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蒿裏地(8)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586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衛會來找嘉柔的時候,兄長衛毓正遣使者往長安去,他知道兄長會說什麽,無非增兵不宜,廢話連篇。兄長是不支持伐蜀的,這樣的舉動,無異於主動招惹大將軍憎惡。於是,他那雙精亮的眼,似含笑意,又非笑意,幽幽譏諷地看著衛毓說:

  “阿兄,此刻望盡帝都春不好嗎?”

  陰陽怪氣的,衛毓對這個太過精明的庶弟也素無好感,兄友弟恭下,是日晚荒城的冷淡疏離,確切說,更像是厭惡和莫名畏懼。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我不過盡人臣本分。”衛毓心底希望他趕緊走人,衛會唇角微翹,手中掂著不知哪裏薅來的蓍草,悠然說道:

  “我占了一卦,送給阿兄,蟻封穴戶,大雨將至。”

  惠風和暢,桃花流水,春態正婀娜,衛毓情不自禁張望一番四下,隻是笑笑:“多謝士季。”

  衛會灑然而去,手中蓍草一折放進袖間。到了桓府,下人認識他,不敢怠慢,他當真把嘉柔哄騙出來,說有要緊的事。

  嘉柔本不願見外男,聽傳話的人說若無此行人生遺恨,便戴上幕籬,從桓府出來,見衛會一身華服不改神色卻是難得一見的正經,上前來說:

  “薑姑娘,勞煩你跟我去見輔嗣。”

  這是在桓府門口,聽他說話也不避諱,直來直去的,竟讓自己去見蕭家的少年郞怎麽想都不合適,矜持婉拒:

  “這樣不好吧。”

  說著,小心翼翼看看四下忙要回去,衛會把她一攔,沉聲說:“他病得快要死了,我不騙你。你若是不見他這一回,他便是死了也難能心安。薑姑娘,請跟我去一趟吧。”

  嘉柔心底狠狠一驚,那雙盛滿春水的眸子裏立刻霧蒙蒙的,想了想,隨衛會一道上車。車馬不是朝裏坊走,卻是朝城郊走,一掀簾子,可見遠處青山嫵媚,白雲蓬蓬,然而並無幾多人煙,洛陽城裏疫情洶洶,嘉柔是知曉的。

  偶爾,半夜被隱約爆出的哭聲驚醒,她惶惶而坐,知道必定是有人家新喪。此刻,哀傷看了看坐在對麵的衛會,衛會也看看她,不複往日的輕佻乖僻,而是輕吟道:

  “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誌士之大痛也。”

  他詠歎的是文皇帝之辭,嘉柔默默聽著,眼睛濕潤了。

  到一戶人家,十分幽靜,以薔薇藤蘿點綴籬笆院落,幾株翠柳,斜映碧空,風一過,吹得桃花亂落直撲衣襟。

  嘉柔下車,被衛會相引,見院子裏又植有蘭草菖蒲,窗下芭蕉新綠枝葉已經招搖生長開來。

  剛上台階,聽裏頭清脆的珠玉跌碎聲驟起,緊跟著,是沉悶嘶啞的一陣劇咳。小婢子臉上遮著巾子,手裏拈了幾塊碎片,這麽跳出來,險險撞上衛會忙不迭見了個禮。

  “怎麽了?”衛會皺眉。

  “郎君不肯用藥。”小婢子灰頭土臉喪氣地說道。

  “再去煎。”衛會說完,看了眼嘉柔,忽然換做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高聲道,“輔嗣,今天有貴客,看是誰來看你啦!”

  嘉柔本驚訝他變臉之快,旋即明白,便也把悲容抹去,笑眼彎彎,隨衛會一同進來。

  屋裏,狼藉一片,案頭亂七八糟,地上也躺著無數筆墨文章,更不要提竹簡從架子上跌落無序,這一幕,像是遭了賊人搶劫。

  再看榻上蕭弼,頭冠不見,長發披散,一張慘白的臉上隻剩兩個窟窿般的眼,嚇得嘉柔倏地咬緊了唇。

  秋天的時候,在銅駝街上見他不是這個樣子的呀?短短幾月,清傲的少年郎就隻剩骨架支離,形容枯槁至此。嘉柔心底酸楚,忍住害怕慢慢朝他走去,兩人目光一對,蕭弼登時怔住,那雙眼睛久違地有了絲活氣,盛滿了驚喜:

  “你……你……”

  嘉柔衝他羞澀一笑:“我來看看你,你又新注文章了嗎?”

  可蕭弼兩隻眼在她身上轉了兩轉,忽的發怒,卻是扭頭對著衛會:“你找她來幹什麽!送她回去!”

