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分流水(17)
作者:蔡某人      更新:2020-05-04 00:33      字數:4498
  正始十一年最新章節

  桓行簡是在水榭處遇到母親的,桓夫人隻帶了阿媛,母子相視一笑,他上前摸了摸阿媛的頭,說道:

  “阿媛,你有小兄弟了,高興嗎?”

  阿媛鼻子一酸,說不上來心裏是什麽感覺,在她心裏,柔姨就像個姐姐,還能跟她一起鬥草串花玩兒的。但她為父親生下了一個小郎君,阿媛心裏別扭,不過,當她看到床榻上那軟糯糯一團的小嬰孩時,心境又為之一變。

  “柔姨,我能抱抱他嗎?”阿媛靦腆又驚喜地湊近瞧了,他的眉眼,他的鼻子,多像父親呀,盡管嬰孩的輪廓不顯阿媛依舊固執地認為,小兄弟長的像父親。

  嘉柔歪在靠枕上,隻欠了欠身,不方便行禮。還在斟酌怎麽回答阿媛,桓夫人已經擋了回去,笑道:

  “你年紀小,不懂怎麽抱孩子,等你小兄弟長大些你再抱。”

  阿媛失落地“哦”了聲,悻悻地收回手,嘉柔觀她神色便伸出手臂拉了拉她的手,意在撫慰。

  “既然有乳母,你不必太苛求親自喂他,榮養好自己最要緊。”桓夫人曆來顯端莊的麵龐上,有了幾分慈愛,說著,傾下身去,勾開嬰孩緊閉的小指晃了晃,對上他烏溜溜的一雙眼,無比憐愛道,“我是祖母,認得嗎?”一抬頭,看向桓行簡,“名字需細想,先起個乳名好了。”

  桓行簡笑看著嘉柔,問道:“你有想好的嗎?”

  先前是男是女都不知曉,嘉柔沒想,生他又險些痛死,雖歇息了一陣但精神仍倦倦的:“請大將軍和老夫人定奪便是。”

  “既是長子,就叫大奴吧,母親覺得呢?”桓行簡目光一調,看向桓夫人,一扭頭,也有征詢嘉柔的意思。

  “順口就好,我看行。”桓夫人立刻“大奴”“大奴”叫個不停逗孩子去了,嘉柔掣開身子,看出她意圖,桓行簡眼疾手快替她將靠枕往裏挪了挪。

  兩人目光一對,桓行簡衝她無聲笑了笑。

  此行,桓夫人好似當真隻是來看看她和孩子,嘉柔有點怕她,她不像姨母和崔娘那般和藹可親,也不似毌叔叔家的嬸嬸那般熱情直爽。桓夫人像桓家的標尺,丈量著每個人,嘉柔心想,自己總歸是達不到桓夫人那把標尺的。

  看人圍著小郎君,嘉柔忽覺得自己變作局外人,仿佛,她的任務完成了而已,桓夫人喜愛的是那個孩子。她眼中掠過一絲悵然,可嘴角微翹,一直維持著笑意。

  等母親將小郎君小心抱起,桓行簡坐在了她剛才坐的杌子上,捏了捏嘉柔的手:

  “柔兒?”

  嘉柔想掩飾自己的情緒,但一觸到他溫柔的眼波,就想哭,她不該對他這樣。

  這樣的感覺,相當微妙,像一種罪過。而滿屋子熱熱鬧鬧,看起來真好,孩子是人們新的希望。

  等桓行簡去送桓夫人和阿媛,屋子裏安靜不少,前一刻的歡聲笑語煙消雲散,嘉柔看看孩子,她心裏怪怪的:

  他是誰?

  這麽想著,嘉柔竟覺得憂傷不已,她不是一個人了,她有孩子了呢。

  事實上,嘉柔都不敢抱他,他太嬌嫩,可他此刻闔上了眼吃飽喝足安安靜靜地睡去了,好像這世上誰也傷不了他。

  嘉柔又覺得自己好愛他。

  她忍不住親了親孩子飽滿的臉頰,在他身旁吐氣:“大奴,大奴,你爹爹給你起的乳名你喜歡嗎?”

