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飄零人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9      字數:4255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雨過天青。

  嘉柔那身翠色衣裙洗得幹幹淨淨,搭在籬笆上,一個晌午頭就能收進來。

  她這回傷得極重,本都沒人願意治。是個女大夫點了頭,卻也約法三章,死馬當活馬醫,死了概不負責。李闖背著她兩人像兩隻流離失所掉隊的獸,倉皇而出,倉皇而止,李闖給願意出手相救的大夫磕了幾個響頭,哭的像個鬼。

  她的衣裳真好看啊,流光熠熠,鮮嫩明秀,就像她好端端時的眉眼。李闖盯著嘉柔隨風起舞的衣裳發片刻的呆,便進山采藥了。

  采藥才能換錢,換了錢再給嘉柔買藥材,買補品。李闖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來,誰知道呢,女大夫也不知道。生死的事,從來沒有人能知道。

  “她是你什麽人?”女大夫是鄉裏唯一的大夫,常年奔走在方圓幾十裏內大小鎮子村落,風吹雨打,人又黑又精神,麻利自如。

  某一日,兩個血人大喇喇闖進來,少年悲傷淒惶,少女奄奄一息,怎麽看,都像是被人追殺。女大夫見多識廣,醫者仁心,冒著風險留下兩人,但日子一久,見這兩人既不像兄妹,也不像夫妻,怪怪的。

  是私奔麽?女大夫多想了一層。

  可李闖來時穿的是兵服,淮南一帶士民大約知道朝廷在跟壽春的將軍打仗,女大夫胡亂猜測一番,終於忍不住問了。

  李闖像一隻憂傷的小動物,他抽抽鼻子:“我也不知道她算我的什麽人,”他喃喃的,“隻是我們恰好認識,她被人害了,我不忍心,帶她跑出來……”

  說到這,李闖肩頭一抖一抖的,他早上過了戰場,殺過人,見過血,腿不再軟,手不再顫。戰場上,有人掉了腦袋,有人缺胳膊少腿,自然,也有人腸子被兵器拉扯出來,但居然還能戰鬥,李闖敬這樣的人有種,是條好漢。

  可是嘉柔不行,她就像一隻美麗脆弱的蝴蝶,忽被殘忍戕害,滿世界都血淋淋的。李闖一回想,呼吸都被鮮血黏糊住了,他不止一次夢到那個場景,救不了她,夢裏哭得撕心裂肺。

  他機械采藥,機械出賣著苦力,替人收草,也能一個人就抱起曬醬菜的大缸,誰見了都喝聲彩頭:真是力大如牛的小夥呀!

  李闖拚命攢錢,那是給嘉柔續命的。

  好幾回,女大夫頹喪地告訴他:人要死了,她救不了。

  李闖就繼續磕頭,磕的一頭血,女大夫本要告訴他可以準備一葦席子的話隻好咽回去。

  天太熱,外頭知了叫的聒噪。夜間,則有螢火蟲在窗子那鬼火一樣飄著。

  李闖在鎮上聽人在茶棚子裏閑扯,說到洛陽朝廷,說到毌純,還說到了吳賊。

  他聽得心裏狂跳,從鎮子上飛奔回來。

  嘉柔毫無生機地躺在床上,幾隻綠蠅繞著她飛,怎麽都趕不走,李闖不停揮舞著蒲扇,他急了:

  “這是怎麽回事呢?”

  女大夫欲言又止:這是人不行了的兆頭。

  蒼蠅清楚的很,比人都清楚。

  李闖看懂了女大夫的表情,愣了愣,忽然就紅了眼,把蒲扇一摔,衝著嘉柔哭吼道:

  “你醒過來啊!我知道我不是你想見著的人,你想見大將軍嗎?你醒來啊,你醒過來我帶你去找他,他也到處找你,你爹都跟了他,你說句話啊,你是不是想見大將軍?你還有好日子要過呢,你不能這麽死了,薑姑娘,你醒過來啊!”

  他吼得滿身大汗,抽噎著,又慢慢跪倒在了床頭,絕望地趕著綠蠅:“滾!滾啊!我殺了你們!”

  女大夫看不下去了,她眼角濕潤,攥著拳頭走出來。

  夜裏下起暴雨,黑雲翻墨,一水如天,池塘裏的荷葉被風雨打得死去活來。嘉柔就是在這樣的雨聲裏突然醒過來的,她以為自己死了,陰世也會下雨嗎?

