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分流水(22)
作者:
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4362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桓行簡率步、騎十餘萬自洛陽出發,晝夜行軍,此次以朝廷名義征討毌純,除卻雍涼和冀州都督區,其餘諸州個都督、刺史全部奉命出兵。
不多日,大軍與荊州刺史王基一部會師許昌。
這一路,桓行簡一直在等薑修回函。而大軍到了許昌,不再動作,似乎一心等幾路人馬匯合。看起來,大將軍頗有些優柔寡斷的意思,荊州刺史王基很急,他覺得不必等,不僅不需要等,還得立馬出兵。
“大將軍,毌純舉兵完全可以深入,但卻裹足不前,說明他心虛啊!如果今日大將軍不彰顯威勢順意民心,而隻是在此修築高壘,這絕非用兵之勢。倘若他這一路將各郡兵丁的家眷也掠奪來了,到時,被脅迫者不敢複還,情況隻會更糟。眼下,淮南的吏民不過是被他要挾,大將軍王師一到,大軍壓上,他們必定一擊即潰!可若是延誤了良機,淮南隻怕引得吳國出兵,吳國出兵,則譙沛等地危而不安,這可就損失大了!”
任由王基說的唾液紛飛,鞭辟入裏,桓行簡不為所動,依舊不準他進攻。
王基悶悶地從大帳裏出來,百思不得其解,怎麽會呢?以大將軍的判斷力,不會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回到自己的軍帳,跟長史一說,長史這個天已經開始搖他那把大蒲扇,聽完笑道:
“將軍,這其實不難理解。其一,東關大敗,敗在大將軍當時太過心急;而合肥之勝,則勝在大將軍用周亞夫舊智,今日也不過是為深溝高壘以挫其銳氣。其二嘛,”長史扇子一擋,聲音放低,“容在下說幾句不該說的,大將軍早計謀在心,但又命諸葛誕鄧艾等過來匯合,不準各自行動,是為何?”
王基眨巴眨巴眼,眉頭一皺:“你是說,大將軍不放心……”
長史意味深長笑笑:“將軍再等等。”
“這怎麽能等呢,等來等去,大好時機都等沒了!”王基直歎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這個時候了大將軍怎能疑而不進呢?”
“話不能這麽說,毌純跟著太傅打過遼東,打過王淩,到頭來,還不是掉過頭來起事?大將軍這個時候,既要勝,也要立威考察人心,將軍記住了這個時候一定不能善作主張。請戰可以,但一定得大將軍答應。”長史苦口婆心勸道,“在大將軍這裏,沒什麽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王基咬咬牙:“好,我自會再去請戰!”
中軍大帳裏,石苞匆匆把信使帶進來,桓行簡本正兀自看輿圖,看到人,頓時眼前一亮,急忙將信拆開--
是有回函不錯,可信上一個字也無。
桓行簡怒火中燒,摻雜著失望,將信往案頭狠狠一拍,一臉的忍而不發。
悄悄往信上一瞥,石苞愣住,沒有字。這一下,石苞倒沒反應過來。要麽不回,要麽回了說清楚。
這不明不白的,不是多此一舉嗎?
再看桓行簡神色,是相當的差。
“郎君,他這什麽意思,回一封空信做什麽?”石苞氣咻咻問道。
桓行簡冷笑:“當年,魏武曾給令君送一食盒,就是空的。令君看過自裁,你說是為什麽?薑修的意思,是回絕我,而且是在羞辱地回絕我,他寧死不屈,跟我無話可說。”
這麽一解釋,石苞頓時火大,按劍道:“郎君,這個人不能留,他這回讓天下人都瞧清楚了他的誌向。毌純必敗無疑,可郎君若留下了他,下一回,難保還能跟有心人勾連上。總之,他是個隱患!”
桓行簡不停撫眉:“我知道,可我還是不能殺他,他要是死了,柔兒怎麽辦?我不忍她再受苦,所以,我絕不能讓薑修死,我得想個法子,誰能生擒了他,賞以重金。”那語氣,已經像是在和石苞商量,“你以為呢?”
“郎君!”石苞急了,“此事非郎君不義,而是他先負人!”
“討論這些有意義嗎?誰讓他是柔兒的父親,”桓行簡一臉陰霾,“換了別人,我哪裏能忍他到今天?”
