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者:瞬息      更新:2022-09-14 09:50      字數:11075
  第25章

    偏殿的箏聲傳來時, 顧家人的膝蓋才剛剛觸到地麵,壽竹等人還沒有繞到屏風後。

    先前靜默無聲的須臾,仿佛有一個甲子那麽漫長, 但這箏聲激蕩如沙場的號角, 又讓人瞬間覺得,先前的靜寂都隻是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幻覺。

    眾人茫然而難以置信地看向偏殿——

    薛玉潤, 居然接上了顧如瑛陡然失誤的半闕《碧血丹心》!

    眾人不過旁觀, 心緒已如驚濤海浪, 可撥動箏弦的薛玉潤,竟運氣自如、落點果斷、毫無遲滯。

    這是多熟稔的技法、多強大的心性才能做到。

    她的箏音急而不亂、怒而不燥。竟將眾人的思緒一點一點地,重新引回了《碧血丹心》這首箏曲上。

    如見將軍百戰, 執血刀跨銀鞍,破曉而還。身後三千將眾, 傾巢相隨, 氣吞萬裏如虎。

    旌旗烈烈, 高歌凱旋!

    好厲害的箏音, 好厲害的小娘子!

    一曲畢, 餘音繞梁,令人久久未能回神。

    “好!”

    誰也沒想到, 竟然是蔣山長拍案叫絕,離席而出。

    蔣山長臉色微紅, 看向偏殿的眼裏,有獲至寶般的光彩。但視線轉落到正殿屏風上, 她又麵帶憐色,神色堅毅。

    然而, 不等蔣山長繼續說話, 錢筱緊隨其後地站了起來, 高聲恭賀道:“恭喜太皇太後,恭喜太後。得諸位女郎驚才絕豔如此,皆是太皇太後、太後母儀天下,德化萬民之故!”

    蔣山長確實為薛玉潤箏聲所動,但她離席而出,本意還是想替顧如瑛受罪,聞言一愣。

    此時,眾人也從雄渾的箏曲中回過神來,齊聲高賀:“恭喜太皇太後,恭喜太後!”

    許太後暗中緊咬了一下牙,轉身對太皇太後道:“恭喜母後,教化有方。”

    太皇太後鬆開了緊蹙的眉頭,舒爾一笑:“這倒是哀家樂見的驚喜,都起吧。”

    眾人稱是。

    顧家人的後背濕透了,此時劫後餘生,神思恍惚地坐了下來。可還是心中忐忑,不知這宴席到底還能不能如無事發生一樣進行下去。

    如果不能,她們左不過就是現在遭殃和被秋後算賬的區別。

    正驚惶不定著,瓏纏繞開屏風,趕在壽竹等人要進屏風後查看前,對太皇太後恭敬地行禮,她臉上帶著笑,看起來鎮定自若:“姑娘說,她還有個驚喜要呈給您呢。”

    太皇太後笑著撫掌:“這丫頭,彈吧。”

    沒過多久,一首輕快明朗的《慶四時》,將先前大起大落的氣氛徹底拉了回來。

    春鶯啼柳、夏風撫青竹;秋收五穀,冬雪蘊萬物。輕而不浮的箏音,描繪出明朗的四季之景。

    《慶四時》顯然不如《碧血丹心》難,可這段箏音落在眾人耳中,實在是悅耳非常。她們遠遠瞧見太皇太後臉上的笑意,就知道此時終於可以再次言笑晏晏,共賀佳時。

    “願四海同慶,萬芳得巧,歲歲平寧。”

