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者:堇色蟬      更新:2022-09-16 09:02      字數:8752
  第25章

    清晨的霧氣還未散去, 街道上隻有零星幾個商販正在準備支起攤子,從窗外透進來絲絲霧氣,是夏日難得的清涼。

    馬車駛出城門時, 玉黎清正闔目思索。

    他們家和周家是揚州最大的兩個布商,先前兩家販布的種類都差不多,互相之間競爭頗為激烈。

    五年前周家勝了玉家成了皇商, 便減少了物美價廉的棉布供應, 將紡織重心放在了高價高利潤的綾羅綢緞上,因周家有著皇商的身份, 高價的布匹反而賣得更好。

    周家拋棄了大部分的棉布紡織,玉家便將棉布作為紡織重心, 在高價布匹上比不過周家的影響力, 便漸漸不再重視。

    昨天她去的織坊, 十年前專門紡織綢緞,出過一匹一金的高價絲綢。女工們的技藝不容小覷, 她不重視, 定然會有旁家的人想要。

    五年前,玉黎清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 總認為萬事有父親,她隻要開開心心的就好。

    若不是死過一次, 她也不會這樣執著於接管家業。

    先前做準備的一個月, 玉黎清能看出來父親在販布生意上的計劃, 避開周家鋒芒,不與周家相爭,穩中求勝。

    至於玉晟, 她沒有看到他考慮過任何有關繼續家族生意的計劃, 不過是她父親說什麽, 玉晟便去做什麽,順便在父親看不到的地方做點小手腳。

    她與堂兄之間的感情並不深厚。

    母親去世後,父親與大伯之間又重新來往,可大伯總在話裏譏諷她是個女子,父親後繼無人,玉黎清雖然年紀小,卻聽得懂好賴話,便對大伯沒什麽好感,連帶著也不親近堂兄。

    說起來……很久沒見到大伯了。

    越想事越多,心煩意亂時,手邊觸到柔軟的長發,便捏了一縷在手上輕輕的順,將發絲從頭捋到尾,亂成一團的心思也被捋成了一條線。

    她的目的很簡單,執掌家業,奉養父親。玉晟也好,江昭元也好,都隻是過客而已。

    馬車行駛的並不快,車廂顛簸輕微,玉黎清睜開眼睛時,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外頭天已經亮了,升起的陽光照在外頭,馬車裏頭也亮堂了許多。

    她撩開窗簾看外頭仍是寬敞的主路,路旁樹木稀少,寬闊的平原遠處依稀能看到田地與房屋。

    亮白色的日光在平原上落下一排排樹影,排著隊從馬車窗前跳過。

    玉黎清撫著懷中少年的頭發,落下窗簾,輕聲問他:“你睡好了嗎?”

    早在玉黎清撩開窗簾的時候,江昭元便悠悠轉醒了,他第一回 在別人懷裏睡著,醒來時有些錯愕,鼻尖縈繞著幽幽的香氣,像是女兒家沐浴時身上沾染的花香。

    靠的好近,連她的心跳都聽得一清二楚。

    在封閉的馬車裏,感受不到別人的視線,耳中聽到的是她的呼吸聲,眼中所見是她白皙柔嫩的脖頸,他腦袋空空,意外的心靜。

    他藏著很多心事沒有讓任何人知曉,和清清在一起的時候,他可以暫時忘卻那些,專注當下,盡情的享受被她擁抱的幸福。

    前世追名逐利,得到的快//感短暫而寡淡,如今靠在他懷裏,從心髒中流出的溫度甜蜜又綿長,流到四肢百骸,整個身子都放鬆下來。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

    玉黎清柔聲道:“既然醒了,就下來坐吧。”

    “不要。”江昭元撒嬌似的往她脖頸上貼了又貼,親昵道,“又沒有別人看見,就這麽抱著好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玉黎清感覺江昭元越來越黏人了,坐在人懷裏撒嬌,臉都不紅一下,果然異於常人。

    在行駛的馬車裏最忌諱打鬧,玉黎清沒打算用強硬的態度迫使他下來,退而求其次道:“那你稍微挪一下好嗎,我腿有點麻。”

    “好。”江昭元乖乖應答,挪了一下身子。

    原本沒動的時候並未察覺有何不同,稍微起來一下又坐回去,少女並攏的雙腿上軟乎乎的肉感讓他覺得自己跌進了天鵝絨裏,輕輕軟軟,還帶著蠱人的溫度。

    他被她虛摟在懷裏,坐在她身上,就好像……成了她的人似的。

    清清也是這樣想的嗎?

