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一捧露(8)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3-31 20:23      字數:3810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在夏侯府裏用過飯,夏侯至給嘉柔帶上許多紙,珍貴難得:有密香樹皮做的密香紙,紋如魚子,味香而堅韌;光滑如絲綢的蠶繭紙;炎溪古藤作的紙。又有李閏情好時閑來無事做出的各色箋:

  碧雲春樹箋、團花箋、冰玉箋、杏紅箋、鬆花箋等不一而足。

  “你李姊姊特意囑咐我,要送這些給你,等她有精神了,還想請你講西涼見聞給她聽。”夏侯至看嘉柔密茸茸睫毛下一雙眼似幼獸般,心中憐愛,卻又覺棘手,以她品貌,堪配洛陽任何一個高姓子弟。

  可論家世,恐怕是沒有人願意的。高不成,低不就,夏侯至在嘉柔來之前已經想到,等見了嘉柔,看她出落至此,更覺難辦。

  嘉柔不知他在打量自己時,心思百轉千回,正要說話,夏侯至收回目光轉而去吩咐她帶來的一行人若幹事。

  馬車前頭坐著一臉沉默很少話的明月奴,身旁,則是很愛嘮叨的崔娘。夏侯至把這一路護送嘉柔來洛陽的扈從先安排到館舍,翌日便可回涼州去。

  從涼州到遼東,再至洛陽,幾千裏路行下來,和這些人並沒有幾句話說。嘉柔聽聞人要走了,一顆心,忽的像被什麽攥了一把,微微啟唇想道一句爾等珍重卻又不肯出口,隻倔強地目送人去了,自己才上車。

  那模樣,又分明像誰家受了委屈不吭聲的小娘子。夏侯至看在眼中,神色淡然:“以往你在我家裏,我如何對清商,就如何對的你,以後也是,不會變。”

  此話不虛,他父親權重一時,壯年早逝。再後來,母親也故去,那是一個極有風骨無論如何也能維持優雅姿態的女人。整座府邸裏,長姊嫁人,隻剩他和妹妹相依為命,嘉柔一來,不過是多一個飄零幼女他一並愛護撫養罷了。

  嘉柔兩隻翩然的眼,頓時凝住了,因崔娘還在身邊那些貼心的話不好意思大喇喇跟夏侯至說出來,隻是對他粲然一笑。

  桓睦封舞陽侯,府邸在延年裏,馬車再往北走即是。嘉柔倦倦的,有些睡意,腦子昏沉間聽到鞭子響在頭頂似的,崔娘撼了她兩下,那軟熱的口氣緊跟來到耳朵畔:

  “柔兒,領路的說舞陽侯府到了。”

  得了兄長的音信,夏侯妙知道嘉柔要來,命人來迎接。舞陽侯府對稱布局,回廊包繞,廳堂之間互通有無。嘉柔頭一次來遠不像進夏侯府那樣熟絡,隻知道跟著下人繞過花園,走進甬道,院子裏窗檻疏朗,前梧後竹,又置有青鬆,望上去猶如怪蟒張牙。

  等出月洞門,猛地抬首看到了一人,嘉柔一踟躕,早被對方看的一清二楚。

  “姊姊!”她認出廊下沉靜立著的夏侯妙,驚喜奔了過去。

  夏侯妙像她這個年紀時便是格外寂靜的女孩子,沉沉的,仿佛身體裏被什麽定住。如今做了母親,那份靜,幾乎變作了枯靜。

  “柔兒,我要認不出你了。”夏侯妙手撫上嘉柔一把涼滑黑順的長發,水般淌下,有些恍惚地說,“洛陽城裏,去哪找一個好郎君來配你?”