    一曲畢,少女朗聲而賀,比箏聲更似天籟。

    宮女和宮侍移開屏風,眾人翹首以盼,視線再也無法從正中心盈盈而立的小娘子身上移開。

    薛玉潤剛入正殿時,她們的目光曾在她身上繁麗的宮裙上停留。那時,她們都覺得,正殿中心的小娘子的風采,未必沒有借宮裙之力。

    可此時,她們才深切地意識到,就算薛玉潤隻著荊釵布裙,也絲毫無損於她的風姿。那是天資與苦學滋養的自信,是臨危不亂的沉穩與端莊,是早已浸潤肌骨的絕代風華。

    她的笑容落落大方,國色天香的牡丹的確從不在意誰來與她爭芳。

    薛玉潤,不愧是未來的皇後。

    *

    在眾人的恭維與誇讚聲中,薛玉潤抬首而望。

    楚正則果然正深望著她。

    見她望來,少年帝王遙遙舉杯,一飲而盡。他微傾斜杯身,似是要讓她確認杯中空空如也。

    薛玉潤微微側首,莞爾一笑。

    一如他們兒時,她愛玩鬧,纏著叫他以茶代酒,若是下棋輸了,就要像這樣一飲而盡,以示欽佩之意。

    看到她明媚又帶著安撫的笑意,楚正則緊握著杯盞的手,也慢慢地鬆緩下來。

    先前事發突然,事後他當然有周轉回旋、保下顧家的餘地。顧家是他的外家,皇祖母大概率會輕拿輕放。但他事後的處理,絕不如薛玉潤臨機應變來得巧妙。

    這會成為一段佳話,甚至連顧如瑛的失誤都會在這段佳話裏,被輕描淡寫地遮掩過去。

    楚正則低聲吩咐了德忠幾句,一直注視著薛玉潤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偏殿的門口。

    他緩緩地抿了口茶。

    她們先前恭喜來恭喜去,怎麽忘了他這個最該被恭喜的人呢?

    那是他的皇後。

    楚正則輕舒一口氣,唇邊勾勒起淡淡的弧度。

    他的皇後。

    *

    “……不愧是薛家的小娘子……”

    “……太皇太後精心教養……”

    “錢夫人收了這樣的關門弟子……此生無憾了……”

    眾人舉杯交換的低語裏,趙瀅和錢大夫人的聲音格外的敞亮。

    一個在得意地點頭:“這有什麽好意外的,湯圓兒可是自打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幾歲學的?嗐,幾歲學的重要嗎?不重要!重要的是銀甲不曾卸!”

    另一個則在謙遜地表示:“孩子還小,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當不得這般誇讚。現在的這點小小的成就,都是太皇太後教導有方,她自己又勤學上進。想當年寒冬臘月地彈箏,哎喲那個小手凍得……”

    雖然大家都在心裏腹誹,未來的皇後要是能在寒冬臘月彈箏彈到挨凍,那真是見鬼了。

    可誰叫說話的是除了太皇太後之外,跟薛玉潤最親近的長輩錢大夫人呢?

    她們隻得笑著點頭,配合地驚呼或感慨。其中,又以顧家人左點頭、右稱是,最為積極,活像她們就在薛玉潤跟前,親眼看著她頭懸梁、錐刺股地苦練箏技。

    至於許太後的切磋比試?

    都出這事兒了,誰還在乎呢!

    *

    許太後在乎。

    幾乎是在德忠離席的同時,她讓福春跟著去了偏殿,同時囑咐另一個宮女福夏去找顧家人。

    聲浪的中心薛玉潤,正打算大鬆了一口氣,然後去探望顧如瑛。可她這口氣還沒完全吐出來,就見德忠和福春一齊趕來。

    “薛姑娘,顧姑娘呢?”福春隻客套了一兩句,便掃了眼房間,見顧如瑛和她的使女都不在,立刻問道。

    德忠剛想向薛玉潤表達一下楚正則的千分讚賞和萬分關心,聞言隻能把話先咽下去。

    薛玉潤遲疑地看了德忠一眼,猶豫地道:“呃……她方才在彈箏的時候,肚子突然不太舒服,所以先到耳房去休息了。晏太醫正在趕來的路上。”

    見她遲疑,福春眸中精光一閃,疑惑地道:“肚子不太舒服?難道是吃壞了什麽東西嗎?但先前席上的膳食都是一樣的,也沒有旁人吃壞了肚子,莫非是……”

    在偏殿伺候的宮女們立刻跪了下來,為首的急道:“請福春姑姑明察,婢子們在偏殿一直小心伺候。”