  這一吼,半條命都要掙斷了,嘉柔一個哆嗦,見他披的衣裳滑落正要上前幫撿,沒想到,蕭弼像是惱極了,連聲讓她“滾”。

  嘉柔委屈地眼眶子一酸,極力相忍,看看衛會,衛會搶步趨行到榻邊握住蕭弼雙肩,咧嘴一笑:

  “我知道你怕什麽,我都說了,你這不是瘟疫。否則,我來一百八十回早該染上了。瞧你,這麽凶把你夫人都要罵哭了!”

  嘉柔這才明白過來,眼下,也不計較衛會嘴裏胡言亂語的,而是默默蹲下將蕭弼散落的書籍文章一一收拾起,掏出帕子,又仔細拂拭了,給他擺放整齊。

  蕭弼那雙眼,一直不從她身上挪過半分,衛會見狀,拍了拍他肩頭湊近說:“輔嗣,別倔啦,她不好容易來這麽一趟,好好說說話。”

  說著,把衣裳給蕭弼披好,走到嘉柔麵前,大袖一展露出個梳子用一種懇求的眼神望了望她,嘉柔會意,把梳子輕輕拿了過來。

  臨出去,衛會故作輕鬆地朝蕭嗣擠眉弄眼了一陣,很快,他那抹輕快身影衣袂一動,閃去了廊下。

  “我給你把頭發梳好,行嗎?”嘉柔問,蕭弼看著她出神,她就在自己眼前呀,那柔如春水的清眸,烏黑娟秀的眉毛,還有還有,淺淺含笑的櫻唇,輕輕一張,聲音是那樣的和煦。這一切,都讓他那顆少年的心仿佛能夠重新有力地跳躍起來。

  嘉柔扶他在案前坐了,擺正銅鏡,蕭弼經了方才那一通折騰隻覺頭暈眼花,勉強平複呼吸,滿肚子話想跟嘉柔說卻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她手法溫柔,認真給蕭弼一下下梳著,末了,挽成發髻拿簪子定住。鏡中,映出兩張臉來,一個嫵媚飽滿,一個黯淡無光,蕭弼忽就恨透了自己徒餘悲愴難忍,目光微移,對上嘉柔那雙關切的眼,忽語塞般開口:

  “我……我若能活,日後會對你好的,你相信我。”

  嘉柔看他模樣,眼中頓時湧上淚來,隻覺酸楚難耐,這一句,言辭平實素樸極了。生平頭一次有人鄭重相許:我會對你好的。

  她微微偏頭,將梳子放下,極快地揩掉淚水,展顏說:“我相信你,你也會好的,一定會。”

  可看他消瘦至此,儼然隻剩一縷生氣,命若琴弦,隨時可斷。否則,衛會不會明知不合時宜還要將她請來,又是那樣一番情態。

  嘉柔隻想痛哭一場,不為別的,隻為這青春的生命。

  “我雖說聖人有情,可聖人不累於物,我非聖人,不能忘情,眼見耳聞這紅塵世界我亦愛之恨之,如此,當真不及聖人萬一。而且,我確是貪生畏死。”

  蕭弼的聲音忽而振作,忽而倦怠,嘉柔認真聆聽,寬慰他道:“不,聖人也有聖人的弱點,聖人既有情,可見他並非是冷冰冰的供在神龕上的一具死像,而是和你我一樣,有悲有喜,會嗔會笑,深諳為人的難處和軟弱。隻不過,聖人比尋常人更能把控自己不為外物所累。至於你我,雖是凡人,也未必沒有光彩之處,好比你,才情可寄托於筆墨,著書立言,年紀雖輕開宗立派,有所思有所得,已經很了不起了。再者,貪生畏死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太為難自己。”

  好一番說辭,外頭衛會聽得倒似喜似悲了,他抱肩而立,怔怔看著不遠處桃花嫣然飛落,嘴角那抹笑,有些虛幻。

  蕭弼心中歡喜,短如露珠,一閃而逝。他人如堅冰烈火,又開始咳個不停衣袖上沾滿了鮮血,怕嘉柔看到,下意識藏了藏。

  倏地刺痛眼睛,嘉柔佯作不知,輕聲說:“你先到榻上歇息吧。”

  他借她手臂起身,一隻手,猶似枯枝瘦骨嶙峋地攥了攥她衣袖,等到躺下,一雙眼熱誠地嘉柔瞧著,再不閃躲。

  嘉柔被他這麽死死盯著,不由自主,臉慢慢紅了,外麵婢子把新煎的藥送來,正好解圍。

  “吃藥方能好得快。”嘉柔好聲相勸,蕭弼便半撐而起,就著她的手,一飲而盡,嘴角殘存的那點藥漬掛著,嘉柔看見,把帕子遞他。

  幽香入鼻,蕭弼戀戀不舍地嗅了嗅,忸怩問道:“你帕子能送我嗎?”

