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一捧露(9)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4391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遼東大捷,小皇帝心裏自然歡喜,有模有樣地問起有司儀典進程。得知大都督把人口內遷,又是屠城,心裏琢磨不透到底是好與不好,大將軍劉融在旁邊不管他孩童心思,點了尚書左仆射,也就是大都督之弟桓f來主持郊迎供奉禮儀。

  這是天子登基以來,國朝迎接的第一場大勝。

  當日,百官一早到齊,由禦史中丞點卯,事後天子堅持親迎以示寵渥,隻是一身行頭,裏裏外外,不知疊累了多少件衣裳:九彩袞龍袍、白玉革帶、錦綬,一樣不少,尤其腰間禦劍,因他身量尚矮,刻飾於腰胯骨處,十分別扭。

  桓睦的大軍在京郊整頓駐紮,天子詔令一到,浩浩蕩蕩一眾人,軍容整肅,除卻甲胄與武器碰出鏗鏘玉響,再無雜音,在烈烈大旗下入了洛陽城。

  城上立著矜持的小皇帝,城下,則是首輔大將軍劉融亦著甲胄,他生的高壯,容貌甚偉,此刻據於馬背神情傲然。身後是其胞弟中領軍劉放和中護軍夏侯至領銜的黑壓壓洛陽城禁軍。

  見桓睦到了,小皇帝忙從城牆下來,乘輅車而出。此刻,金鼓咚鏘,彩旗揮舞,宛如一個雲霞世界。桓睦已離馬而來,他戰甲在身,雖有無須跪拜殊榮,卻仍單膝跪倒深深拜向眼前:

  “臣桓睦叩見陛下,陛下親迎,皇恩如此,臣惶恐。”

  聽他如此說,後頭一眾裨將副將紛紛跪倒稱頌謝恩,小皇帝轉身看了眼大將軍,才托桓睦起身:“大都督去國半年,聽聞一直鞍不離馬,甲不離身,戰不旋踵才得今日之勝績,朕當親侯大都督。”

  幾句事先被教好的虛話,小皇帝自覺說的完滿,很是快慰,往大將軍那又是一瞥,似要個讚賞的眼神,果真,劉融那修飾整齊漂亮的胡子稍微動了動,對小皇帝略一頷首。

  悠悠說道:“陛下,可以請大都督策馬入太廟了。”小皇帝心潮澎湃,由四朝元老須發皆白的領軍將軍蔣濟率禁軍在前領路,往內城方向行進。

  身後百官當即起身隨行,最前方小皇帝已換乘“八駿革輅”。這時候,金鼓大作,歡鬧震天,聲聞十裏,自這一幹人入了內城,兩旁京城百姓,早傾巷而出,充塞夾道,越發襯得場麵蔚然壯觀,熱鬧極了。

  這樣忙到慶功宴開席,太後出來,諸將忙又起身再拜。

  太後出身河西大族,西平郡人,先帝彌留之際方立其為後,養子齊王繼位,尊皇太後。

  未至三十的婦人,蛾眉杏眼,華服之下四平八穩。燭光映麵,那一雙眼睛裏情緒泛泛,跟桓睦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官話,觥籌交錯裏,目光似有若無從桓行簡身上滑過去了。

  這樣的目光,不是第一次了。

  桓行簡遮袖飲下太後遙敬過來的一盞酒,蜻蜓點水的,兩個成熟男女的目光相遇即分。如他所料,一片殘山剩水之後,大都督、領軍將軍、太仆等一幹加起來有幾百歲的元老們被太後留了下來。

  包括身為散騎常侍的他,和另一員外散騎常侍。

  太後移了宮,往榻上一坐,美目流轉,見底下一群快要入土的老頭子們眼不明嘴不清地站定了,一個個的,怎麽瞧怎麽萎頓,連平時精神的桓睦也不知是否為行軍所累,看著竟不及之前印象裏的矍鑠。

  那張口脂紅豔的嘴唇便幽幽瀉出一絲哀怨來,剛還端莊平和的太後,換了麵孔:

  “今日,見大都督凱旋,我終有了指望要討個公道。”

  說著,眼中淡淡的嫌惡掠過蔣濟等人,毫不遮掩,反正老頭子們都耷拉著眼皮,也看不到她。

  “臣不敢,大魏在陛下和百官身上擔著,太後的指望也正在陛下和百官。”桓睦麵色潮紅,像是不勝酒力的模樣,他的確飲了不少酒,嗓音也跟著疲憊。

  太後心底冷哼,忍不住腹誹桓睦:自己什麽還都沒說呢,老狐狸,不過真的是一隻“老”狐狸了,讓人喪氣。

  於是,臉上那兩道細眉彎彎一蹙,掏出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大都督出征在外,恐怕有一事還不知道,大將軍好大的動靜,奏請陛下要將哀家遷永寧宮,說陛下十歲了,當與老師重臣慢慢學習處理國事,哀家不得當輔政之任,當與陛下分開……”

  話到此,太後則完全是一副柔弱尋常女子的模樣了,眸中晶然,越發幽怨,“陛下才十歲,大將軍這是要離間我天家骨肉,不肯全我母子倫常,我倒想知道,大將軍既要遷我至永寧宮,他又幾時還政於陛下?”