    德忠心下一凜,就聽福春道:“有沒有小心伺候,你們說了可不算。去請晏太醫身邊的藥童,來查查姑娘們的茶杯。”

    *

    隻有顧如瑛的茶杯中被查出放了瀉藥。

    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太皇太後、太後和楚正則的耳中。

    殿內歡聲笑語,還不知道此事直轉急下。

    “母後,財帛動人心,多半是因著外頭的賭局惹出來的禍事。”許太後二話沒說,立刻將薛玉潤的幹係撇得一幹二淨,對太皇太後道:“隻是,蔣山長和錢夫人方才已經去偏殿探望弟子。您看這……”

    許太後很是為難。

    她們是看著薛玉潤長大的,當然不會相信薛玉潤為了奪得頭籌,會給顧如瑛下瀉藥。可是,蔣山長也會相信嗎?

    “皇祖母、母後,請放心,孫兒已經命人去控製進出過偏殿的宮女宮侍,現下想必已盡在掌控之中。”楚正則彬彬有禮地寬慰太皇太後和許太後。

    許太後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唇。

    她以為方才楚正則隻是讓德忠去看看出了什麽事。

    太皇太後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頷首道:“好啊,那就讓蔣山長和錢夫人都去吧。太後,你如今執掌六宮,也去一趟。”

    她說罷,又吩咐自己的貼身嬤嬤:“壽竹,你伺候著太後走一趟。哀家就不動了,免得底下人心浮動。”

    許太後應聲離去,還帶上了三公主。

    楚正則硬捱著喝了一盞茶,然後站了起來:“皇祖母……”

    論理,這件事涉及的都是女眷,他本就不便出麵。更何況,他貴為帝王,根本沒有出麵的必要。

    可身涉其中的,有湯圓兒啊。

    “知道,知道,去吧。”太皇太後朝他揮了揮手,慈和一笑。

    *

    “這是怎麽回事?如瑛呢?”蔣山長非常鍾愛自己的弟子,一到偏殿,立刻就問道。

    此時許太後和三公還沒有到,在薛玉潤開口前,福春解釋道:“顧姑娘吃錯了東西,肚子不適,在耳房休息。”

    福春說著,又看了眼門外。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太後讓福夏帶著顧家人去看望顧如瑛,一麵要提點顧家人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一麵要確認顧如瑛的情況,報給福春作為佐證。

    可福夏到現在都沒有出現,福春也不好打發小宮女去問。因為藥童查出瀉藥之時,福春才意識到,早在這之前,德忠已經讓人控製了所有人員和出入口。

    福春不敢多事,隻能先緊抓著杯中有瀉藥一事。

    “這孩子,真是太不當心了。”蔣山長遺憾地歎了一聲,對薛玉潤溫聲道:“薛姑娘高才大義,多謝你替如瑛解圍,你先生將你教得很好。”

    蔣山長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張請帖,遞給薛玉潤:“薛姑娘,以後若是得空,還請務必常來巾幗書院,讓女學子們能有機會與你切磋上進。”

    薛玉潤先前一直應對自如,可她雙手接過請帖時,當真有點兒怔愣:“多、多謝山長。”

    薛玉潤本以為,眼下這局麵,蔣山長顯然是被請來責問她的。可誰曾想蔣山長把她一通誇,誇得她差點兒沒回過神來。

    而蔣山長顯然沒有別的想法,她誇完薛玉潤,轉身就想往耳房走。

    福春:“……”

    蔣山長怎麽不按常理出牌呢!她都不懷疑一下顧如瑛為什麽會吃錯東西的嗎?這還讓她怎麽接下去?

    “吃錯東西?”還好許太後和三公主、壽竹一行人到了,三公主她不知內情,奇怪地道:“席上膳食都是一樣的,怎就顧姐姐吃壞了肚子?”

    蔣山長剛要踏出門的腳縮了回來,轉身震驚地道:“三殿下的意思,是有人要害如瑛?”

