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分流水(23)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4582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桓行懋不露痕跡地回絕了她:“嫂嫂,這些都是下人的分內事,何須勞駕您?”說著,很是輕鬆地岔開了話,“大奴可喜歡我買給他的玩意兒?”

  “喜歡。”嘉柔極快地應道,“我知道有人會替他清掃幾案,隻是,我想進去看看。”

  她的語氣飽含憂傷,很容易讓人產生那仿佛是想睹物思人的錯覺。

  桓行懋已起疑:“嫂嫂是想念兄長了?”

  嘉柔點點頭。

  兩人正說著話,長廊那有仆從探頭探腦的,桓行懋看到了,喝了聲:“鬼鬼祟祟的做什麽?”

  仆從臉垮著:“奴剛發現迷迭香不知道被誰給拔了去,花圃那光禿禿的,二公子,等大將軍回來奴婢們怎好交待?”

  “是我拔的。”嘉柔靜靜道,桓行懋大出意外,愣片刻,揮手示意仆從先退下了,“嫂嫂這是……”

  “沒什麽。”嘉柔冷不防問道,“大將軍是去西北了嗎?”

  桓行懋很自然頷首:“是,”眼中疑惑不已,“兄長沒跟嫂嫂說?”

  嘉柔實在從他臉上找不出破綻來,她隻能道:“我想進去看看。”

  她若進去,桓行懋總不好也跟著,叔嫂之間,共處一室到底要避嫌。

  “既然這樣,那請嫂嫂稍候,我來拿幅輿圖就走。”桓行懋很利索地進了值房,果然,不多時嘉柔見他持了卷輿圖出來,衝她一致意,做了個“請”的動作。

  這就是他日常和公府屬官們處理政務的地方,嘉柔嗅的到筆墨清香,淡淡的,經年不散。此處窗明幾淨,即便他不在,也無人敢怠慢。

  案頭的書卷擺放得整整齊齊,嘉柔跪坐下來,看著眼前一件件器物,如此靜默。燈盞不點,狼毫未執,此間的主人不在,她有些走神,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來做什麽的。

  窗外一聲鳥鳴滑過,嘉柔不禁扭頭看去,窗格那似乎還晃動著搖曳枝影,她能想象出,那鳥的爪子是如何奮力一蹬,振翅而去。

  隨意翻了翻案頭書卷,沒什麽異常,倒是一疊便箋滑落出來。嘉柔撿起,那上麵,不過三字--薑令婉。

  嘉柔愣住了。

  像是拿這三字練習,有行有楷,或飄然,或挺勁。明明她的名在唇齒間流轉時,平平仄仄,婉轉其間,偏偏他像是有意為之,有幾張狂草寫得恣肆彪悍,一如涼州的風。

  嘉柔忽然像生了很大的氣,紅著臉,把這些字撕得粉碎丟進了竹簍子裏。

  他休想再騙她深情。

  她以為自己不會這麽生氣了,但此刻,一口氣跑到長廊盡頭,嘉柔還是覺得生氣極了。她大口大口呼吸著,因為憤怒,喉嚨裏像含著塊炭,她似一頭被惹毛了的小馬駒,恨不得現在就見到他,問一問他,為什麽要如此虛偽?

  一個大男人,為什麽要這麽虛偽?

  嘉柔想咬他,咬得他鮮血直流,咬得他渾身作痛,就像涼州的鷂子用尖利的牙齒劃傷對方。

  想著想著,她就忍不住哭了。

  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紅著眼,人冷靜下來,到馬廄牽了匹馬,徑自朝公府大門口走去。

  “夫人……”門口的侍衛自然要攔她,嘉柔很不客氣,“我要去北邙山。”

  侍衛看她神色不佳,忙衝另一人打個眼神,那人便飛快地去找桓行懋了。

  這邊正僵持不下,桓行懋匆匆趕來,賠笑道:“嫂嫂需要什麽,我讓人去辦。”

  “我想去北邙山一趟,給我姊姊和兄長燒些紙錢。這個清明,我沒能去北邙山。”嘉柔拎著轡頭,一瞥桓行懋,“我不要人跟著,你覺得,我兄長希望看到大將軍府的人嗎?”

  桓行懋一時默然,他看到嘉柔像是哭過,猶疑片刻,說道:“那讓阿媛陪你去?太初總不會不願意看到阿媛,別騎馬了,我讓人備車。”

  嘉柔想了想,很快答應,跟阿媛一道坐了車出門,沒行出多遠,卻吩咐車夫:

  “去西山校場。”

  那是隸屬大將軍府兵丁訓練的場所,馬夫不敢多問,嘉柔朝疑惑不已的阿媛笑笑:“我有個故人在那兒,我許久沒見他了。”

  阿媛好奇:“柔姨,你有認識的人在兵營?”