    江昭元不知道相愛的人會為對方做什麽,隻遵循著心裏的感覺去親近他的未婚妻。

    記憶裏,他的爹娘很少見麵,向來隻是母親單方麵的討好求寵,那張笑臉又僵又虛偽,看得他直犯惡心。那些高門顯貴,恩愛的夫妻,在沒人的地方卻是挑明利益,劃清界限,隻是互相利用。

    因為精神上天生的殘缺,江昭元甚至不知道他對玉黎清產生的感覺是否能稱□□情。但他卻能肯定,隻有相愛的人才能像他們現在這樣親密無間,仿佛要融為一體。

    是不是可以,再靠近一點。

    他微微抬頭,直視著玉黎清的側顏,輕輕湊過去……

    “這是什麽?”玉黎清突然的疑問打斷了少年意圖不軌的心思。

    她隻是隨手一放,便碰到少年腰間兩團軟軟的,還帶著溫度的東西。

    江昭元應聲,把手伸進衣服裏,掏出兩顆掌心大的用油紙包著的圓球,在她麵前打開一顆,頓時米香味縈繞在鼻尖。

    少年淺淺笑著,“是蜜桃團子,昨晚買回來想給你,可你急匆匆去了碧桐院,沒有理我,我隻能把團子放在廚房溫著,出門的時候便帶上了。”

    聽罷,玉黎清心生愧疚,昨天在詩園分開之後,她就一門心思去忙織坊的事,沒想到江昭元還記得她說的話。

    解釋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昨天有急事要和父親商量。”

    “要出城去收購蠶絲?”江昭元自然接話。

    玉黎清點點頭,“你應該也聽我父親說了吧,織坊裏有很多麻煩事,我得一件一件解決。”

    雖然父親答應了讓她打理織坊,但玉黎清明顯能看出來父親對她並沒有抱什麽期待,隻當她是小打小鬧,沒指望她做出什麽名堂來。

    先前與月月說過自己的打算,月月也覺得她這一番折騰是白費心思。

    玉黎清歎氣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去做這些事是自討沒趣,反正長大了就要嫁人,為家裏做再多都是自作多情。”

    “不是的。”少年的聲音輕的像被微風吹落的樹葉,緩緩落在她耳中。“我有點羨慕你。”

    “你羨慕我?”玉黎清難免驚訝。

    江昭元溫柔的注視著她的眼睛,“清清活得很自在,哪怕伯父並不理解,你也會去做你想做的事。事出隨心,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這是在誇她?

    原來江昭元這麽溫柔……

    玉黎清微微撇開視線,臉頰微紅,“你不覺得我做這些事是任性?”

    “怎會是任性,你打理家業不但能幫伯父減輕負擔,也能增加閱曆,再有……”少年頓了一下,搭在她脖頸上的手有意無意的蹭在她頸子上,“以後我們成了親,你管家也能輕鬆些。”

    江昭元暢想著二人的未來,卻沒發覺少女的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玉黎清在心裏委屈道:她做這些事是為了玉家,為了父親和她自己,才不是為了嫁給江昭元。

    雖然江昭元很好,但他對她的溫柔都隻是因為那張婚約而已。

    玉黎清靜了靜心,回想自己方才因為他幾句話就臉紅,實在是太天真了。

    短暫的沉默後,少年伸手遞過來一個團子,微笑問:“吃嗎?”

    玉黎清接過來,“謝謝。”

    打開還帶著少年體溫的油紙包,對著粉白色的團子一口咬下去,厚厚的糯米團裏裹著一層粉嫩的蜜桃醬夾心,酸酸甜甜,口感細膩。

    真好吃。

    吃到好吃的,玉黎清立馬忘記了剛才的不悅,把團子吃得幹幹淨淨,唇齒間還留著蜜桃的香氣。

    少年靜靜等著,等她吃掉一個,又把自己手裏另一個也遞給她。

    玉黎清問他:“你不吃嗎?”

    “我昨天吃過了,而且本來就是清清想吃,我才去買來的。”

    他既這麽說了,玉黎清也就不再推辭,早上走得匆忙,早飯都沒吃幾口,又坐了好一會兒馬車,現在正餓呢。

    接過來另一顆,三兩口就吃掉了。

    剛吃完,便聽少年笑著問:“你吃了我的團子,是不是就算答應我了?”