    眾人的視線“唰”地看向了三公主。

    “那不然還能是因為什麽?顧姐姐離席前還好好的,來這偏殿才出的事。”三公主皺眉看著薛玉潤,有些難以置信地道:“難道,你為了贏,給顧姐姐下了瀉藥?這不可能吧。”

    錢筱立刻走到了薛玉潤身邊,壽竹恭敬而又堅持地道:“請三殿下慎言。”

    “含嬌!事情還沒有查清楚,不許胡說。”許太後不滿地低斥了一聲,掃了眼眾人,對蔣山長道:“哀家是看著湯圓兒長大的,這其中一定有誤會。陛下已經親自在查了,一定會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錢筱一聽,心中暗道一聲不好。

    薛玉潤是板上釘釘的皇後,讓皇上查自己未來的皇後?蔣山長是個剛正不阿的人,她斷不會相信這樣查出來的結果。

    果然,蔣山長冷笑了一聲,像一尊石佛一樣立在原地。她臉上一片肅殺,全然沒有先前對薛玉潤的欣賞和感激。

    “或許……”薛玉潤無奈地歎了口氣,建議道:“我們該聽聽晏太醫怎麽說?”

    先前晏太醫和他的藥童分了兩撥,晏太醫去給顧如瑛問診,藥童則來查茶水,所以兩麵的信息互不相通。

    薛玉潤作壁上觀聽了半晌,隻覺得,從福春驗茶開始,這件事的走向就非常的迷幻,一度讓她雲裏霧裏,差點兒沒有意識到自己深陷其中。

    ——主要是,她也沒說顧如瑛肚子不舒服,是因為吃壞了東西啊!

    “薛姑娘這是何意?”蔣山長立刻問道,她其實也不相信錢夫人會教出一個黑心的學生,但顧如瑛在她心裏必定比薛玉潤重要些。

    蔣山長話音剛落,晏太醫便走了進來,他也知道眾人都在關心什麽,行完禮後,便低聲道:“顧姑娘是來了癸水。”

    “癸水!?”許太後攥緊了身邊福春的手,福春疼得臉色發白,但一聲也不敢吭。許太後緩了緩心緒,語帶埋怨地道:“湯圓兒,你怎麽不早說此事?平白惹得太皇太後和陛下憂心。”

    三公主茫然地問道:“癸水是什麽事?”

    許太後緊抿著唇,淩厲地掃了三公主一眼。三公主微微繃緊了身體,委屈地扁了扁嘴,但不敢出聲了。

    瓏纏立刻跪了下來,請罪道:“皆怪婢子,婢子從前同姑娘說,這是姑娘家的私事,不能說。方才德忠公公也在場,姑娘這才沒有直說,隻說顧姑娘是肚子不舒服。”

    薛玉潤伸手扶了一把瓏纏:“這怎麽能怪你呢?誰也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

    她說著,掃了眼低眉的福春,無奈地歎了口氣:“我也沒想到,福春姑姑一下想到顧姐姐可能是吃壞了東西,還恰好在杯子裏發現了瀉藥,這才鬧了這一出烏龍。”

    還好她之前追問過瓏纏,為什麽要避開她跟晏太醫說話,這才知道什麽叫“癸水”。

    要不然,她乍一看到顧如瑛裙子上的血跡,估摸著也能被嚇個半死,哪還能再彈《慶四時》。

    許太後頷首讓瓏纏起身,轉頭就嚴厲地嗬斥福春:“沒用的東西!平日裏哀家看你處事穩重,這才叫你來幫忙。誰知你這般關心則亂,連出什麽事兒了都沒問清楚。”

    福春有苦難言,隻能跪下來:“老奴有罪,請太後責罰。”

    薛玉潤立刻道:“這不怪福春姑姑,怪我沒找到好機會開口。”

    德忠之前一直都在,直到壽竹來,才去審問伺候的宮女宮侍。

    “誰也怪不成。”蔣山長聽了半晌,皺著眉頭搖了搖頭,又對錢筱叱道:“都是這些莫須有的規矩耽誤事兒,就該堂堂正正地教小娘子們。”但麵色顯然不像先前那般緊繃。

    錢筱一點兒也不生氣,很積極地點頭:“蔣山長所言極是。”

