得受辱,為此窩成心病,沒想到,你竟然敢還手,真是當刮目相看。不過,日後誰都不能打你,我說了算。”

  說著,親昵地在她耳旁商量著,“我看你日後當了娘,肯定是個英勇的母親,這樣,給阿媛再多生幾個兄弟好不好?等她嫁了人,娘家有兄弟好沒人敢欺負她,嗯?”

  嘉柔隻覺害臊,一味地搖頭,桓行簡把她放到榻上,鼻息在潔白的脖間遊走起來。

  她忽睜了睫毛亂抖的眼,“你剛才,為何沒替她教訓我?我以為你會替她……她是你的夫人,對嗎?”

  夫人字眼,惹得桓行簡不豫,並未作色,旋即展顏曖昧低笑:“哦,柔兒想我教訓啊,好啊,我這就好好教訓你。”說罷把人一翻,壓了上去,溫柔咬噬起來,“傻姑娘,我怎麽舍得傷你?日後,我要你當夫人的。”不管嘉柔如何一僵,開始大動。

  等將嘉柔折騰地疲累睡去,他披了衣裳,出去招來婢子話,人在簷下立了半晌,再上床,嘉柔朦朧中察覺到一股寒氣拂麵下意識朝被褥裏一縮,桓行簡貼上她後背,相擁睡去了。

  翌日,中軍待發,路線敲定,從洛水走水道往壽春方向去。嘉柔束發,用簪子定住,再換了衣裳活脫脫一個俊秀文士模樣。桓行簡偏讓她跟虞鬆穿的像,果不其然,虞鬆隨軍,見桓行簡身旁是個青袍戴冠的纖瘦身影,可這個時令,手裏搖著把白羽扇半遮麵,隻露出兩隻瑩然的眼。

  心下禁不住好奇,問石苞:“郎君這是又尋了什麽少年英才?怎麽從未見過?”

  石苞忍笑,手按佩劍有心詐一詐他:“對,主薄也知道的,郎君正是用人之際,也隻能不拘一格了。”

  先騎馬,再換船,嘉柔那匹馬跑起來不落人後,緊緊跟住了桓行簡。她心裏倒高興,心中那股悶在高牆大院裏的濁氣,悉數吐盡。

  行到洛水旁,驚鴻掠影在翠碧江麵上一點而過,蒹葭叢中,有三兩棹歌聲,嘉柔眉眼彎彎放眼飽覽遍初秋景致。等見了船隊,一字在洛水上鋪陳開來,有滿載兵器的鬥艦,有充當先鋒速度極快的走鈳,又有巨碩的運兵船,站滿了甲胄在身的將士,軍容極勝,烈烈大纛迎風而展。

  如此之眾,卻是丁點雜音也無,最前頭,眾將簇擁著太傅上船。他未著戎裝,隻一件暗紅刺繡袍子,須發花白,目光一凝便頗有幽燕老將風采,慷慨深沉得很。

  嘉柔生平第一次見這等場麵,一時失語,竟無從用言辭比擬。她打量桓睦片刻,暗道太傅當真是一代名將縱垂垂老矣然氣度不改。腰被人輕薄撚了一把,回首看,果然是桓行簡,卻是個不拘言笑的模樣把她帶上了船。

  “你,你別動手動腳的。”嘉柔十分難堪,再看桓行簡,目光壓根不在自己身上,兩眼放遠,低笑道,“沒人看見,你緊張什麽?”

  不好再說什麽,嘉柔索性跑到一邊專心看景去了。

  “我原以為,隻有吳國才能造這樣大的船。”她手扶船舷,喃喃不止,桓行簡哂笑一聲,“沒見識,你我乘坐的這艘前幾日剛下水試航,洛陽調動的戰船最多可載八十萬大軍,論軍力,論糧草輜重,吳蜀兩國哪裏能比得上?隻不過憑靠山河之險,裂土稱王罷了,早晚有一日,”他那張年輕的臉上,很少將躊躇滿誌的情緒表露,此刻,卻神采飛揚,霸道至極,“我定要踏破蜀道,飛渡天塹,重整這錦繡河山。”

  嘉柔從未見過桓行簡意氣風發的神態,一時稀奇,盯著他那張臉看。他扭頭,衝她笑的又淺淡了,“山河再好,也要有人攜手同遊同樂才不至於太寂寞。”

  那道目光,隱隱含著絲熱情的期待,嘉柔體會到了,心下一亂,忙轉過臉去:船隻不覺行至伊水之上,蜿蜒如一條玉帶,生生隔開了東山西山,兩岸青山相對,崖石聳峙,桓行簡見她看得入迷,笑著說道:

  “這是當年名將白起大破韓魏二十四萬聯軍之地。”

  很自然朝她又挨靠得近些,他甲胄上身,若不是有這嘴角一二淺笑,便不知是何等的洗練殺伐氣,嘉柔本還不自在,聽他如數家珍地說起五百餘年前的戰事始末,不禁被吸引,由衷讚道:“攻城野戰,無堅不摧,我看隻有韓信可與他一較高下!”

  她話一出口,桓行簡聽了頓時心情大好,朗笑起來:“好柔兒,這是怎麽比的?”

  “倆人都沒打過敗仗呀,郎君自己剛說的,白起無論是以眾欺寡,還是以少勝多,從未敗過。”嘉柔被他笑得心中漸漸沒了底,臉上緋紅,岔開了話,“我胡謅的,不知道當世英雄誰能比白起將軍,太傅能嗎?”