    “答應什麽?”玉黎清一時沒反應過來。

    江昭元小聲說:“昨日我說想讓你待在我身邊,隻想著我一個人,你說隻要我給你買了蜜桃團子,你就答應我。”

    聽到這裏,玉黎清才想起昨日在詩園時同他嬉鬧時說的玩笑話。

    他怎麽連這個都記得。

    玉黎清驚歎於江昭元的好記性,反駁道:“我說的是考慮考慮,若是有團子吃,才答複你。”

    “那現在能告訴我了嗎。”少年滿懷期待,往她肩上一靠。

    玉黎清小臉一嘟,從心道:“若是適齡男子,我心裏的確隻想著你一個人。”

    怎麽能不想他。

    天天都能看到,被黏住就走不掉了,有時驚歎於他的文采斐然,更多的時候……視線落在他臉上,便控製不住的想多看一會兒。

    這會兒卻不敢多看,他已經貼的那麽近,若是她看得仔細,不小心被美色所誘,隻怕又會做出什麽衝動的事來。

    聽到她的回答,江昭元心中雀躍,抿嘴微笑,再不多說什麽。

    他就想這麽靜靜的和她待在一起。

    真希望這條路沒有終點。

    可惜現實總要給人澆一盆涼水。

    馬車裏少年少女正溫存著,外頭的馬車夫扯著粗獷的嗓子高喊道:“小姐,再往前走三裏地就到曲水莊了。”

    玉黎清清了清嗓子,回他:“好。”

    光顧著和江昭元說話,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時辰。

    她撩開窗簾看向外頭,馬車正行駛在林間小路上,四周的景色與方才大不相同。

    隻有兩輛馬車那麽寬的路邊生著不少野草,野草之外是茂盛的樹林,頭頂日頭漸高,林中一片陰翳,偶見幾縷陽光穿過葉間的縫隙落在地上,呼吸一口都能嗅到樹葉的清香。

    不過多時,馬車駛進莊子裏。

    車夫放慢了行馬的速度,問道:“小姐,咱們去哪兒落腳?”

    玉黎清說:“找個人問問秦山家在哪兒,咱們去他家落腳。”

    正是上午,農戶們剛從田裏回來,經由農戶指路,一行人找到了秦家,馬車停在門外,家丁上前去叫門。

    方毅等在馬車外,扶江昭元下來。

    江昭元在地上站穩,伸出胳膊要扶玉黎清,玉黎清看了他一眼,把手搭在了他手臂上,“多謝。”

    “是我該謝清清。”少年笑的靦腆,是在為她抱了他一路而道謝。

    玉黎清把頭一撇,也高冷了一回,不答他。

    方毅和若若就在一旁看著,不知道兩位主子在打什麽暗語,對視一眼,同病相憐。

    站在秦家的院牆外,能明顯看出秦家不是普通的農家小院,砌牆的磚都規整許多,門前三級台階,還有門擋,看上去是莊裏的富戶。

    不多時,有人來應門。

    裏頭的小童打開門,看到幾個人高馬大的家丁站在外頭,嚇了一跳,“不知幾位大哥有何事到訪?”

    家丁說道:“我家小姐來訪,讓你家主人出來接見。”

    小童朝著外頭看了一眼,瞧見站在家丁身後身著粉衣的少女,膚白玉潤,纖指生花,翩翩如天仙下凡,他差點沒看直了眼睛。

    結巴道:“請,請諸位稍等一會兒,我去,去請老爺過來。”

    門從裏麵被關上,再打開時,裏頭匆匆走來了好幾個人,走在前頭的五旬老者便是這家的主人,秦山。

    他走出門來,對著左右的家丁行禮,徑直走向玉黎清,恭敬道:“見過小姐,不知小姐到訪,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玉黎清將他扶起,微笑道:“管事不必客氣,是我唐突前來,要麻煩您了。”

    “哪裏哪裏,老朽本就是為玉家辦事,吃著玉家的月錢,接待小姐是應該的。”秦山站起身來,頭始終低著。

    玉家名下有近百畝良田,當時分家時,布莊的產業分給了玉天磊,剩下田產還有幾隻貨船都給了長子玉富。

    這位秦管事在玉家爺爺還活著的時候便幫玉家做事,現在一麵幫玉富管理佃戶,一麵幫玉天磊收購蠶絲,兩家都很信任他。他也因此賺了不少銀子,在村裏蓋起了不小的庭院。

    “外頭熱,小姐快請進來,咱們有事裏邊說。”秦山弓下腰請人進去。

    “好。”玉黎清點頭回禮。

    這位秦管事比她父親的年紀都大,曾在爺爺手下辦事,為玉家勞心勞力三十多年,玉黎清也曾聽母親誇獎秦山為人忠厚,因此對他多生敬重。

    一行人走進門來,秦山吩咐小童,“小毛,找人去把馬車放好,把馬牽到馬廄裏去喂,天那麽熱,記得給馬添點水。”