    許太後緊抿著唇,臉色緊繃地對福春道:“起吧。雖說你沒問明白,可到底也發現了顧姑娘杯中被下了瀉藥,就當是將功折罪了。”

    福春唯唯諾諾地站起來,深彎著腰。

    “幸好這次避暑是晏太醫隨行。”許太後緩緩地吐了一口濁氣,對晏太醫道:“有晏太醫的話,就足以說明顧姑娘的腹痛與茶水無關了。”

    晏太醫遲疑了一下,道:“下官不敢說全然無關。”

    薛玉潤眉頭微蹙。

    “就是無關。”一個雖輕卻很堅定的聲音傳來。

    “如瑛?”蔣山長立刻迎了上去。

    薛玉潤也有些驚訝地看了過去,這一眼,她就看到了站在門外稍遠處的楚正則。

    楚正則輕輕地朝她點了一下頭。

    那一瞬,薛玉潤忽地就安下了心來。

    *

    “臣女無狀,請太後責罰。”顧如瑛被瓏纏攙扶著,臉色蒼白,勉強向許太後行了個禮。

    許太後微微蹙眉,後退了一步,語調溫和地道:“你身體不適,不用過來。有什麽事,哀家會派人過去。”

    “臣女不能讓薛妹妹因臣女之過,有損清名。”顧如瑛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熱水囊和紅糖溫水讓她舒服太多了。

    楚正則派人來問她詳請,本也讓她不必過來,一切自有安排。但顧如瑛堅持親自前來,在她這兒,沒有讓恩人受辱的道理:“臣女比薛妹妹先到,薛妹妹到後,臣女滴水未沾。”

    她說得非常的細致,一點兒也不含糊:“臣女慚愧,因為緊張,所以在薛妹妹來前,臣女隻喝了半口杯中水,遠不足以讓臣女失態。杯子裏的水之所以隻有小半杯,那是因為臣女隻倒了這麽點。”

    晏太醫立刻肯定了顧如瑛的說法:“杯中瀉藥用量本就輕微,半口水遠不至於生效。”

    “若說薛妹妹有意要害臣女,那是滑天下之大稽。”顧如瑛點了點頭,說得斬釘截鐵:“薛妹妹對臣女有大恩。”

    許太後眼風淩厲地掃過顧如瑛身後的顧家人,顧家人低眉斂目,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許太後的視線最終落在她派去請顧家人的宮女福夏頭上。

    福夏也是“福”字輩的宮女,雖然不如福春那樣跟許太後親近,但也是許太後的一等大宮女。但此時,福夏低著頭,身體正在輕輕地發抖。

    許太後移開視線,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顧家人唯唯諾諾地低著頭,半點沒有要阻止顧如瑛的意思——開什麽玩笑,她們可是皇上的外家。就算這是個給薛玉潤下絆子的絕好機會,若皇上要清晰明了的真相,她們就絕不能有半點含糊。

    更何況,顧如瑛也不聽勸啊。

    顧如瑛是性格執拗古怪,可她又不是傻子。

    薛玉潤續彈《碧血丹心》可以曲解成是要壓她一頭,如果她緊接著知道了茶杯中有瀉藥的事,她也會懷疑薛玉潤,此時斷然不會出麵。

    可薛玉潤緊接著就讓瓏纏表示,她會繼續彈箏。移換秦箏的空隙,給了使女把她扶進偏殿、清理痕跡的時間。

    大殿上沾血,可比彈錯一首箏曲更嚴重。

    就連壽竹起初來殿中查看的時候,都知道顧忌她的聲名,要繞道走到屏風後。薛玉潤要害她,隻要著急忙慌地命人推開屏風,她這一輩子就全完了。

    顧如瑛朝薛玉潤深深一福:“多謝薛妹妹。”

    “沒事沒事,趕緊去休息吧。”薛玉潤連忙避禮,讓宮女攙著顧如瑛回房:“你放心,就算你肚子疼跟瀉藥沒關係,可你的杯子裏的確有瀉藥。有人欲加害於你,這事兒我會替你看著。”

