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分流水(18)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4795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出了洛陽城,小書童一路策馬疾行,楊絮紛飛,漸迷人眼,到翌日黃昏時刻抵達了壽春城。

  這個時候,毌純帶著下屬在城外巡查,眼見暮色愈濃,又有守城兵丁來報郎君的信使到了,他從隴上下來,準備回城。

  “將軍看呐!”忽有人高喊,他循聲望去,隻見一道幾十丈長的彗星自吳楚交界處起,很快,橫跨了整個西北天空,烈烈如光,杲杲似日,何其璀璨華麗!

  眾人被這壯觀的自然景象吸引,嘖嘖稱奇,興奮地手舞足蹈議論起來。

  毌純目不轉睛盯著輝輝蒼穹,忍不住讚道:“這是吉兆呀,吉兆!”張敢就在他身邊站著,看他十分高興,附和兩句,等天幕上光芒消失隨毌純回了城。

  小書童等候多時,餓的饑腸轆轆,一見毌純,忙不迭把郎君的書函呈上去。毌純看完不由大鬆一口氣,摒去左右,隻留主薄一人,慷慨道:

  “我兒年紀雖小,可也深明大義。我昔年,曾為先帝東宮時期的平原候文學,先帝待我恩重如山,如今,桓行簡擅行廢立,倒行逆施,我既深受國恩絕不能坐視亡國!”

  “將軍拿定主意了?”

  毌純一咬牙:“對,我欲起事清君側,誅殺亂臣!”目光一頓,望著追隨他多年的主薄,年紀比自己還長十餘歲,那兩鬢邊,已摻了零星華發,“我以一州之力對抗中軍,恐怕多有不測,主簿,你不是跟我請辭回家侍奉母親嗎?我先前挽留你,現在不會了。”

  “仲恭!”主薄輕喝住了他,眉目凜然,“你這是說的什麽話,你能做忠臣,我就不能了嗎?你毌仲恭是平定高句麗的名將,是我大魏當之無愧的將星,我追隨你,便是事敗又有什麽可遺憾的呢?自古忠孝難能兩全,你既然決定舉事,我絕不會這個時候棄你而去的!”

  毌純熱淚一湧,歎道:“我知道明甫兄是大孝子,你那老母親已是九十高齡之人,我怎忍心她老人家這個歲數了還要替兒子擔驚受怕?”

  主薄則爽朗一笑,慷慨道:“仲恭,你可知道我少年時讀書,讀到漢範滂事,我問母親如果我日後做了範滂,她老人家要如何自處?母親說,我既然能做的了範滂,她就做得了範滂的母親。我有這樣的母親,她若知曉她兒子的選擇,必為我自豪!”

  雖生華發,但不改少年銳氣壯懷,不失赤子之心也。毌純望著主薄,愈發敬重,一時間,心潮澎湃,取來輿圖,兩人湊在燈下商量起來。

  “我擔心張敢。”主簿手把輿圖一按,先提醒道。

  毌純沉聲把頭一點:“不錯,他女兒在洛陽。本來,他跟了我這些年我不該輕易起疑心的。前一陣,他也跟我分析了當下處境,不無道理。但,”他不禁搖首,望著搖曳燭火感慨,“人心難測,我一直不曾在他跟前有過確切回應,茲事體大,我想好了,隻能先將他禁足。”

  主薄深表認同:“也好,仲恭,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將軍桓行簡狼子野心,我等舉事,要有個合理的名頭。”

  “某洗耳恭聽。”毌純衝他一拱手,主薄沉著應道,“你看,桓行簡行廢立,借的是太後詔書。他能用,我等為何不能?有太後的詔書此事才師出有名,自然,這個時候無從上表太後,隻能假詔。此為其一,其二,舉事需四方響應,楊州刺史李蹇與仲恭交好,加上他對桓行簡壓他軍功多有不滿,爭取他最易。另外,廬江太守等皆為將軍下屬,可下令命其集結到壽春城來,歃血為盟,共舉大事。”

  沉吟片刻,主薄繼續道,“既是討伐逆賊,當作如箭檄文,遣使者昭告各郡國以示大義,忠於魏者自然會響應。”

  “好!”毌純激動得一拍桌子,不由起身,忽想到一人,很快,自己倒先否決了自己,長歎了口氣,主薄問道:

  “將軍這是怎麽了?”