  不等桓睦開口,真的低泣起來,“當初,先帝臨終將陛下托付於大將軍大都督,亦托付我,這讓哀家百年之後見了先帝,從何說起?”

  坐上的太後,哭起來嗓音妖妖細細,梨花帶露,直哭的一幹老頭子手足無措,紛紛勸慰。

  “爾等同為肱骨,侍奉我大魏幾代帝王,如今,怎麽對著個大將軍竟連一句也勸不來?日後又有何臉麵去見先帝?”太後抽抽噎噎,趁機把蔣濟等人數落個遍,“你們倒是說,我不過照料陛下起居瑣事,人倫而已,豈是幹政了?”

  蔣濟等麵麵相覷,心裏何嚐不想發作,大將軍輔政以來起先還與他們這些老頭子商量著來。好景不長,正始二年夏伊始大將軍越發我行我素,中樞人事浮動極大,製度更是烏煙瘴氣亂麵目全非。

  發泄完畢,太後臻首低垂把淚水一收,輕輕透上口氣,隻盯著桓睦,逼他表態。桓睦抬首望向太後,倒也不避對方目光,蒼然說:

  “昔年文皇帝有詔書不準後宮輔政,可陛下年幼,當全太後與陛下母子親情,大將軍雖為社稷故,確是操之過急了。”

  說了等於沒說,但話落到耳朵裏受用幾分,太後這才顫巍巍把鬢間鬆動的金釵慢慢扶正,不置可否,慢條斯理說起另一事:

  “我近日督促陛下讀書,讀的《左傳》,”她把手一伸,搭在婢女腕子上,起身走了下來,輕移腳步,裙擺拖得老長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在水磨金磚下,莫名悅耳。

  “讀到襄公二十六事,衛獻公說,政由寧氏,祭由寡人,陛下不太懂問起我,”走到立在一幹老臣身後的桓行簡身邊,暗香浮動,太後眼眸餘光瞥他,“我不過一介婦人,哪裏懂《左傳》,散騎常侍是陛下近臣,常伴左右,如今回來了要用心匡扶,第一件事就是告訴陛下,什麽叫政由寧氏,祭由寡人。”

  兩人離得極近,近到太後捕捉到空氣中年輕男人身上的純粹氣息,那樣的沉,那樣的深,他衣袖間的沉水香冷清而又濃烈地直往心尖上滾,沸水般過了個遍。

  太後總覺得身邊近在咫尺的貴胄子弟,和自己是同一類人,所以,她才會那麽敏銳地注意到他,絕非隻因為他出眾的皮相。

  衣袂似有心似無意地擦著桓行簡的白襪過去,精致花紋如流水,他答了聲“是”,微微側首,與太後餘光相接,不被任何人看到的心底忽極快地閃過一絲蔑然和曖昧來。

  他太大膽了,在父親蔣濟等一幹老臣尚且以匍匐謹慎姿態對待這個年輕的女人時,桓行簡已經想要征服她駕馭她,她的眼睛裏,分明閃爍勃勃野心。

  這樣高高在上的女子,當別有一番風味。

  默默聆聽太後訓言的小半個時辰後,眾人終於可以退出,恰這個時候,小皇帝在內宦的簇擁下急急奔到殿裏來,見到他們,在行禮聲中收住了腳步,一扭身,聲音還是孩童的腔調:

  “卿等正好都在,朕剛接了急報,征西大將軍趙儼死在了長安,朕還沒準他的乞骸表呢,他倒好,竟沒能再回洛陽!唉,這西北軍國大事朕要托付誰才好!”