    顧如瑛向她點了一下頭:“多謝。”說完,便跟著晏太醫走了出去。

    薛玉潤轉身向許太後鄭重地行禮:“臣女懇請太後詳查在顧姐姐杯中下瀉藥一事。”

    楚正則在,她追究起來便再無後顧之憂。

    “湯圓兒說得對。”錢筱向許太後行禮,正色道:“顧姑娘如果喝完了整杯茶,身子不適,多半也隻能完成半闕箏曲。”

    “如果湯圓兒沒有及時續上後半闕,沒能扭轉局麵,事情少不得會鬧大,還不知道要傳出多少不利於顧姑娘和湯圓兒的流言蜚語來。”

    “即便湯圓兒利用了箏曲扭轉乾坤,可如果不是因為顧姑娘並沒有喝那杯茶,且尚有力氣解釋得一清二楚,顧姑娘杯中摻有瀉藥的事,依然會讓人懷疑湯圓兒是為了出風頭故意為之,給她安上莫須有的罪名。”錢筱語調堅持,寸步不讓。

    蔣山長本來著急跟顧如瑛回房,聞言立刻停下了腳步,皺眉道:“此等惡毒陰險之人,斷不能留在公主和姑娘們身邊,沒得帶壞了好好的女孩子。”

    薛玉潤頷首,就連三公主也有點後怕地跟著點頭。

    壽竹代表著太皇太後,先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也道:“此事攸關皇家顏麵,太皇太後也定希望您能妥善處置。”

    許太後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裏。她麵上絲毫不顯,嚴肅地點了點頭,道:“此事確然緊要。福春,你去問問德忠審問宮女、宮侍的結果。這一次,可得問清楚明白。”

    原本福春失誤,合該讓她的另一位一等宮女福夏去。但此事重要,福夏不成事,許太後想了想,還是讓福春前往。

    “喏。”福春神色緊繃,知道這才是她真正將功贖罪的機會。

    然而,她才踏出偏殿的門,就迎麵撞上了德忠。

    許太後緊抿了一下唇又鬆開:“德忠,可是審出結果來了?”

    薛玉潤聞言,立刻看向德忠。

    “回太後,人招了。是一個在偏殿伺候的小宮女起了歹心。”德忠走了進來,躬身呈上了畫押的罪狀:“慶豐賭莊為薛姑娘和顧姑娘今日的切磋開盤,鬧得沸沸揚揚。”

    “那小宮女的家人在慶豐賭莊下了大注,賭薛姑娘贏。托人帶了口信,求那小宮女想想辦法。那小宮女想要那筆銀子,所以才偷偷地給顧姑娘杯中放瀉藥。”德忠有條不紊地解釋道。

    許太後袖中的手微微鬆緩,她眉頭一皺,怒斥道:“真是膽大包天。哀家絕不會姑息此等作奸犯科之人!”她一掌拍在桌案上,激得桌上的杯盞哐當作響。

    “您說得是。”德忠頭低得更低了:“不過,奴才以為這小宮女沒有盡說實話。畢竟,內帷規矩頗嚴,一個不入流的小宮女拿到瀉藥已是罕事。更何況,茶水是現烹煮的。偏殿人來人往,靠她一個人,沒本事找著下藥的機會。”

    薛玉潤微微瞪大了眼睛。

    楚正則看樣子,竟是不想輕拿輕放。

    許太後的指甲當真掐進了肉裏。這刺心的疼痛讓她的臉都有些猙獰:“那她可說受誰指使?”