  “我本想到邀奔蜀的夏侯霸,你知道,他是太初叔父,當初跟郭淮有間隙唯恐被召回洛陽有不測不得已奔蜀。我若邀他,他必應我,隻怕薑維趁機攪混水,我不願引外敵攻擊自己的國家。”毌純一垂頭,手指在輿圖上山河上慢慢滑過,“悠悠蒼天,我心可鑒,隻願上蒼肯垂青我一回,也垂青大魏一回。”

  主薄默然,室內靜了片刻後,兩人又商議起當下先給哪些人去書函。

  數日後,張敢在換上公服準備出府時,才發現他出不去了。守衛麵上跟他客客氣氣的,但一問三不知,無論怎麽問,還是那樣。

  張敢心知不妙,不再強求,獨自在院子裏琢磨這件事。顯然,毌純是要發難了,之前模棱兩可為假想必早拿定了主意。但也顯然,他對自己起了疑心不過念及舊情不至於殺了他。或者,現在不是殺自己的時候……他想到這,略感煩躁,當下唯有洛陽的大將軍才是他所能仰仗的,當務之急,是通知洛陽方麵。

  城外草萋萋,杜鵑聲聲,給這暮春平添一分憂愁的況味。張敢是武將,對這些自然之境毫無感悟,此刻,卻被這杜鵑聲打斷了思緒,心念一轉,盤算毌純必定獨木難支,他會找誰呢?

  兗州刺史本是李豐之弟,因李豐事,被誅三族,已換了鄧艾。西北桓家勢力太深,未必插得進去。青徐亦是太傅桓睦提拔的人,難能響應。算來算去,也隻剩李蹇和諸葛誕了,這兩人同樣盤踞在淮南附近。

  諸葛誕之女是桓行簡的弟媳,有這層關係,諸葛誕的態度恐怕……張敢打定主意,手書兩封,尋個借口自己腹痛要請醫官,侍衛自然不放行,張敢的家仆便掏出兩塊金子硬塞到對方手裏,將自己衣裳裏外一翻,哭訴道:

  “你看,奴這什麽也沒窩藏,主人腹痛難耐,不過請醫官來瞧一瞧。”說著,看了下四下,“眼下還不知出了什麽事,但看將軍的意思,隻是禁了張將軍而已,可沒要他的命。”

  這侍衛猶豫有時,檢查一通,最終放了人。家仆得以出來,火速奔到牆頭外將那兩枝竹筒一撿,塞懷裏跑了。

  作為曾經的浮華案一份子,諸葛誕和夏侯至桓行簡楊宴等人交情都很好。當年,他跟著楊宴服散,每日熏熏然,整個世界都是顛倒夢幻的,樗蒱射覆,老莊周易,一群誌趣相投的人有著玩不盡的樂子。他比他們年長些,但那時大抵也算年輕,真是縱情啊。

  直到先帝一道旨意,太初他們紛紛被罷黜,自己被逐出京師,徹底遠離了洛陽這個權力的中心。他告別洛陽時,也是個春天,柳棉飄遠道,子元和太初等人來送他,子元那個時候似乎一下變得話少,而太初,他的聲音則充滿了期待故人歸來的溫馨:

  “公休,不要喪氣,來日方長,”說這話時,他竟還能跟自己玩笑,“你是將才,有一日,指不定要指揮千軍萬馬伐蜀滅吳呢。”

  那時候,忽被如此打擊,諸葛誕心有戚戚焉,扭頭遙望洛陽城外的莊嚴華表,苦笑搖首:

  “不,我沒什麽奢望了,隻在家著書立說罷。”

  天光雲影下,陌上草薰,諸葛誕背起行囊跟故友們揮手……如今,他倒真的掌一方軍權,有所謂來日方長,除了中間短暫回京,這些年,他基本都在外了。

  而太初,還有那些舊友們,竟都死了子元手裏。太初死了,天子廢了,眼下,毌仲恭他要起事,這還不夠,他要拉自己下水。

  平心而論,桓行簡待他不算薄,兩家有姻親關係,包括東關戰敗,也是桓行簡一並攬下了責任,自己毫發無損。

  諸葛誕讀完毌純的來信,陷入沉思,會嗎?桓行簡收拾了毌純後,下一個就是他?這是毌純嚇唬他的?

  可是憑什麽呢?要他跟毌純一起起事,勝算有多大?毌純深受先帝賞識,自己可沒有,相反,先帝厭惡透了他們這群浮華友。諸葛誕腦子十分清醒,他早不服散了,也很少談玄,至多自己在後院的桐樹下溫酒讀兩頁老莊,那些口齒含香的句子,時常能讓他想起舊時歲月的吉光片羽。

  也僅此而已了,揚州的風光真不錯,煙雨迷離,鶯歌燕舞,何必跟洛陽過不去呢?

  使者在等諸葛誕的答案,目光殷切,諸葛誕在這樣的注視下收回思緒,微笑道:“容我再想想,先暫且歇一夜,我明日定給回複。”

  使者雖有些失望,但也隻能遵命。

  諸葛誕的官衙裏很快迎來了另一個信使,他滿腹狐疑,展信一讀,心大驚,倏地把信一攥,神情變得晦暗。凝思半晌,他又將皺巴巴的信展開了細讀一遍,沒錯了,張敢竟不知何時被桓行簡收買,那麽,他就真的不必再遲疑了。

  張敢既知壽春有變,能把信送到自己這裏,更能送去洛陽。說不定,桓行簡已經知道一切,張敢替大將軍提前將自己架到了火上,諸葛誕一搓臉,喊來了人:

  “去,把毌純派來的使者殺了。”

  他在案頭匆匆擺筆墨,要給桓行簡去信。

  如他所想,桓行簡的確很快收到了張敢的書函。公府裏,隻虞鬆在,桓行簡看完信,很鎮定,這一日他早想過會來。毌純不會坐視不理,淮南的大權他也不願放,就算他不反,桓行簡也打算要把他逼反。淮南重鎮,權力在一群不忠於自己的人手裏,他怎能安心?