  嘉柔沒多說,隻是把頭一點,來到西山,此處戒備森嚴哪裏是尋常人能隨便靠近的,箭樓上巡邏的人看到停了輛馬車,立刻遣人來問。

  因是女眷,不好露麵,馬夫上前跟這人通融了幾句,正說著,聽車裏嘉柔那道平靜的聲音響起:

  “你問問他,可有個叫李闖的在這兵營?還是,他隨大將軍親征去了?”

  進去是不可能進的,守衛已經表態,大將軍有令擅闖軍營者格殺勿論,他治軍向來嚴格,無人敢違。

  若說別人,恐怕得查一查,可說到李闖,營中無人不知。李闖是個愣頭青,土包子一個,這回沒能跟大將軍上前線正鬧脾氣一整日的不高興。他來洛陽後,似乎就把嘉柔這麽個人給忘了,一心苦練,飯量大如牛,是出了名的能吃,可力氣也大得驚人。

  平日裏,眾人戲稱他西楚小霸王,不過是個諢名。守衛一聽找李闖,也暗自納悶,車夫看他想打聽,板著臉道:

  “夫人既然要找,怎敢多嘴?”

  守衛忙不迭回去,把李闖找出,告訴他大將軍的夫人要見他。夫人?李闖驚訝,半天想不到嘉柔身上去,他來了洛陽,自然聽不少洛陽城的風土人情,高門和寒素的區別好歹知道了皮毛。

  無數個深夜,他為嘉柔難過,可又如何?

  他把嘉柔理所當然地想成了是大將軍後宅中無數姬妾中的一個而已,大將軍麽,能少得了女人?

  兩人許久不再見,視線一接,李闖登時癡癡怔住了。還是她呀,烏黑的秀眉,盈盈的明瞳,那張臉,不再是少女單薄的白,現如今宛若一樣玉器潤得出奇。透粉的白,光潔的白,李闖那顆強自按捺的心又不可抑製狂跳起來。

  他一見麵就這麽直勾勾盯著自己看,嘉柔很不自在,便把幕籬一放,跟馬車刻意保持了一小段距離。

  “你……”李闖把腦袋一撓,又局促地搓搓手,嘉柔看在眼裏,也是一陣唏噓,他變化很大,不再是個少年人模樣,結實得倒像個男人了。

  唯獨神情,一如往昔。

  李闖本來想冷冰冰相對的,然而,一見到嘉柔,這個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什麽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心裏的歡喜不受控製地全衝到了眼睛裏。

  “大將軍此次親征,你怎麽沒跟著?”嘉柔先找了話,輕聲問道。

  一提這事,李闖憋一肚子不甘。論驍勇,他數一數二,平日裏大家雖愛尋他玩笑,可兵營的長官對他是讚賞有加,李闖以為,這回是能出去建功立業幹票大的的。

  沒想到,名單上竟無他,這一下頓時挫了他的銳氣,好不煩心。

  被嘉柔這麽一問,臉上掛不住,顯得自己無能窩囊一般。因此,回答起來也含糊不清的:

  “我……我不知道……”

  他很想告訴嘉柔,自己能開多少斤的弓,能射多遠的箭……要說的多了去啦,可話到嘴邊,想自己連沙場都沒能去,那男兒氣概頓時又矮了半截。

  “你不去也好,西北的薑維很善用兵,有一回,甚至差點困住了桓家的二公子。”嘉柔看出他臉上的難堪,諄諄安慰,不想,李闖抬眸一臉的訝色,怔怔道:

  “大將軍去的淮南,不是西北。”

  嘉柔的心頓時被狠狠一撞,她來,就是想問一問的,毫無預兆地知曉了,臉上的顏色便也跟著褪去幾分。

  “淮南?”嘉柔將這兩字重複了遍。

  李闖知道她跟淮南有些淵源,但內情如何並不了解,若說淵源,起先大將軍跟淮南的毌純還一道打吳國的諸葛恪呢?這裏頭的彎彎繞,李闖不太明白,他這個腦子,也不樂意想太複雜的事情。

  但見嘉柔神色有異,以為她記掛大將軍,心裏直冒酸水:“我聽說,淮南有個名士寫了篇文章把大將軍罵了個狗血淋頭,想必大將軍惱了。”

  嘉柔那張臉徹底沒了血色,她身子一晃:“你說什麽?淮南的名士?淮南哪個名士?”

  李闖哪裏知道什麽是名士,不過聽了隻言片語,他看嘉柔似乎急了,為難道:“我不懂,”忽然雙眼一放光,“你別急,我就回去問!”

  說著一溜煙跑了回去。

  少時,李闖一頭汗地又跑出來,嘉柔迫不及待問道:“打聽到了嗎?”