  桓行簡進來時,看的一幕便是嘉柔在那不住地親吻孩子。他一來,嘉柔略覺不好意思地起了身,他倒隻是彎腰注視了孩子片刻,孩子身上有奶香,過了那麽一會兒,桓行簡讓乳娘把大奴抱走了。

  “你吃些東西,今日早歇息。”桓行簡說道,一笑,將她鬆散的衣襟整整,“我給使君夫婦去信,告訴你已平安生產,至於你父親,我也不知他落腳何方,讓使君夫婦想辦法吧。”嘉柔點了點頭。

  不多時,案上擺上了各樣精致飯菜,嘉柔餓了,就坐在小榻上吃。到底是年輕,胃口好,嘉柔嫌太素,一心隻想吃的滿嘴都是油,她有點不滿:

  “大將軍,我想吃烤羊腿,烤腰子,我什麽都想吃。”

  白日裏,她剛生下孩子那刻人躺在血汙裏,骨頭像被抽卸了去。這會兒,肚子裏有幾口熱飯,在抱怨時以往那股鮮靈的勁頭似乎回來了,嘉柔似乎意識到自己此刻跟他說話太隨便,立刻噤聲,悶頭扒拉著稻米飯。

  “你沒事先說,後廚準備的都是好消食的,既然這麽饞,明天就讓人給你做。”桓行簡將一片蒸藕放進她碗中,“你嚐嚐這個,拿蜂蜜灌的。”

  入口清甜,嘉柔卻覺得還是寡了,她腦子裏想念羊腸,嘴上死倔:“我什麽時候饞了?”這話說的怪讓人難堪的。

  真莫名,生下了大奴,嘉柔看桓行簡一會兒煩一會兒怪,好像有什麽將兩人死死綁到了一處,他是她孩子的父親,沒有他,或者沒有她,就沒有這個孩子,人竟然會弄出個新的生命來。小胳膊小腿兒的,樣樣齊全,那是個嶄新的人。

  嘉柔自從生產後,就時常陷入這樣的迷茫之中。有乳娘和伺候的下人,照顧嬰孩,不太能輪的到她操心,但她忍不住摸他,親他,幾日下去,嘉柔就覺得自己不能離開他。

  他這麽小,她得好好愛他。但他哭鬧時,小鼻子皺著,真是醜死了,嘉柔有時又覺得大奴好煩人。

  而桓行簡每晚留宿,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她母子兩人。春夜暖,窗子那總有不斷的花香透過窗紗滲進來,嘉柔掐的花全插在清水瓶裏,白日裏看,紅豔豔的,等到晚上在燭光裏反而褪了些濃烈,混著嬰孩的奶香,嘉柔覺得空氣怪異。

  春天不知不覺就好像走到了盡頭,月瀑荼蘼,她本該穀雨節氣生產,早了五六日,倒也不算什麽。但有了大奴,嘉柔覺得自己也像桓行簡一樣忙碌不停了。

  又是一個黃昏,嘉柔困困的,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知道是桓行簡來了。果然,一睜眼,桓行簡已經把孩子一手托著腦袋抱了起來。

  論抱孩子,桓行簡比自己熟練多了,他胸膛那麽堅實寬廣,大奴在他懷裏,小的可笑。

  也不知道他貼孩子的臉在喁喁低語什麽,嘉柔看著他父子倆人,心裏變得很軟,不受控製的軟。可就在這個夜裏,大奴哭鬧不止,小臉通紅,他跟著乳母在明間睡的。

  嘉柔一個激靈,便坐了起來,桓行簡也隨之起身,將她一按:

  “別緊張,我去看看。”

  他下床先摸索著掌了燈,給嘉柔披件衣裳,兩人出來相看,乳娘卻很鎮定:

  “我看白日裏夫人給小郎君穿得不少,想必是出了汗,沒及時換衣裳涼在身上受了點症。”

  嘉柔頓時紅了臉,訥訥的,乳娘早提醒過她,她卻總唯恐小孩子體弱思忖著應當多穿些。趁人不備,自己照顧大奴時便要偷加衣裳。

  沒想到,乳娘竟一眼識破了。大奴似乎很不好受,他沒辦法說話,隻有哭,嘉柔呆呆看著他,雙手一伸,又縮了回來,大奴要是知道她這個做娘的害他這樣一定生氣。

  桓行簡立刻讓人到隔壁將醫娘喊醒領過來,好一番折騰,大奴哼哼唧唧的咬著奶頭總算又入睡了。

  “好了,孩子沒事了。”桓行簡將她肩頭一攬,“我們歇息吧。”

  嘉柔垂頭喪氣地回到稍間,往床上一躺,睡意全無,她側著身將臉貼在繡枕上人很安靜。很快,沉重的呼吸和熱氣覆蓋上來,桓行簡從身後抱住了她,嘉柔一下就哭了,她都沒抗拒,萬分委屈,扭過身藏進他懷裏,甕聲甕氣的:

  “我不是有意的,我想對他好,我真不是有意讓他生病的……”

  桓行簡一手不住輕撫她肩頭,嘴唇親密地摩挲著柔軟青絲,低聲道:“我知道,這不怪你,沒有人生來就會當娘,總要慢慢學麽。有我呢,別害怕,我在這不會讓孩子出事的。”

  嘉柔哭得更傷心了,她很緊繃,每天都在努力學,唯恐自己有哪裏做的不夠好。桓行簡托起張濕漉漉的臉來,用指腹替她擦眼淚,指腹上,有他執筆磨出的新繭,有點粗糙,但這很真實,活生生的人可供她依靠,嘉柔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眷戀著桓行簡,盡管她痛恨他。