  那道森寒目光定在信上,桓行簡忽冷笑了聲:

  “石苞,你帶人去太學把毌宗先給我抓起來。”

  石苞這一去,很快有了音信,毌宗竟從洛陽城跑了,人不在太學。桓行簡聽了隻道:“天真,他父親要是敢起事我定饒不了,他這個做兒子的,以為自己能跑哪兒去?”

  “那……”石苞在等他的指示,桓行簡一起身,“不急,慢慢找,讓他多活幾天。”

  “毌純呢?”

  “也再等等,他大旗還沒舉出來,我等他先動。”桓行簡順手拈起一枚棋子,在手裏把玩著,一副很能沉住氣的樣子。

  但他同樣清楚,淮南不能失,淮南一旦亂了,吳國必趁機來犯,再引得薑維出兵隴右。到時,他便處於虎狼環伺之境了。

  果然,沒出幾日,毌純以清君側起事昭告天下,借太後詔書列舉桓行簡罪狀。而桓行簡也收到了諸葛誕的書函,他殺了毌純的信使,並向朝廷宣布毌純李蹇叛亂。如此,釋放出的信號足夠彰顯忠心。

  天下有變,大將軍府前院又變得緊張起來。

  在召集幕僚的空檔,桓行簡抽身來看嘉柔母子。有了上次的教訓,嘉柔再不敢給孩子多穿,大奴穿著輕軟的一層,不睡的時候,很有精神,兩隻漆黑的眼睛已經知道同人對視。

  帳子裏,掛著個花球,嘉柔便伸手一彈一彈的,逗著他。她嗓子有點啞,給大奴唱歌謠唱的,一支接一支,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

  胳膊伸酸了,嘉柔將駝鈴從匣盒裏將駝鈴掏出,一晃,清脆的聲音斷續響起來了:

  “大奴,好聽嗎?等你長大了,讓大將軍教你騎涼州的大馬,你敢嗎?”嘉柔格格直笑,認真問大奴。

  大奴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母親,忽然,嘴角一彎,嬰孩生平第一抹笑容便這樣映在了嘉柔眼中。她一愣,隨後驚喜地大叫,“崔娘!崔娘!大奴他會笑了!你快來!”

  話說著,一股熟悉的沉水香襲來,嘉柔抬頭便看見桓行簡已走到眼前,他彎下腰,將大奴抱起,一雙溫柔眼裏盡是濃濃的笑意:

  “我看看,大奴會笑了?我是爹爹,大奴,笑給爹爹看看。”

  兩人再怎麽逗,大奴卻隻是一副安靜懵懂的表情了,嘉柔嗔道:“大將軍一來,他就不笑了。”

  桓行簡笑著又把大奴臥下,握住他小腳丫,柔軟如雲,他忍不住親了又親:“怎麽了,見到爹爹不高興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放進大奴的掌心,嬰孩立刻有了反應,緊緊攥住,像是興奮,兩條小腿用力蹬了一蹬,蹭過他胸膛。

  窗子底下忽響起石苞的兩聲輕咳:“郎君?”

  很掃興,桓行簡不得不停止逗弄孩子,對嘉柔道:

  “我回頭再過來。”

  嘉柔下意識往窗外瞅了一眼,她習慣他公務忙,說道:“大將軍去吧。”

  桓行簡在她臉頰迅速啄了兩下,嘉柔沒躲及,將他一推:“大將軍還不去忙?”

  看桓行簡似乎心情相當愉快地走出來,石苞犯了難,心裏十分忐忑,他苦著臉迎上去:

  “值房裏人都到齊,在等郎君了。”

  “嗯,”桓行簡邊往外走,邊問,“我讓你辦的事辦得如何了?”

  毌純的檄文傳到了洛陽。

  石苞袖管裏就是那份檄文,快到值房時,他忽在桓行簡麵前一攔,硬著頭皮道:

  “上頭陳列了大將軍十一條罪狀……”

  桓行簡不屑一笑:“筆在他手裏頭,他就是寫出千條萬條也是正常。”說著,眉眼興致勃勃一揚,“拿來,毌純畢竟是做過東宮文學的人,我倒要看看他怎麽罵我的。”

  “郎君,”石苞慢吞吞把檄文取出,十分不情願的模樣,桓行簡很少見他這麽不利索的時候,皺眉道,“你磨嘰什麽?”

  石苞腦袋一垂,隻聽自己的聲音直打顫:

  “郎君看了不要動怒,這檄文,這檄文……”像是鼓足了勇氣才道出後半句,“是出自夫人父親薑先生之手,他新做了毌純帳下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