  四年前,夏侯府裏的人都說這個小姑娘長大了,無人能及,果然不假。

  嘉柔聞到姊姊身上熟悉的熏衣味道,又聽這話,兩頰頓時緋紅,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把她攔腰一抱,埋她懷中,這才嬌嬌地說:“我不嫁人,我還要跟以前那樣跟姊姊和兄長住一起。”

  看得旁邊婢女們先是吃了一驚,隨後掩住嘴樂了:舞陽侯府裏不曾見過這樣嬌裏嬌氣的女郎,那位小小的女公子也不曾如此粘人呀。

  夏侯妙無可奈何一笑,牽住她,在風動鐵馬聲裏把人領到收拾好的住處來。此時,夕陽在山,紫綠萬狀,園子裏雪白的一叢木槿在餘輝中微微搖曳,嘉柔順手掐了一朵,到了屋裏,繞過山水屏風,見書幾上設筆墨紙硯、香合、熏爐之屬,旁側又別設小石幾一具,以置茗甌茶具,雅致非常。

  麵南的窗戶底下橫著一美人榻,榻後且留半室,並不住人,隻用來置放箱奩、衣架、熏籠等物件。

  再去看繡床,被四扇屏風圍將起來,上有白鶴青天,正欲震翅高飛,連綿出一派神骨俱清的意境,別有江湖之趣,盡洗軟紅塵土。嘉柔無暇欣賞,隻覺渾身憊懶,往睡帳裏一躺,整個身子頓時陷入了錦繡堆中。

  “我累了,姊姊。”嘴裏話已經不清楚,含含糊糊的,崔娘在旁邊看她沒了個拘束的模樣,怕被人看輕,忙要拉她,夏侯妙攔住了:

  “讓她先睡吧,沐浴吃飯晚些不遲。”

  可這一睡,極是沉酣,鬢邊壓住一朵豐碩木槿,盈白如玉的腕子壓在繡褥裏,落出了淺淡的花紋印子。等人再醒來,沐浴更衣,那股惺忪慵懶勁兒散完,水嫩眉眼流轉間則是一股清新活潑的明秀了:

  “咦,天大亮了?怎麽不喊我?”

  紈素笑嘻嘻把她朝鏡子前一按,靈巧給翻出梳子,又一邊推過妝盒讓她自己挑花鈿:

  “一夜隻磨牙,哪裏能叫得醒?”

  啊,嘉柔臉上一熱,紅騰騰的成片,不知是害臊還是羞惱:“怎麽會,姨母說我早不磨牙了,我不是小孩子,怎麽會老磨牙……”

  從鏡子裏一打量,嘉柔那模樣真成一朵嬌羞的水蓮花了,眉低下去,眸子裏的光芒也被垂下的長睫掩住。臉皮真薄,紈素忍不住想繼續逗嘉柔,故意擺出一張發愁的臉,“豈止是磨牙,姑娘你還流了一枕頭的哈喇子……”

  “紈素,”崔娘抬腳進來,聽人正嘴裏胡鬧,一臉嚴肅地走過來拿過馬蹄形玳瑁梳篦,仔細順嘉柔那一頭烏黑青絲,“這裏是舞陽侯府,規矩大,柔兒是客,眼下逢著定親,更得注意不能失了臉麵,我看你嘴裏橫豎沒一句像樣的話是想回涼州去了!”

  嚇得紈素連忙“好崔娘”一疊聲叫了通,崔娘睨她,數落幾句見她知道了輕重不再攏鬃鑰醋偶穩嵊梅埂

  纖腰筆直,一拿一放一食一飲都很有規矩,咀嚼更是悄無聲息,嘉柔這些舉動落在崔娘眼裏,這方滿意頷首。

  “姊姊呢?”嘉柔遮袖拿青鹽水漱口時問,一轉頭,去看外頭動靜。崔娘跪坐到她身旁,給嘉柔準備補唇脂,先塗茉莉花汁,潤透了,再點上幾點,示意她抿嘴兒,薄薄上這麽一層便已是嫵媚鮮妍到極致了。

  “夏侯夫人起的是真早,我說我人老覺少,她倒起的比我還早。天蒙蒙亮時,她過來這院怕你是要晏起,告訴我,近兩日大都督就要班師抵京,今日先陪她舅姑去北邙山祭祀,你醒後該做什麽做什麽。”

  以往這個時候,在涼州,盥洗用餐後,不是做女紅便是讀書寫字。或者,跟姨母帶著一幹人去街上看熱鬧,有西域的胡人吞刀吐火,易貌分形。再不濟,還能跟仙仙一道上城牆,趴在垛子那往下看來往的商旅過關卡,駝鈴一晃一晃的,頭頂上還有蒼鷹的清嘯,風則在裙角亂竄。