  但他的胸膛足夠溫暖,他的言語也充滿了足夠的力量。

  嘉柔就這麽抽噎著窩在他懷裏:“我當不好娘……”

  桓行簡笑了笑,嘴唇貼在她額頭上:“誰說的,日子長著呢。不過,乳娘帶孩子的經驗很豐富,你應當多聽她的。這次不要緊,小孩子著涼受個風寒都正常,他是郎君,不必養那麽精細,皮實一點,你不需要將他想的跟嬌花一般。”

  嘉柔乖順地“嗯”了聲,良久,慢慢抬起頭,在黑暗中凝視著桓行簡的臉,簷下掛著燈籠,透過窗子映進來些許光亮。她看得到他大概的輪廓,她以為桓行簡睡了。

  “大將軍會很疼愛大奴嗎?”嘉柔幾乎是無意識問道,這種話,其實不必問。

  “你說呢?”桓行簡目光一垂,也凝視著她,嘉柔很想問一問他,如果她生了個女郎,是不是就像阿媛那樣。

  但這些話,問出來又有什麽意思呢?這個世界上沒有假如,有的,隻是發生了的事。

  桓行簡忽捧起她的臉,找到紅唇,溫柔有力地吮吻起來。他動作熱烈,一切都是熟悉的氣息,一手滑下,將她衣領揭開些,剛要探進去,嘉柔忽抵住了他,阻止道:

  “不!”

  她難堪地別過臉,為自己一刹那的迷醉而羞恥自責。

  桓行簡呼吸微亂,說道:“我隻是想……”他當然知道現在不能做什麽,平靜了心緒,把嘉柔往懷中摟得更緊,“柔兒,我知道你生大奴吃了很多苦,你每日牽掛他,很辛苦。你別害怕,萬事都有我,嗯?”

  他太溫柔了,溫柔到嘉柔莫名生出畏懼。他愛小郎君,因為小郎君於他而言,太重要。若是他後宅日後有人也為他生了小郎君,他也會這樣嗎?

  摟著某個人說這樣的話,這般溫柔,這般體貼,可是他本質上從來就沒有一顆溫柔心。

  想到這,嘉柔心腸又變得很冷很冷,他愛孩子給她又布了一層迷障,僅此而已。

  於是,輕輕一掙脫,她重新轉過身去,低聲道:“我要睡了。”

  桓行簡還是貼了上來,道個“好”字,沒再說什麽。

  春深到頭,押送許允的小吏傳回來了消息:許允死在了半途,這個時候,離遙遠的樂浪郡還有一半的路程。

  少年天子聞說,愣了許久,他本打算在太極東堂和老師們討論學問,臨時取消,鬱鬱不樂獨自回到了寢殿。

  衛會見天子神色落寞地離去,若有所思,將準備的經義等一收拾,自宮中告辭。

  朝野再震驚,也沒任何可挑剔的,長途流放,半道因病死在途中,說的通。這種事,時有發生,流放的路途遠,有個三長兩短再正常不過。

  走到一半的許允死得悄無聲息,一刀斃命,十分利索。很痛,他早知道自己不會活著走到樂浪郡,天旋地轉倒下的那一刻,許允腦子裏隻有北邙山,他想葬到北邙山,那裏,是他們年少時最愛開玩笑感慨的地方。這個時令,北邙山綠意蔥蘢,生機勃勃,舊友們的墳頭草萋萋,如此甚好。

  桓行簡得知時,很平靜,一切都在所料之中,他沒什麽可驚訝的,交待前來的衛會:

  “你去許允家中一趟,他有兩個兒子,看看他們資質如何。若是有過人之處,就該逮捕他們。”

  大將軍的意思,衛會向來領略精準,他很樂意做大將軍手裏的刀,森森武庫,他當然要做鋒芒最亮的那一把。

  畢竟,大將軍的兒子才是兒子,別人的兒子不算兒子。

  衛會就喜歡大將軍這股冷酷的勁兒,斬草除根,是大將軍的生存之道,要保護好自己的兒子,也隻有對別人的兒子動手了。

  幸虧我無牽無掛,衛會在走出大將軍府時,這麽想道。

  太學裏,毌宗無意聽說了此事,怒火中燒,輿情沒有牽扯大將軍,可他腦子裏卻隻把此事跟桓行簡掛鉤。許允死的不明不白,除了大將軍,還能有誰呢?

  這個時候,驛館給他送來了父親的信,毌宗深思熟慮後提筆給父親回了信:

  “大人居方嶽重任,國傾覆而晏然自守,將受四海之責。”字字鏗鏘,力透紙背,他輕籲口氣,不放心驛站送信,讓貼身書童親自把書函送回壽春,自己則收拾了細軟,先靜等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