  桓行簡笑意越發深了,目光一低,將她腰上配著的匕首正了一正:“不能,太傅此生最擅聲東擊西,出其不意,深諳的是人心。可白起將軍是天生戰神,恐怕難能有人與他匹敵。”

  “那郎君呢?”嘉柔脫口而出,問完,自覺不好意思,又垂下了腦袋。桓行簡把她臉輕輕一抬,“遼東算是我正兒八經跟著太傅鍛造了一回,以前的,不能算數。至於以後麽,你跟著我,就知道我行軍打仗是什麽風格了。”

  匕首是為防不時之需給她的,嘉柔沒說話,兩隻白嫩的手無聲攥向了腰間。他送匕首那天說過,人要警覺,若是察覺出有危險時別忘出刀,嘉柔不明白他為何教自己這些,卻認真謹記了。

  大軍既發,桓睦卻以天子名義發詔書,赦王淩之罪。壽春城裏,王淩及屬官們舉棋不定幾日了,忽收詔書,人心不穩,圍著他七嘴八舌打起嘴仗。

  “太尉,此時是不是該給太傅去封書函,探探口風?”

  “探什麽探?桓睦老兒當初高平陵也答應不誅劉融,事後呢?蔣濟都活活氣死了,太尉萬不能信他!依屬下之見,與其擔滅族之禍,不若奔吳,最為便宜!”

  “我看未必,劉融飛揚跋扈咄咄逼人,太傅是不得已一朝起事。太尉同太傅,看在當年同朝為官共事多載的份上,在天子麵前幫襯一把,也未可知。如今,揚州大軍沒有虎符集結不來,太尉困於壽春,又有何益處?”

  若是打,揚州的兵馬不動,隻靠底下郡縣兵力根本扛不住洛陽十幾萬中軍,顯而易見的結果就擺在台麵上。府衙裏,張張躁動不安的臉上都把眼睛投在老太尉身上。

  何苦呢?有人心中已鬆動,咂摸著嘴,並不表態。

  王淩在一派爭吵聲中,隻握著詔書,末了,命人把燭台拿來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確是天子詔書。

  當初,高平陵劉融可沒有天子詔書,王淩望著燭火陷入沉思。翌日,太傅桓睦的親筆書函飛入府衙,送到了王淩手中,信中客氣,大出王淩意外,忍不住對左右說:

  “看來,天子隻是想收我東南兵權而已。”

  不再遲疑,隨後命後院正收拾細軟的夫人不必再忙活。

  大軍眼見行至百尺堰,這一路都十分順暢,天卻突然變了。這個時令,本不該有雷雨大風,桓行簡在船頭立了片刻,測試風向,風向詭異不定勢頭越來越猛,人被吹得飄搖不定。

  不多時,閃電一道道淩厲地劈開陰雲滾滾的天空,河麵化作一片灰暗,到津口拐彎時,雨勢已經烈了起來。

  桓行簡彎腰進了船艙,桓睦體力在路途損耗,此刻,聽外頭風雨大作,轟的一個雷炸開也巋然不動,在輕咳聲中斂了斂披風:“我無礙,你去告訴將士們,勿要驚慌,過了這個津口,風雨再大也自會緩下來。”

  他披了蓑衣頭戴鬥笠出來,船身還算平穩,雨勢太大,視線所及皆是一片水汽混沌。

  昏暗中,一個身影慌裏慌張近了,也看不清是何人,隻在瓢潑大雨中高呼:“後頭的船被風浪打翻了!”

  桓行簡猛然回首,借著閃電,見無數身影被卷入河中。他一驚,看清楚了正是嘉柔所乘的那一隻,他中途換船,商議要事,嘉柔依舊留在新船之中,此時,當即冷靜吩咐:

  “快,會鳧水的下去救人!”轉身對趕來的石苞道,“不要驚動太傅,你進去!”

  一聲令下,兵器叮叮當當被扔得交雜作響,把頭盔一丟,會鳧水的兵丁們紛紛跳下河去。

  水域並非險灘,平日裏,幾無事故發生。桓行簡迅速將身上累贅一脫,命人駛來一葉快舸,靠近後,一踩船頭縱身躍進茫茫雨幕之中。

  “郎君!郎君不可啊!”虞鬆眼睜睜見他跳了下去,根本來不及阻攔,腳下一軟,顧不得回稟桓睦,把個衣襟一撩,也跟著撲通紮了進去。

  魏武在時,與吳作戰吃過不習水性的虧,到了當下,魏軍會鳧水的將士不在少數。桓行簡人在水中,間或換氣,一張臉被雨水河水衝刷得棱角嶙峋,喊了幾聲“薑令婉”,無人應聲。

  他要失去她了,桓行簡腦海裏很突然地閃過這樣的念頭,天地雖廣,人海攘攘,可薑修這樣的女兒隻有一個。他一抹臉上雨水,茫然四顧,直到一道閃電再度落進河麵,漂浮的木板上,分明被一纖弱身影牽抱著。

  嘉柔不會水,掙紮間,隻聽到雨聲人的叫嚷聲,人是一下被卷衝到河裏來的。上一刻,明明坐在溫暖的船艙裏擺弄腰間匕首,認上頭刻的圖案。

  她嗆了許多鹹澀的水,船身被毀,散落的一塊木板不知怎的被她湊巧抓住,人拚命地往上靠,腦子裏已經忘記恐懼。

  我還得回涼州呢,嘉柔昏昏地想,河水冰冷,凍得人知覺漸失。等桓行簡靠近她,剛要施加援手,嘉柔渾身沒了力氣無知無覺地把手一鬆,從木板上滑去,人直往水裏墜。

  “柔兒?”桓行簡低呼一聲,屏氣入水,從身後靠近朝懷中一拽,不料嘉柔忽劇烈掙紮開來。她害怕極了,想要抓住什麽又極力抗拒,混亂中,下意識拔出匕首,朝桓行簡胸前戳了進去。

  他猛然吃痛,殷紅的血迅速在水中洇出一縷,猶如筆墨丹青般暈化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