  她辨聽出雨聲,雨打在肥厚掌葉上的聲音,打在窗欞上的聲音,打在簷下水缸邊沿上的聲音,如箭,如鏃,她忽然就想起石苞那張臉,帶著巨大的仇恨,將馬槊狠狠捅進了自己的身體。

  他真的好恨自己。

  那麽,他呢?他也這樣恨自己嗎?嘉柔在雨聲裏喊了聲“父親”,聲音虛弱,她想了想,又喚了聲“姊姊”緊跟著的是“兄長”。

  無人應答。

  他們在嗎?若都在,自己不算孤單了。

  可幽暗的燭光裏傳了清晰的一聲“薑姑娘!”,嘉柔一震,是誰?這樣陌生又耳熟,她隱約記得,不久前也聽過這樣一聲“薑姑娘”,要把天都喊裂了。

  嘉柔在李闖和女大夫的輪番絮叨中漸漸明白,自己沒有死。

  她求死不能,求生不能,上蒼為何要這樣對她?

  嘉柔很快又睡過去。

  反反複複的,嘉柔似乎不願意醒過來。她要忘了他,忘了大奴,忘了她仍然摯愛卻又不得不放棄的人間。

  “薑姑娘,你爹爹還活著,你快醒過來吧,等你好了,我一定把你送回去,讓你跟你爹爹還有大將軍團圓……”李闖在她床頭哀求地低語,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胡亂地認為嘉柔會希望和這兩個人團圓。

  他知道嘉柔不會喜歡自己,沒辦法,這種事是世上除了生死,最沒辦法的事。他心裏有嘉柔,而大將軍在嘉柔心裏。

  大將軍布告四方,在到處找他們。

  女大夫把他們的蹤跡小心翼翼地先隱匿了下來。

  嘉柔生死未卜,大將軍到底找嘉柔是為了什麽,李闖心裏偏又沒底,但他拿這個話來激發嘉柔的生存自己也說不出到底是何緣故。

  也許,病急亂投醫。

  嘉柔到底還是悠悠轉醒,女大夫寸步不離,見她眼皮子一動,擺了下手,示意李闖噤聲。

  女大夫拿沾著清水的紗布在嘉柔幹裂的唇上潤了潤,灌進兩口湯,再查探她腹部傷口,腫紅一片,要想好徹底,怕是要養個半年了。

  稍微一收拾,就一身的汗,女大夫摸摸嘉柔汗濕的衫子,把李闖趕出去,替她解開擦幹淨。

  嘉柔知道了父親沒死的消息,她惘惘的,一下被砸昏了頭,心跟受傷的部位一樣流下了一節又一節的膿汁。

  她整整一個夏日幾乎都未說話,不是點頭,便是搖頭。

  等到早晚都有了涼意,空氣中開始飄蕩秋的氣息,從田野中漫過來,帶著薄霧,她突然清明開口:

  “李闖。”

  李闖雀躍不已,這是嘉柔第一次主動喊他,他一激動,經熱夏暴曬的臉就更紅了。

  人也變得結結巴巴的:“薑姑娘,你想要什麽?”

  他反倒拘束了,跟嘉柔十分客氣。唯恐聲音大了,驚到她。

  嘉柔的臉依舊蒼白,她腹部留了個醜陋的疤痕,沒好透,陰天下雨便要癢,癢的撓心。

  也許,這輩子都要吃這個苦頭了。

  “我還沒跟你說謝謝。”嘉柔略靦腆道,“其實,我不知該如何謝你,欠你這樣大的人情。”

  李闖急得擺手:“不,薑姑娘,我不要你謝我,我隻要你好好活著就夠了。”

  活著,活著又是為了什麽呢?嘉柔癡了一瞬。

  “薑姑娘,等你再養段時間身子,再好一些,我,我送你回洛陽吧?”李闖說出這句時,心裏酸極了。

  瞧她,文文靜靜地坐那兒,發髻上什麽裝飾也無,身上則穿著粗布衣裳,那件翠衫,對於時令而言已是單薄。薑姑娘是嬌滴滴的女郎,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他能如何?李闖不止一次想過,即便嘉柔願意跟著他,他要怎麽樣?

  他給她買不起上好的筆墨,給她置不起錦繡的衣衫,更蓋不出大將軍府那樣的庭院。他有什麽,使不完的力氣,粗糙的手,一顆熱忱的心。

  但隻有這些,撐不起嘉柔習慣的生活。即使,她這段時日來,過的是粗茶淡飯的日子。

  李闖覺得她不該過這種日子。

  難道要她變村婦,織布養兒,操勞一生?