  李闖無奈搖頭:“沒有,隻知道是個名士,跟著壽春的賊人反了!”

  嘉柔靜止似的不動了,兩人立在樹下,本是清風送爽可此刻她隻覺渾身涼透了,是父親嗎?

  毌叔叔怎麽了?

  這一下就解釋通了為何毌宗為何會突然從洛陽消失,毌宗已經死了嗎?

  被暗殺?

  嘉柔滿腦子瘋狂的想法,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拿定了主意,盯著李闖:“你能答應我件事嗎?”

  她聲線是顫的,李闖一愣,看嘉柔神情變得飄忽不定,有些不解,但隨即斬釘截鐵道:“能!”

  “你陪我去壽春,”嘉柔心縮成一團,“等到地方了,你就回來!”

  “啊?”李闖也是一驚,心裏澀澀的,“你擔心大將軍是嗎?其實,不必的,他有很多人護著呢,怎麽著也不能叫他受傷……”

  嘉柔不願意跟他多解釋,她慌極了,逼自己鎮定,跟李闖商量好明日一早就來找他又囑咐幾句,踉蹌著回到了車上。

  李闖戀戀不舍地目送著她,嘉柔步子都是亂的,他以為她會跌倒,明明是平路,這麽欲言又止地想喊住嘉柔,還是閉了嘴。

  “柔姨,你怎麽了?”阿媛從嘉柔一上車就發現了她的異樣,無意觸到她的手,這個時令,竟是冰冷冰冷的。

  嘉柔臉色如早春二月的雪,她搖搖頭:“我不舒服,你把車夫喊來。”

  阿媛聞言,立刻喊來車夫,嘉柔看著他:“那個人,我把他兄弟看,但我不想別人知道,不準你說給任何人,聽見了嗎?”

  車夫唯唯諾諾忙不迭點頭,嘉柔往車壁一靠,虛弱道:“我突然很不舒服,回去,明日再來北邙山。”

  見嘉柔真的一副說病就病的模樣,阿媛被嚇到,催著車夫趕快上路。一路奔馳,回到公府,阿媛守口如瓶且要去嘉柔請大夫,嘉柔不許:

  “不必,是我久不出門可能不太習慣,歇息一夜就好了。”

  她支去了所有人,隻留下大奴。

  嬰孩黑亮的眼睛天真地望著自己,嘉柔也望著他,久久的。她忽然哭了,俯身不住親吻著大奴的小臉:

  “大奴,娘親得離開你幾日,別怪我,”她抓起他小手,放在唇邊細細摩挲,淚水打濕了大奴的臉頰,“我一定回來,我一定會回來的,你別害怕,我一定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嘉柔的心都要碎了,她把孩子抱起,簡直不知要怎麽疼愛他才好,他脆弱,無辜,小小的一團伏在自己懷裏,自己就是他的全世界。

  “大奴,你知道嗎?其實娘親很怕,但是娘親沒人可依靠,這些事,得我自己去麵對。”嘉柔抱著大奴無聲流淚,母子緊貼,“我身後沒人了,大奴……”她親著他新長出柔軟的頭發,親他奶香的脖頸,大奴的小手腕上戴著滿月酒宴上祖母給的鐲子,無意識地勾住了母親的長發。

  嘉柔怎麽都親不夠他。

  “你爹爹一定會答應我的,他一定會的。”她突然絕望地哭出來,凝視著孩子那雙亮如晨星的眼,是了,大奴的輪廓初顯,尤其這雙眼,和桓行簡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你爹爹一定會的,他會看在你的份上答應我,對嗎?”嘉柔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哭,她對著大奴說了許多許多話,重言道語的,就這麽守著大奴,等他睡去,嘉柔睜著兩隻眼毫無睡意,臥下來,一直望著孩子。

  她一宿無眠。

  第二天兩隻眼腫得發亮,嘉柔克製住自己,梳洗好,給崔娘留了封信,壓在妝奩上的胭脂盒子下。

  她這副模樣,看得寶嬰等人生疑,嘉柔胡亂解釋道:“我昨夜做噩夢了。”

  眾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嘉柔怕是夢到了大將軍,因此而喟歎,夫人守著小小的嬰孩,而大將軍卻奔赴戰場,這自有讓人心酸之處。

  可嘉柔一大早要去北邙山,同樣讓人生疑。

  但似乎又說得過去,越是這樣,也許,越有什麽話想同那逝去的親人訴說。

  嘉柔最後親了親熟睡中的大奴,鼻子一酸,眼淚幾乎又要落下。

  狠了狠心,嘉柔起身極力表現地如常,走出園子,剛經過前院的杏花樹下,竟又遇到桓行懋。她心口突突直跳,幾乎像蹦到了嘴邊。

  看過去,他像是早在等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