  嘉柔猶豫了一瞬,不忍拂他,含笑點點頭:“嗯。”

  兩人無言半刻,蕭弼忽然把衛會喊進來,掙紮說:“士季,勞煩你為我折一枝桃花。”衛會嘻嘻一應,飛快地跑去桃樹下,折了回來。

  蕭弼拿在手中,臉紅耳熱地把那桃花插到嘉柔鬢發間,癡癡一望,綠鬢紅顏芳菲在畔隻覺嘉柔恍若仙子,他低喃不已:

  “柔兒,你真好看。”

  說著,心中那股衝動讓血液都跟著燃燒起來了,他想吻她,天人交戰良久,才垂下眼睫,似是情怯:

  “我能親一親你嗎?”

  嘉柔腦子“轟”地一下,臉立刻紅透:“你……這,這不好。”

  蕭弼也窘迫得無處可藏,忙跟她致歉:“見諒,是我唐突你了。”說完這句,猛地噴出一股鮮血,一陣天旋地轉,隻剩一個念頭盤旋在蕭弼心裏:

  我好不了了。

  嚇得嘉柔忙起身去喊人來,裏頭亂作一團,因為要更衣衛會讓嘉柔在外麵相候,蕭弼在半昏半醒間扯住了他的衣袖:

  “帶她走吧,士季,你也不用再來了。”

  聽到這句,衛會臉色大變先是一僵,繼而又氣又惱:“為何?難道輔嗣要跟我絕交麽?”

  “對,我累於這悲歡人世,到該告別的時候了,士季,多謝你全我心願。所以,你我不必再相見……也無緣再見……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蕭弼的眼中,忽出現一絲狠絕,鬆開手,轉而又吩咐婢子,“把東西都燒了罷……”

  衛會雙眼通紅,下巴高揚,怨毒看著摯友如此決絕不二知道事情再無回旋餘地,麝退香,犀退角,蕭輔嗣已經不在人間。

  “好,好,”他連道幾個“好”字,徐徐後退,果決轉身,大步走出房門奔下台階。嘉柔見狀,往裏看一眼,忙追上衛會,隻見他頭也不回一路疾行到桃花樹下,人在落英中,已然淚流滿麵,卻一絲聲音也未出扶著桃樹背對著嘉柔。

  “衛郎君?”嘉柔猶疑輕喚,對方不應,不知過了多久,衛會倏地轉頭把嘉柔看的一愣,他咬牙說: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哭,也是最後一次。”

  說完,袖子一擦眼淚,複又是平日裏那個佻達模樣,請嘉柔上車,直接堵住了她的話:

  “蕭輔嗣要死了,薑姑娘,恐怕你得另覓好郎君了。”

  嘉柔心裏酸苦極了,不願相信,蕭弼未及弱冠便要辭世也埋到那北邙山下去,她噙著淚,有些恍惚:

  “真的醫不好了嗎?”

  衛會臉色慘白,卻帶笑,一動不動坐在那兒,聲音輕的像下一刻就要散了:“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

  這是兩人初見時,看著眼前人來人往同時吟出的老子章句,兩個少年人相視一笑,亦如春天。

  遠處,田野裏有犁地的農人在唱歌謠:“春日春風動,春江春水流,春人飲春酒,春官鞭春牛。”死去的人不會再活,可活著的人依然要勤於農事,繼續活,嘉柔呆呆地倚在車壁:原來死是這樣的容易。人的性命,如斯脆弱。而她,毫無辦法,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個性命覆滅。

  車馬在桓府穩穩一停,衛會透過簾子,若有所思看著桓氏府邸,他笑笑,不知是自語還是對著嘉柔:“看來,我要潛心求學了。”

  嘉柔眼睛依舊紅著,下車後,聽衛會的聲音從車廂裏傳出:

  “你說,像老莊這樣的聖人他們死時會害怕嗎?會不舍嗎?會有遺憾嗎?”

  一連串的問題拋出,似乎也無需嘉柔回答,馬鞭一抖,車子軋軋地去了。

  默默走回園子,半道上,就見遊廊底下立著一人,不是別人,正是桓行簡。似有感應,他回眸,見嘉柔渾身被柔和春光所籠,俏生生站在那兒,鬢間一朵桃花,開的極濃極豔襯著她梨腮粉薄,動人極了。

  桓行簡也不動,知道遊廊是她必經之路,嘉柔心緒不佳,並無多少精神隻怏怏地朝前走,並未留意是他。等近了,低垂的眼瞥見他衣角上花紋,不等反應,茫然間,聽一道熟悉的聲音飄到耳畔:

  “外頭疫情凶險,你瞎跑什麽?”

  嘉柔抬首,這麽近了一相看,桓行簡才發覺她眼睛是哭過的,耐著性子道:

  “問你話,洛陽城裏死人不斷,你嫌命長是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讀者們,評論區時不時有人問章節重複的事,是我的疏忽,一直忘記說了,抱歉抱歉。現在本文訂閱要求是百分之九十,如果訂閱達不到,購買就是重複的,如願意繼續閱讀,可以補齊章節。補齊後,刷新一下,應該就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