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蒿裏地(7)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945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寒來暑往,歲月其除,日子悄然滑向年尾的時候,銅駝街上愈發熱鬧。胡商帶著他們長長的隊伍經大漠,過長安,炎夏玄冬,不遠萬裏直抵京都,馱來了無數新的珍奇,再一股腦地湧上林立的攤鋪,撞進人們的眼簾。

  嘉柔四平八穩坐在馬車裏,許久不曾出門,此時,聽外麵歡聲笑語,人情陶陶,便悄悄打起簾子朝外打量了幾眼:

  酒、醬、五穀雜糧、皮革牲畜、粗細布匹、綾羅綢緞、薪柴漆器等等無所不有,看的人眼花繚亂。小攤上坐著吃湯餅的百姓,一隻隻眼,也不閑著,忽然發出一聲聲“哦呀”的喟歎,那是不知又瞧到了街上什麽有趣的情形。

  等背雞籠的大娘從眼前恰巧經過,興許是鬆了,使勁那麽朝肩背上一托,竹籠裏雞鳴不已,陡得飄出一根雞毛,嘉柔眼疾手快抓在了手裏。

  鼻孔忽的很癢,一個噴嚏出來,那根雞毛又脫了手悠悠地不知蕩到哪裏去了。嘉柔那雙靈秀的眼輕巧巧轉著,越過人群,目送雞毛,不由抿唇發笑,拿出帕子連忙掩住了嘴巴。她不記得自己多久沒這樣開懷笑過了,一雙手,無意摸到腰間掛著的佩囊,那裏頭裝著銅錢。此刻,笑意漸散,心情又莫名沉重起來暗暗解了下來。

  到了夏侯至的府邸,繡工們果真圍坐一團,正一針一線往那璀璨生輝的嫁衣上再添華彩。嘉柔驚歎於嫁衣之美,卻沒大有興致欣賞,提裙出來,袖間那封書函依舊好端端躺在那裏。

  思慮重重,嘉柔最終把信帶回,欲找那名婢女才知道人因犯錯被打發出府了。嘉柔訝異,那一雙彎彎秀眉便蹙了起來,忐忑來到書房,遠遠瞧見廊下立著個一臉肅整的石苞,猶豫著,腳尖一轉要回去,卻被石苞叫住:

  “薑姑娘?”

  她無法,隻好轉過身來,勉強問:“郎君在嗎?”

  石苞既在外麵,顯然是在的,得了應許,嘉柔揣著信慢吞吞進來。桓行簡正凝神沉思,托腮不語,手底沙盤忽的一推,幾下便攪合亂了。此刻,眼睛抬起,上下將嘉柔掃視了幾眼,又將目光收回。

  “有事嗎?”他垂眸從案上抽出一張素箋,提筆不知寫了什麽。

  嘉柔見他冷冷淡淡,一副不太想搭理人的模樣,略覺難堪,於是默默上前將信朝他案頭輕輕一放:

  “這是姊姊生前寫給兄長的信,有個婢子托我去送,可我不知道驛站在何處也不懂這些。”

  桓行簡抬眸,眼睛從她新做極淡雅的衣裙上挪到那張我見猶憐的小臉上,輕輕一笑:“有段時日了,怎麽才提?”

  一下就把嘉柔問的心虛臉紅,那個慌亂的表情,顯然是不慣作偽扯謊的:

  “我……我本來是要送的,可一直沒出府。”

  “哦,那今天出府怎麽反倒不去送了?你不懂這些,可以讓下人去跑腿,帶回來給我做什麽?”桓行簡見她越發難安,窘迫不已,忍住笑意不動聲色逗她。

  嘉柔那張白玉般的臉,照例紅了:“我覺得這樣不好,顯得我偷偷摸摸,一點都不磊落。給我信的婢子當時並沒把話說清楚,我再想找她,已經找不到了。”

  這是裝傻呢,還是真傻?桓行簡一麵活動手腕,一麵笑吟吟望著嘉柔,幽暗的眸子裏帶著絲戲謔:

  “交給我,你放心嗎?”

  “你是姊姊的夫君。”嘉柔輕聲回答。

  外頭,石苞立在門口隱約把話聽了個差不多,也在暗自咂摸,等嘉柔一出來,忙進房門,瞥了瞥案頭微皺的書函:

  “郎君,薑令婉會不會知道這是詐她?”