  李闖有些自卑地看著她那張姣好的臉,訕訕的:“薑姑娘,你想回洛陽嗎?”

  嘉柔搖了搖頭。

  “可你爹爹,”李闖小心翼翼說道,“我替你打探清楚了,你爹爹人在洛陽。”

  多麽諷刺啊,嘉柔想。

  她眼睛突然被蟄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嬰孩的微笑,她還是搖頭:

  “不了,他一定恨死我,我弄瞎了大將軍的眼,我拿著匕首,插進了他的左目。他們活著就好了,我知道他們都還活著,足夠了。”

  李闖愕然。

  “你怎麽打算的?”嘉柔岔開話,問他。

  李闖茫茫看著她:“你去哪兒,我就跟著去哪兒,薑姑娘。”

  真是憨氣,嘉柔忽然展顏,幽幽道:“李闖,我跟你說些真心話,你救了我,對我這麽好,”她的臉微微沁出些紅意,“我知道,你喜歡我,是嗎?”

  李闖呆住,他頓時鬧了個大紅臉,直搓著手,像是不安,眼神閃閃躲躲,含糊地“嗯”了聲。

  “我感激你,可有件事,我得給你說清楚。我知道你人好,你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她心裏忽然狠狠一酸,不知是該為這事實喜,還是悲。

  “但是,我把你當好朋友看,你懂我的意思嗎?我恐怕不能答應你什麽,要辜負你的心意了。”

  “我……”李闖心裏發苦,一下從什麽上頭栽下來的感覺,他想了想,眼睛瞪的老大,“你別誤會,我從沒想過你答應我什麽,我做什麽都是心甘情願的,沒人逼我!你肯拿我當好朋友,我已經很高興了。”

  他不高興,言不由衷。

  但又能說什麽呢?

  “李闖,你回家去吧,你家裏還有爹娘。”嘉柔柔聲勸他,她一掠鬢發,摸摸身上,豁達一笑,“你看,我身無長物,大恩難謝,哪怕我想給你做雙襪子,都得勞你去買針線布料。”

  李闖心頭更苦了,他呆呆的:“薑姑娘,你不願我跟著你啦?你一個人,要怎麽辦?”

  嘉柔眼中水光一閃,她嘴角笑意不減:“我沒什麽本事,女紅還過得去,你要是不嫌棄,我給你做雙襪子罷。”

  這雙襪子做好,已經是月餘後的事了。

  芙蓉花開,桂子香殘。

  隱隱的犬吠和雞鳴,從天色微醺的窗子外傳來,嘉柔起床,她把自己收拾幹淨,拿起小包裹,悄悄牽出毛驢。

  李闖的駿馬換了兩頭驢子,和一些盤纏。

  她的身影出現在晨霧裏。

  沒想到,李闖還是跟上了她,霧氣把她眉眼打濕,更顯秀致,李闖落魄潦倒般看著她:

  “薑姑娘,你要走了?”

  “對呀。”嘉柔盈盈一笑,她不能給他什麽,就不能耽誤他,這太沉重,她覺得這一輩子自己太累了,他人的好,他人的壞,她都不想再承受。

  李闖眼睛裏已經有了淚,他知道,嘉柔執拗,和他一樣執拗。

  她說的出,做的出。

  “你要去哪裏?你一個人怎麽辦?”他還在追問,“你會嫁人嗎?嫁個能照顧你你又鍾意的郎君?薑姑娘你,你一個人這樣不成的……”

  嘉柔微微地笑著:“不了,我不會再嫁人了。李闖,你回去好好孝敬爹娘,也照顧好自己,山長水闊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她挎起包裹,騎上了小毛驢,走進霧中。

  小毛驢噠噠噠的蹄聲漸次遠了,李闖呆滯一般跟了段距離。

  那個美麗明秀的少女,真的不見了,沒有人知道她要到哪裏去,她會走過山,走過水,就像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裏來。

  “薑姑娘,你說你不會再嫁人了,我恐怕也不會娶妻子了,誰也比不上你……”李闖呢喃重複起她的話,熱淚不止,“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他站在霧裏,突然感慨:好大的霧呀。

  作者有話要說:預收《裂國》改成了《攻略禦史大夫》,先寫這個,《裂國》又重新放的預收,如果你喜歡,可以收藏。謝謝還在的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