“可郎君生擒了他,他也不會感激郎君,萬一自裁呢?”石苞覺得桓行簡此法毫無用處。
桓行簡搖搖頭:“我不用他感激我,生擒了他,我自然會防他自裁。到時,我會帶他見柔兒和孩子,他親眼見了女兒和外孫,總不能還是鐵石心腸?我不信,也許,到時會有那麽一線轉機。隻要他不死,我把他軟禁在洛陽,讓柔兒和他多走動,他不出洛陽,跟誰聯絡去?日子久了,哪怕他依舊看我生厭,我也認,隻要他活著不給我找麻煩。”
這哪裏還是素來果決的郎君,石苞心中忿忿,可嘴裏,不敢有對嘉柔的絲毫抱怨。隻能眼神一動,跟旁邊坐著的衛會碰了碰目光,衛會一副萬事都了然於胸的樣子,出聲道:
“既然大將軍顧著夫人這一層,這個法子,也未嚐不是法子。”
聊勝於無罷,衛會心道,對於軟硬不吃的薑修早有預料。
“士季,你寫個賞詔,等三軍匯合了就布告出去。”桓行簡沉吟半晌,“還缺畫像,可惜你不曾見過他。”
隻有親自動筆,桓行簡不善人物,年少時,也不過描幾筆山水而已。加上這些年技藝生疏,忙於政務,明明眼前薑修的模樣清清楚楚可就是落不到紙上。
等畫成,已是幾個時辰之後。
薑修人清矍秀拔,嘉柔眉眼跟他有幾分相似之處。桓行簡對自己這副畫像不甚滿意,卻也是盡最大努力了。
洛陽公府的嘉柔,也正在畫父親。
教她畫人物的,還是夏侯至。
兄長說眼睛要最後點,可嘉柔卻發現,父親的樣子竟是模糊的。她大約能想到個輪廓,可他的眼睛、鼻子、眉毛……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這讓嘉柔慌張。
兄長和姊姊的樣子她記得非常清楚,哪怕是公府裏的虞鬆這些人,見的不多,她也都還記得。怎麽血緣最親的父親,反而麵目不清?
以至於畫出來,嘉柔覺得自己都不認得畫中人了。
阿媛依偎在案旁,托腮問:“柔姨,你畫的是誰?”
“是我父親。”嘉柔把筆一擱,摸摸阿媛的頭,阿媛神色也不太好,她頭一抬:
“柔姨,我母親也會畫人,她畫過父親。”
嘉柔無言以對。
“柔姨,我知道,父親現在很喜歡你。其實,我為我母親不平過,怪他忘了她。後來,我仔細想,父親跟母親在一起時,他們說話永遠都不緊不慢的,聲調都是平的,就好像,他倆從不會大笑也不會吵架。”阿媛很寂寞地移開了目光,看窗外隨風搖曳的一片濃綠,入夏了呢。
“等舅舅的事情出來,我才想明白,大概,父親是不怎麽喜歡母親的。”她眼睛不覺就紅了,“我羨慕大奴,因為我知道父親喜歡柔姨,所以,父親就很愛大奴。”
少女初長成,明年,她就要嫁給太後家的子弟了。
阿媛悲傷時已懂克製,她略微仰著頭,忍住眼淚,這樣才不負她的姓氏,她的母族曾是大魏的一流門第。
嘉柔聞言怔住了,她愧疚不已,手想搭上阿媛的肩頭,又放了下來:“阿媛,對不起……”
阿媛搖搖頭,笑靨慘淡:“不是柔姨的錯,我喜歡柔姨,喜歡大奴,隻是感慨我沒有大奴這般幸運罷了。我現在想通了,其實,有什麽可怪的?一切都是各人的命,我生在桓家,從小享受錦衣玉食,長大了天經地義該走家族給我安排好的路。”
不知不覺,阿媛似乎長大許多,她臉上青澀,可言辭成熟。
嘉柔竟不知如何去撫慰她,阿媛卻有些猶豫地看向她,終於還是說了:“我聽嬸母說,因為父親常在公府留宿,祖母並不是很高興。柔姨,父親還有幾個姬妾,母親在時,同她們相處的還算融洽,你以後,會搬回家嗎?她們待我不壞,”剩下的話,阿媛也不知該怎麽說,隻能囫圇道,“我希望她們也能好好待你,你回來吧,柔姨,這樣父親就能多回家了,他照樣可以陪你,祖母也不會對你有微詞。”
明白阿媛的善意,嘉柔隻是疲倦一笑,岔開話:“阿媛,我想送你件出閣的禮物,你想要什麽?”