    “哎!”小童應了吩咐,一路小跑著去外頭,紮在頭頂的朝天辮一晃一晃,格外喜人。

    庭院裏寬敞整潔,左右種了兩棵老大的石榴樹,枝頭開著橙紅色的花,正廳門口還擺著兩盆蘭花,雖然不太襯景,但能看出來養的很好,枝葉張牙舞爪,生的很有活力。

    秦山引著玉黎清往正廳走,餘光瞄著跟在後頭的一行人,有家丁、丫鬟,還有一個生的貌美精致的少年,看著身份不一般。

    他小聲在玉黎清耳邊問:“小姐,不知那位是?”

    玉黎清轉頭看了一眼,短暫思索後回他:“那是池家哥哥的同窗,夏日燥熱,他讀書讀的乏悶,便同我一起來這山林間散散心。”

    這理由應當比未婚夫纏著她出來遊山玩水要正當的多,合理的多。

    再怎麽說江昭元也是侯府的公子,若是光明正大的暴露身份,被山間草寇聽聞,將他綁架了去,可就麻煩了。

    而且她隻是從另一個方麵闡述事實,不算說謊。

    秦山看他們兩個年紀相仿,不過十五六歲,並沒有多想。

    為玉家辦事的誰不知道玉黎清的性子,無拘無束又愛鬧騰,被玉天磊寵的厲害,卻不是個囂張跋扈的主兒,反而很親近人,不管是男女老少,她都能跟人搭上話。

    出來一趟還願意帶朋友的同窗來散心,小姐果然心善。

    “原來如此。”秦山點點頭。

    玉黎清順口問:“秦管事,我們可能要在此叨擾幾日,不知您方便不方便?”

    秦山熱切道:“方便方便,我修這院子就是為了看著舒心,其實家裏沒多少人住,小姐來了,老朽家裏也難得熱鬧一回。”

    說著轉頭吩咐跟在身邊的青年,“鈺兒,帶幾個人去東院收拾幾間房出來供小姐休息。”

    “是,我這就去。”青年應聲下去。

    那渾厚的聲音引得玉黎清的注意,不自覺看向青年離去的背影,覺得他穿著不像仆人,問:“那位是?”

    秦山笑答:“他是老朽的小兒子,他前頭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成婚搬出去了,隻有他還沒著落,就留在我身邊給我打下手。”

    “上了年歲,有兒女在身邊陪著也是福氣。”玉黎清微笑著,“我看他有福相,定是個踏實肯幹又有孝心的人。”

    “哈哈哈。”秦山聽得喜笑顏開,“他臉皮薄,隻怕讓他聽見小姐的誇獎,要羞得不敢見人了。”

    爽朗的笑聲聽在耳朵裏格外舒心,玉黎清看著秦山,就想著若是父親到了這個年紀還能有這樣的體魄和心氣,才是她的福氣。

    走上前廳坐下,看廳上又小又暗,倒是很合主人古樸的氣質,坐在這裏仿佛不是談正事,像來了長輩家裏做客。

    一位老婦人端了泡好的茶從後堂走進來。

    秦山介紹道:“這是拙荊,孟氏。”

    孟氏走到玉黎清身邊為她倒茶,輕聲道:“小姐請用茶。”

    玉黎清點了下頭,“麻煩您了。”

    孟氏對她微微一笑,又去給江昭元倒茶,瞥見少年驚豔的容貌,孟氏眼睛一亮,可江昭元卻不像玉黎清那樣平易近人,冷冷的連個正眼都不給人瞧。

    孟氏憂心皺眉,還以為是哪裏做的不周到,惹了公子不高興,緊張之下,茶壺一抖,灑出幾滴水來濺濕了少年的衣裳。

    “啊!”孟氏驚懼萬分。

    江昭元坐在原地,緊咬著牙關,眼神都凶狠了幾分。

    一旁的玉黎清趕忙起身,同孟氏道:“您別見怪,他就是不太愛說話。”

    “是老身的錯,我去拿抹布來。”孟氏的手顫顫巍巍的,看著嚇得不行。

    “不必了,我這兒有。”玉黎清從袖子裏拿出帕絲帕來,俯身擦掉少年身上的水漬,瘋狂給他使眼色。

    江昭元這才不情不願的開口,“無礙。”