  那封書函,早被桓行簡截了下來,倒無其他,隻是裏頭用語晦暗,一句“京洛多風塵”不知是在暗示夏侯至什麽,看的桓行簡心頭一陣冷意。

  案頭這封,不過是兩張白紙空無一物。

  他一手支頤,一手百無聊賴似的拿筆敲了敲硯台。片刻後,隨手拈起這封信,左右上下仔細瞧了兩眼,又丟進匣盒裏:

  “她沒動過,到底是裝傻充愣,還是並無心機,現在下定論為時過早……”

  話沒說完,外麵有家仆過來回話:“蕭郎君來給女郎送新年賀禮。”

  聽得桓行簡先是眉頭微皺,隨即莞爾道:“原來,蕭輔嗣是個大方手啊!”

  正說著,不意嘉柔竟也折了回來,捏著桓行簡事先給的佩囊,如拎燙火:

  “我來還東西。”

  桓行簡笑笑,一旁石苞見狀極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他這個佩囊,平日裏不過放些隨身要帶的小物件。嘉柔出門時,他解下栓在了她腰間,此刻物歸原主,桓行簡扯開略略一看,想必銅錢一個不少,笑道:

  “街上沒有想要的?還是,我錢給的少了?”

  佩囊做的雅致,是張氏的女紅。裏麵,隻塞了滿當當的銅錢,怪沉的,嘉柔靦腆說:

  “我從涼州來時,姨母給我備足了財物,多謝郎君好意。”

  言下之意,是不願意花費他的了,桓行簡在掌心掂了一掂,踱步到嘉柔身側,聽她呼吸頓時急促起來,故意撣了下她的長睫:

  “跟我分這麽清?何必呢,我人都是你的了,還需計較財物?”

  嘉柔朝後退步,羞窘異常,一句話說不出隻是連連搖頭。桓行簡笑著朝外頭一看,轉頭對她說:

  “你的小情郎送你禮物了,一道去看看?”

  說著,看嘉柔那副欲說還休無助的模樣,心猿意馬起來,把人朝懷間一攬朝她潔白耳垂那微吐氣息,十分促狹:“還是等一下再出去吧,我看你若是懷了我的種,可怎麽嫁人?”

  榻上平息時,嘉柔腿間細肉仿佛仍在抽搐不已,她哭到嗓子幹啞。此刻,再無半分力氣,隻能由著桓行簡為自己慢條斯理擦拭,緊閉雙目,手遮在臉上不肯看他。

  “柔兒?”桓行簡笑著把她兩隻手拿開,對上那雙淚眼,也是一怔,“我說了,不會讓你嫁個病秧子毫無樂趣,說到做到。”

  嘉柔臉色潮紅,嘴唇卻是白的,頹然問:“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傻姑娘,”桓行簡目光停在她臉上,“我看上你了,這很難懂嗎?”嘉柔惶恐搖首,頭一偏,再不願說話了。桓行簡將她手輕輕一握,低笑,吻著鬢發,“別怕我,你要我說多少遍才好?”

  這個年關,日子也走得飛快。元日皇帝大宴群臣,大將軍隨即上表言伐蜀事宜,果然,引得朝堂上你來我往,唇舌交鋒,吵了個烏煙瘴氣也不見分曉。直到小皇帝拍板,定下開春伐蜀大計,太尉蔣濟等人力勸無果。

  立春一過,洛陽帝都尚且未見春風消息,料峭的寒意,籠著高牆內外。大將軍劉融已命征西將軍夏侯至率大軍自駱穀入蜀,自己則領兵奔赴長安,揮師漢中。

  如此一來,事發倉促,十萬大軍忽浩浩蕩蕩集結而至,關中及羌氐部落糧草輜重竟不能供應及時。漢中守將聽聞魏軍大舉而來,一對兵力,忙要退守漢、樂兩城,主將王平看出魏軍糧草不繼便拒此提議,而是吩咐人占據興勢以作犄角,跟劉融死耗,等蜀大軍來救。

  眼見關中百姓都已經跟著軍隊挨餓,情勢絞著,夏侯至亦是進退兩難。中軍大帳裏,一點燈火搖曳,外麵已經有隱約鳥啼,陌上草薰,初生的白楊嫩葉,其綠漪漪,一陣陣似有若無的清氣被漸暖的東風裹挾入帳,讓人跟著清醒。