  小皇帝連連頓足,話說著,眼皮子往桓睦身上一溜,想著大將軍教導的那番話,警惕十足。

  “陛下,”太後已聞聲走了出來,一臉悅色,十分溫柔,“大都督今日剛還朝,戎馬勞頓,該回府歇息了,有要緊的事請陛下明日下詔再議。”

  得知趙儼忽死於任上,意料之中又頗有些意外,一行人出了宮,彼此各懷心事打道回府。

  初秋的夜,有那麽兩分涼意,桂子的馥鬱卻直打臉。延年裏燈光如晝,舞陽侯府前立了烏泱泱一眾人,張氏為首,剩下的子女妾室等按序排開,等大都督還府。

  父子兩人翻身下馬,張氏先迎上去,一番禮儀寒暄,桓行簡見夏侯妙一雙眼睛停在了自己身上,微微一笑,算作回應。

  她報之一笑,院子裏燈光幽幽浮浮,夏侯妙忽然覺得,她從未看清過自己夫君的真實表情。隔著這些人,他是遠的。

  直到回了夫妻兩人住的東院,婢子魚貫而入,熱水抬進來,夏侯妙默默上前將他衣裳褪盡,取過胡床,在木桶旁坐下挽起袖子,拿手巾浸透了水開始為他擦洗身子。

  指尖觸到結實緊致的肌膚,光滑凝珠,如鐵石般堅硬,夏侯妙的臉慢慢紅了。她如此思念他,此刻,除了剛見麵時一聲“你回來了”竟無話可說。

  水汽氤氳,破天荒的有些懶散,桓行簡也沒話要說,闔目養神,仰靠著,兩條遒勁有力的手臂隨意搭在木桶沿上,久不言語。

  太過寂靜,近乎詭異,這哪裏該是久別的年輕夫妻該有的樣子?夏侯妙覺得這樣似乎不好,便低聲把家中這大半年發生的一些也許算作要緊的事說給他聽了。

  “嗯,你跟母親在家中操持辛苦了,我明白。”桓行簡微帶鼻音,惺忪睜眼,“阿媛聽話嗎?”

  夏侯妙點點頭,手底動作不停有意避開他那一處,桓行簡也不強求,淡淡的,隨口說道:“宮宴上,我見到太初了,阿媛總喜歡親近舅舅你不妨多帶她去。”

  “嫂嫂病了,自開春以來纏綿不愈,我不好帶阿媛總過去叨擾,等她好了且再說。”夏侯妙的手擦過他小腹,忽被輕輕捉住了,在水裏摩挲,桓行簡那兩道濃匝匝的睫毛徹底被水霧打濕,兩隻眼又黑又亮,“我離家這麽久,你可曾想我?”

  夏侯妙心裏跳得厲害,極力克製,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模糊笑意竟有些發癡。他幾時這樣半真半假逗過她?他對她,總是敬重的,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兩人竟這樣做了幾年夫妻。

  新婚當夜,他曾移開她遮麵的團扇,兩人飲合巹酒,氣息相近時,她聽到他低醇的輕笑聲:

  “太初的妹妹,是麽?”

  那個時候,他跟兄長走的是那樣近,近到讓她羨慕。夏侯妙肩頭微微一顫,回過神:

  “有件事,我跟舅姑請示過了,還沒和你說。我父親的舊友薑修有一適嫁女郎,來了洛陽,本托付給兄長說親,因嫂嫂病重,兄長怕家中沉悶拘束了她,先送到我這裏來暫住。我想過了,不如讓柔兒姑且在這住下,兄長家中如今無人能顧及她,不比往日。”

  桓行簡有些意外,臉上是個毫無異常的表情,淡淡頷首:“你拿主意就好。”

  他起了身,稀裏嘩啦好一陣,夏侯妙把衣裳拿來給他披上,一麵垂目問:“你還去書房嗎?”

  桓行簡低笑,把人一抄,夏侯妙整個身子頓時騰空而起兩手攀上他肩頭,被送到帳子裏,他卻是不急不慢脫了她衣衫,正要行事,窗子底下傳來仆婦的聲音:

  “女公子起了高熱,請夫人過去。”

  夏侯妙便努力平複了喘息,唯恐聲線走樣,看看桓行簡,塌著腰起身說:“我去看阿媛,她這幾日都粘著柔兒,吃睡在一起,怕是玩瘋閃了汗才病倒。”

  桓行簡壓住心火,不過一笑,等夏侯妙走了問婢女:“阿媛在哪裏?”

  這麽一路走到嘉柔住的園子,遠遠一望,果真還亮著燈。他不急進去,借著燈光,四下看了看園子布置,廊下新添一排蘭,碧葉修長,嫣然生香,桓行簡噙笑俯身撣了兩下芳枝。

  屋裏隱然有人低語,正要拾級而上,裏頭忽跳出個纖秀身影不曾留意到他,冷不丁的,兩人四目相對,嘉柔一滯。

  桓行簡人在階下,似笑非笑的一雙黑眸在她錯愕的小臉上定了片刻,莞爾而已,什麽都沒說直接撩袍上來逼得嘉柔連連往後退,咣的一聲,碰到門框,嘉柔輕呼,嬌氣得很,卻見桓行簡隻是越過她抬腳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