    “老身失禮了。”孟氏微微點頭,轉身下去,許是年紀大了,走的有些慢。

    秦山走過去扶她,輕聲安撫道:“沒事兒,這邊有我呢,辛苦你來這一趟,安心回去等我。”

    一邊說著,哄孩子似的撫摸孟氏的頭發,把人送進了後堂。

    玉黎清看著他們夫妻二人,心生羨慕。

    所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便是這樣一幅畫卷吧。

    待秦山重新坐回來,玉黎清喝了一口茶,微笑道:“您夫人泡的茶真香。”

    秦山自責著低下頭,“小姐過獎了,她年紀大了沒得消遣,便做做這些小事,沒想到衝撞了公子,實在不該。”

    玉黎清轉頭看向江昭元,這個時候該輪到他說話了。

    江昭元不愛說話。

    他為什麽要跟這些不認識的人說話,看上去年老體弱,沒有一點利用價值,粗手笨腳的,把他的衣裳都弄髒了。

    放在平日裏,他連看都不會看他們一眼,若不是因為清清也在,他早就甩袖走人了。

    久久等不到江昭元應聲,趁著秦山還沒抬起頭來,玉黎清趕忙給他使眼色。

    快說沒關係,不然我不理你了。

    江昭元莫名委屈,明明是那老婦衝撞了他,他都已經說了“無礙”,為什麽還要再安撫一遍。

    清清為什麽不替他說話?

    心中有怨氣,卻不得不為玉黎清的眼神屈服,開口道:“一點小事,不必介懷。”

    聽到這話,秦山才鬆了口氣。

    玉黎清也鬆了口氣。

    秦山主動問:“不知小姐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玉黎清開口道:“秦管事,您應該知道,我們玉家織坊所用的棉麻蠶絲都有專人大批量采購。”

    “是,老太爺還在的時候,我就是專門負責采購蠶絲的,現在雖然還辦這活兒,但也漸漸力不從心了。”秦山一邊說著一邊歎氣,隻感歲月不饒人。

    玉黎清接話道:“我知道您很難辦,周家抬高了收購價,我父親又不願與他們爭,您夾在兩頭,的確為難。”

    “小姐……”秦山抬起頭來看她,心裏的難處仿佛都被她看透。

    “周家不可能永遠都是皇商,若他們有一天也要做棉布生意,肯定會與我們家有競爭,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重新把綢緞織造盤活,先從老虎嘴裏搶下一星半點來。”

    玉黎清的打算並沒有同父親說,但她知道自己單打獨鬥不成氣候,必須要有辦事得力的人願意幫她。

    秦山聽了她的打算,心生敬佩,“沒想到小姐竟如此雄心,不知老朽能為您做什麽?”

    “我想了解今年蠶絲買賣的情況,這莊子裏應該有不少養蠶人,勞煩您將他們的門戶告訴我,我去問問。”

    “好,我這就去準備。”秦山扶著椅子站起來,有些吃力。

    “不用您親自去。”玉黎清起身製止,“您年紀大了不方便久站,隻把門戶告訴我,我帶人過去就好。”

    秦山猶豫了一會,“小姐一個生人去問,隻怕她們不敢說實話。這麽著吧,一會兒我讓鈺兒陪小姐去,也好有個照應。”

    玉黎清想了想,答應了下來,“還是您想的周到。”

    說完,秦山便出去尋秦鈺。

    玉黎清喝完了茶水,看向江昭元,想問問方才的事,卻被他搶先開口,“你和秦鈺出去,那我呢?”

    少年說著,轉頭看向她,眼中盡是委屈。

    “方才秦管事說什麽,你也聽到了,我和他出去又不是玩,是要去辦正事。”玉黎清伸手過去按在他手背上。

    輕聲哄他:“外頭天熱,等晚上回來涼快了,我帶你上房頂看星星好不好?”