  嘉柔略覺無賴,和紈素崔娘把帶來的東西分門別類擺好放好,幹等夏侯妙回來。

  如此過了兩天,倒做成幾樣事:拜見了大都督的夫人張氏,對方端坐上首,麵容平和,五官依舊很美,一雙眼睛格外地亮仿佛什麽都能看透似的。她至始至終沒說什麽話,最後,隻是交待夏侯妙要照料好嘉柔。

  夏侯妙又帶女兒阿媛過來,正是髫稚之年,雪白可愛,見了嘉柔稍稍怕生,按母親吩咐脆生生喊了句“柔姨”,倒讓嘉柔鬧了個大紅臉。

  在涼州,連喊她姊姊的人都沒有,她是最小的,如今已經被人稱作“柔姨”了。嘉柔一雙眼睛溫柔靦腆地帶了笑意,望向夏侯妙。

  那眼神,有懵懂,有新奇:當了娘的人是什麽感覺?她心裏亂亂的,又覺得羞,一個大姑娘家親都沒定,怎麽想到當娘的這種事了?

  “柔姨,我怎麽沒見過你?”阿媛見嘉柔溫柔可親,很快熟絡起來,隔壁就是夏侯妙作畫用單獨辟出來的兩間屋子,她偶爾隨母親過來,一抬腳,順道就溜到了嘉柔的住處。

  嘉柔端詳她麵相,總覺熟悉,似曾相識又說不上來,阿媛的樣貌並不像夏侯姊姊。

  “是呀,我從涼州來。”嘉柔笑吟吟把從涼州帶來的小玩意兒取出,阿媛不識,眼睛裏滿是雀躍,“這是什麽?”

  “骨笛,用鷲鷹翅骨做成,我吹給你聽。”嘉柔笑著朝嘴邊一放,手指一搭,音色極是清亮,別有風味,是小阿媛不曾聽過的。

  “涼州在哪兒?那都有什麽?”阿媛坐在紫檀鑲楠木心的杌子上,腳丫輕蕩,小臉一派神往,她覺得嘉柔手裏的骨笛神秘極了,涼州也神秘極了。

  嘉柔笑眼彎彎,朝她小巧秀挺的鼻子上一挺:“涼州呀,有的東西可多了,地上有大漠,雪山,芨芨草,駱駝,天上有鷂子和禿鷲……對了,夜裏還能聽見啊嗚啊嗚的狼叫!”她順勢做了個嚇唬人的動作,阿媛身子一歪,驚異地睜大了眼睛,險些掉下去。

  嘉柔扶穩了她,咯咯笑起來,再定睛,見阿媛不錯眼地盯著自己看,便問:“怎麽了?”

  “我母親從不這樣笑。”阿媛認真說,又補充道,“我們府裏沒人像柔姨你這樣笑,我母親都是這樣笑,你看。”小孩子正襟危坐微微一笑,極淡極淺,那神情,端莊溫婉卻莫名疏離,把個夏侯妙平日神態學的惟妙惟肖。

  嘉柔笑容慢慢褪去,不知怎的,覺得哪裏悵然若失,她把阿媛往懷中一抱,骨笛塞到小手中,教她拿捏,甜蜜蜜地往那白嫩嫩的小臉上蹭了一蹭:

  “我教你吹骨笛。”

  “柔姨,母親說祖父和父親明天就回洛陽了,你說,父親從遼東也會給我帶鷲鷹做的骨笛嗎?”阿媛緊挨著嘉柔,小聲地問。

  遼東?嘉柔出了片刻的神,那人的模樣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輕輕蹙眉,聽阿媛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我也好久沒見舅舅了,柔姨,你能帶我去舅舅家嗎?”

  嘉柔回神,摩挲起阿媛的小耳朵:“舅舅忙呀,你舅母又病了等她好了,我一定帶你去。”

  是夜,嘉柔睡在帳子裏被褥鋪陳地似乎厚了因而出了些微的汗意,外頭風聲過竹,猶如雨下,到了後半夜終在不安生中倏地坐起。她做了噩夢,那人的環首刀似乎依舊貼著自己的臉頰,涼且血腥,嘉柔呆坐一陣,麵頰躁紅,她怎麽夢到這人了?

  腰眼微酸,下意識用手一摸,被褥裏溫熱粘濡的一片,不用看,嘉柔也知道自己這是來癸水了。她臊了片刻,什麽人都沒喊靜悄悄收拾了自己,隨後躺下,枕著風聲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