阿媛略有些不好意思:“柔姨,你別笑話我,我也想要個小駱駝。”
話音剛落,珠簾響動,乳娘抱著剛睡醒的大奴進來了。小家夥兩隻眼很精神地睜著,阿媛一見了他,便心愛地不行,“大奴大奴”地歡快叫起來,一掃方才鬱鬱。
撥浪鼓搖得丁零清脆,嘉柔靜靜看阿媛圍著大奴笑語不斷。無人留意間,她從屋裏走了出來。
迷迭香的綠芽長的很好,也的確很慢。
不像柳,發了嫩芽,一夜的風就能把葉子刮寬了似的。也不像楊樹的葉子,先頭還嫩得油汪汪的,轉眼間,葉掌肥大綠深如海。唯獨這迷迭香,像未經東風。
嘉柔默默瞧了半晌,她斂裙蹲下,伸出手,將迷迭香一棵棵拔起。
手中梔子花,放下正不易。
無情的人為何要偏偏作多情的詩?嘉柔覺得胸腔裏下了陣淒冷的雨,她雙手沾滿泥土,轉而伸向脖間,解下狼牙,用一雙白嫩的手掘起土來。
她把狼牙和迷迭香的屍體悉數埋入了泥土中。
手底慢慢填平,嘉柔雙臂撐在土上好半晌,額頭上的細汗,被熱風吹幹了。
她不知道,身後有個羸弱的少年看了她片刻。
嘉柔起身時,看到張略顯慌張的臉,少年臉一紅,彎腰畢恭畢敬作了個揖。
他真瘦弱,人長的也怪。
嘉柔瞬間就想起了桓行簡說過的太學少年,她很友善道:“你是誰?”
劉一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女眷,看她裝扮不俗,心裏已覺十分唐突,忙答道:
“我本是太學的學生,大將軍命我來公府先給人打打雜,跑跑腿,權當鍛煉了。不料在此間遇到貴人,失禮了。”
果然是,他真是瘦弱啊,脖子細細的,看著跟撐不起那顆腦袋似的。嘉柔心中憐憫,看他一身舊袍洗得幹淨,隻是中衣領口在他低頭時露出毛邊來,那是磨損的。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可偌大的洛陽城,既養出了蕭弼衛會那樣的大族子弟,也養育著這樣的貧寒少年。
但總歸不像涼州的少年人,涼州的少年郎們粗獷有豪氣,他們騎著大馬,騎著駱駝,笑聲敞亮,歌聲遼遠……嘉柔想起涼州,滿是溫柔的苦澀,她搖搖頭,“我不是貴人。”
“你認得毌宗嗎?”她忽然想起毌宗來,“他讀書還好嗎?”
劉一麵露難色,如實答道:“我認識,隻是我有些日子不見他了,他已不在太學。”
嘉柔微訝:“他回家了?”
“不知道,隻是有一天他突然不再來,後來,也沒再來過。”
“他到底怎麽了?”嘉柔關切問道,劉一搖首,“我不清楚,大概是回家了吧。”
怎麽會呢?毌叔叔將他送到這裏,嘉柔是知道大魏的質軍製的,沒道理洛陽會讓他平白無故走的。
而且毌宗是突然走的。
嘉柔滿腹狐疑,劉一見眼前美麗的女郎似陷入沉思,不敢再擾,忙施禮退下了。
事情不對。
難道是毌叔叔跟著桓行簡去了西北?嘉柔這麽想著,徑自朝桓行簡平日辦事的值房走去。
不出所料,她被人攔下了:
“夫人,大將軍不在,他臨走時吩咐過了,任何人不得入內。”
這並不奇怪,嘉柔道:“大將軍是不是去了西北?”
對方一問三不知,態度堅決:“夫人不要為難小人了,若讓夫人進了,等大將軍回來,小人隻怕要賠上性命。”
既然這麽說,嘉柔不好強闖,剛轉身,迎麵碰上久違的一張麵孔,年輕英俊,他打趣自己的那一幕還曆曆在目,可那已是長安的舊事了。
桓行懋也愕然,他看著她,愣了愣,趕緊避嫌地見了禮,喊嘉柔“嫂嫂”。
這稱呼,於兩人來說,都格外別扭。
嘉柔很快道:“我想進去給大將軍擦拭下案頭,可是這人不讓我進。”
作者有話要說:周三有很多事要跑,請假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