    “上房頂?”江昭元來了興趣。

    長這麽大,他還沒上過房頂,也沒和人一起看過星星。

    玉黎清笑盈盈的看著他,“對啊,我看到他們家的院牆和屋簷挨的很近,多幾個人扶著就能爬上去。”

    想到和清清單獨坐在房頂上,肩靠著肩,手拉著手,江昭元止不住的心動。

    “那,那好吧。”

    安撫好江昭元,玉黎清起身走出去,秦山正領著秦鈺從東旁的院門邊過來,二人初見,互相打了照麵,一起出門。

    為了不顯得仗勢壓人,玉黎清隻額外帶了若若,三人一同前去。

    話最多的玉黎清走了,院子裏又冷清下來。

    方才見識到江昭元古怪的脾氣,秦山不敢輕易接近,也叮囑了下人要小心伺候。

    江昭元坐在廳上喝完了一杯茶,轉頭瞧見一個紮著朝天辮的孩童小心翼翼的從門邊探進頭來。

    被他發現後,小毛緊張地走到他麵前,低著頭說:“公子,房間收拾好了,您要不要過去午睡一會?”

    左右沒什麽消遣,去躺會兒也好。

    江昭元站起身來,“帶路吧。”

    走出房門,方毅正候在門邊,跟著一同前去下榻的房間。

    進了東院,推開主屋的門走進去,裏頭擺設簡單樸素,連消暑的冰塊都沒有,難免悶熱。

    江昭元左看右看都沒什麽好喜歡的,往床上一躺,支走了小毛。

    他閉著眼睛,問:“安排人跟過去了嗎?”

    站在一旁的方毅答:“安排了兩個,還有三個在秦家內外候著,定能周全公子與小姐的安危。”

    “嗯……”江昭元輕應了一聲。

    之後他小睡了一個時辰,醒了之後又看了兩個時辰的書,可直到用過晚飯,天都黑了,依舊不見玉黎清回來。

    她在做正事,他不能去打擾。

    江昭元乖乖的坐在院子裏,隻等著玉黎清來找他,和他一起爬房頂,看星星。

    他仰頭看星空,從沒覺得在黑夜裏閃動的光點竟然如此動人,就像清清在他沉悶漆黑的心髒上點了一個又一個明晃晃的洞,便有光照了進來——

    好想她啊。

    怎麽還不回來?

    如果清清走進這院子,第一眼就能看到他,一定會很開心吧。會不會開心到跑過來抱住他呢?

    不知過了多久,天頂的星星被雲彩遮蔽,夜裏落了潮氣,沾濕了他的衣裳。

    江昭元耐不住寂寞,進出院子好幾趟,始終沒在院裏找到玉黎清的身影。

    怎麽還沒回來,是把他忘了嗎。

    方毅走進院中時,便見少年獨坐石桌旁,神色黯然,淩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少年開口問:“清清回來了嗎?”

    方毅小心答:“小姐剛回來,正在西院同秦鈺說話。”

    江昭元眼神驟冷,緊咬著牙,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秦鈺,他算個什麽東西?

    清清都忙完正事回來了,為什麽還要和那小子說話?為什麽不過來找他?說好一起看星星,現在連星星都沒有了。

    清清在騙他?

    不對,清清不會騙他的,一定是那個秦鈺耍手段才把她留下。

    可是如果清清心裏有他,怎麽會受旁人的誘//惑,甚至都沒讓丫鬟過來跟他說一聲。難道真如玉晟所言——清清對他並無男女之情。

    江昭元心慌了。

    仿佛天塌地陷般,充斥在心髒中的淤泥翻滾著,壓的他要喘不過氣來。

    他是為了和她在一起才來到這裏,如果清清不喜歡他,那他重生一世還有什麽意義,難道他注定要孤獨終老,讓他再活一次隻是為了提醒他,他多麽肮髒而卑微,他這一生有多麽不值得。

    少年的表情漸漸猙獰,方毅緊張道:“公子,公子?您衣裳都濕了,小的去找人抬點熱水來給您沐浴吧。”

    江昭元看向自己,腳下踩著的黑暗仿佛在湧動,一步一步蠶食著他的身體,好髒,好髒。

    “去打水來,我要沐浴。”聲音顫抖著。

    “是。”方毅領了吩咐要走。

    “等等。”江昭元在身後喊住他。

    方毅回身,眼神驚恐,生怕江昭元一個不高興便了結了他的性命,小心問:“公子還有別的事?”

    江昭元低著頭,眉眼藏進額發落下的陰影中,重聲道:“你去告訴清清,我有事要跟她說,讓她無論如何都要過來一趟。”

    “現在嗎,您不是正要沐浴……?”

    江昭元瞪了他一眼,“現在就去。”

    作者有話說:

    ps:小江本來就不是好人,從來就沒有過尊老愛幼的品德(後期會慢慢學),人還有點瘋,求輕噴

    預告一下,下章有小美人出浴

    本章留評抽紅包呀,送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