  “子上,我想修書問太傅的意思,太傅一生戎馬並與蜀軍交手多次,眼下情勢,也隻有他能看得清楚了。”

  夏侯至憂心不已,挑了挑燈芯,在案頭一擺紙筆就要動手。桓行懋這次跟他出來,身為副將,再加上雍州刺史郭淮、涼州刺史張既,都一副無可奈何的心態。

  “將軍所言極是,隻怕太傅人在病中不知……”桓行懋同他一碰目光,低聲道,“太初,我父親人在病中我擔心的是他老人家也未必能如從前,目光如炬啊!”

  夏侯至輕籲口氣,邊寫邊道:“不至於,太傅胸有丘壑,便是病了也遠勝常人。倘是此仗慘敗,我何以謝天下?”

  把個桓行懋聽得更是無語,暗道太尉等人勸阻時怎不見聽?這仗慘敗是必然了,早知此日,何必當初?卻念在同夏侯至是少年交好,不肯讓他難堪,隻在心裏把劉融楊宴等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信送出時,魏軍後路已被蜀軍切斷。此時的洛陽城,本已是桃紅李白,綠疇如畫,瀝瀝鶯語叫的婉轉多情。隻自立春過後,洛陽城忽起瘟疫,蔓延極快,疫情如此急迫,桓行簡每日都有所耳聞死人之事,從宮中返家,一路見街道房門緊閉,無人敢出,生生將一個明媚如許的春過的如慘淡寒冬。

  仔細算來,這並非是洛陽城發生過的頭一次大疫。

  桓行簡把洛陽城內情形一說,桓睦剔透淡漠:“魏武年間,京洛大疫,亡故者十之五六,門扉做棺,縞素成雪,自漢室微末以來又何止這些亡魂死魄?”

  話雖如此,吩咐桓行簡道:“我雖蟄居不出,亦不敢坐視不理。比別人多活的這幾十載年歲勉強多些見識,我看此次瘟疫,與洛陽氣候多變不無關係,並非熱病,唯恐是傷寒肆虐。讓人去宮中知會太醫,除卻藥物,一集中焚化屍首;二隔染者;三則鑿深井取水;四則衝洗街道。否則,如此天災,很快就要三公擔這個德行的虛名了。”

  一語點破,桓行簡冷笑兩聲:“劉融騎虎難下,現在還有心思管洛陽的天象有異?父親如何回的太初?”

  “劉融敗局早定,一切不出我事先所料。太初修書問計,即便我命其撤軍也為時已晚,”桓睦說到此處,嘴角一動,臉色格外陰沉,“關中我經營多載,隻此一役,損我良將害我百姓,蠢貨!”

  修書問計?他怕是也慌了神沒個主意,桓行簡心裏冷嗤。

  鮮見父親作色,沉默有時,說道:“西北屯田,有幾位將軍在,傷了的元氣加以時日定會補上來,父親不要太過憂慮了。”

  等他出來,命人去宮中給相熟太醫送話。步子一調,往嘉柔的園子裏來,她這裏,梨花似雪,豔杏燒眼,紅紅白白的滿目如屏。當日彩綢裁的燕子以作迎春之物,還在剪剪輕風裏兀自飄揚,俏皮可愛。

  她倒是手巧,桓行簡微微一笑,看園中並無嘉柔身影鬥草,知那是她的最愛,常與阿媛兩個坐於芳草地全神貫注。這時,連阿媛也不見,靠背欄杆那隻有幾個婢子剪花弄鳥。

  在一眾見禮聲中,桓行簡手一擺,簡單問幾句園子裏防疫諸事,婢子一一答了,他才問:

  “女郎和阿媛呢?”

  話音一落,眾人為難地麵麵相覷,隻道不知,忙把在偏房拾掇艾葉的寶嬰叫來,寶嬰一麵拭手,一麵拍打了兩下裙子,跑過來,用一道疑惑不已的語氣說道:

  “薑姑娘出去了,是衛家的郎君請她,衛家郎君說已跟郎君請示過,說請薑姑娘踏青,他盛氣淩人的,奴也不敢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