    德忠恭聲道:“其中詳請,還容奴才私下詳稟。”

    薛玉潤一聽就明白,剩下的事兒她不好聽,立刻道:“有太後坐鎮,臣女便先行告退。”

    錢夫人緊接著告退,拽走了還想留下來的蔣山長。

    三公主也想留下來,但看一眼許太後沉如水的麵色,她默默地跟著薛玉潤走了出去。

    *

    薛玉潤回到正殿,殿內歌舞升平,眾人言笑晏晏,看起來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隻是當她走入正殿時,眾人的視線或多或少地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朝關切她的趙瀅和錢伯母回以寬慰的一笑,然後走到太皇太後身邊,行了個禮,有點不好意思地道:“姑祖母,讓您擔心了。”

    “好孩子。哀家不擔心。”太皇太後笑著拍了拍她的手:“你今日做得很好,哀家很歡喜。”

    薛玉潤正坐在太皇太後的身邊,親昵地道:“那今兒的事,就讓它歡歡喜喜地過去好不好?姑祖母別為任何人任何事動氣。”

    太皇太後戳了戳她的額頭,笑道:“你啊,你啊。好,哀家答應你,就讓這事兒歡歡喜喜地過去。”

    薛玉潤心底大鬆了一口氣:“多謝姑祖母。”

    太皇太後看在楚正則的麵子上,定然會放過顧家,可未必會放過顧如瑛。是輕拿輕放、罰而不重,還是不罰,顧如瑛的一輩子或許就會截然不同,而這皆在太皇太後的一念之間。

    “傻丫頭。”太皇太後慈愛地捏了一下她的臉頰:“你自個兒呢?怕不怕?”

    薛玉潤伏在太皇太後的膝頭,乖巧地搖了搖頭,道:“不怕,有姑祖母在呢。”

    太皇太後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宴席一會兒就要散了,眾人去遊園的時候,你就悄悄地躲個懶,待晚上燈會再出去玩。”

    太皇太後說完,忽地又道:“怎麽?皇上是想讓哀家現在就把湯圓兒交給你?”

    薛玉潤愣了一下,轉頭去看,發現楚正則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邊。楚正則溫和地道:“多謝皇祖母。”

    竟是確有此意。

    薛玉潤微愣,一時沒想好自己是該推拒還是應承。

    但太皇太後已將她的手放到了楚正則手中,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楚正則握住了。

    楚正則扶著她站起來,彬彬有禮地又向太皇太後道了一聲謝,輕拉了一下她的手。

    薛玉潤下意識地向太皇太後告別,跟著他往殿外走。

    待走出殿外,薛玉潤才恍然大悟地道:“正殿那麽多人瞧著呢。”

    “宴席已至尾聲,朕和你都不必久留,否則皇祖母也不會放人。”楚正則帶她拐至一間偏殿,讓宮侍支起楞窗:“還是說,你不想知道真相?”

    “那怎麽可能!”薛玉潤一聽這個就支起了耳朵:“可是這真的查得出真相嗎?”

    楚正則看向窗外,聲音微冷:“怎麽查不出?”

    薛玉潤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從這兒恰好能看到許太後一行人走過。福春、壽竹等人都跟在她身後。

    壽竹作為太皇太後的心腹,自然也是要留下來聽德忠回稟的。德忠不在,想必是去處理後續的事情了。但福夏,並沒有跟著許太後回來。

    此時的許太後神色惶然,在走下台階時還差點絆倒,好在福春扶了她一把。

    “難道指使小宮女的人是福夏?”薛玉潤一眼就看到了不同:“可是,這就足以讓太後這般失態嗎?”

    “自然不足以。那小宮女並沒有供出主使。”楚正則給薛玉潤倒了一杯茶。

    薛玉潤先前一直沒來得及喝茶,此時趕緊喝了兩口,困惑地問道:“那福夏是怎麽回事?”

    “福夏是朕讓德忠詐出來的。朕一知道慶豐賭莊的賭局,就讓你大哥暗中調查。都城風言風語,傳的是你一定會輸,但許家有人買了你贏。”楚正則冷笑了一聲。

    薛玉潤有些震驚:“許家……賭我贏?”

    她大哥去查,倒是很合情合理。照大哥那個脾性,慶豐賭莊敢拿她做賭局,他沒把它掀了都是狠加忍耐。二來,顧家是清流,根基不穩,也不必設賭局鬧大,大哥一定會先懷疑其他三位輔臣,許家自然也在其中。

    但正因為如此,所以許家賭她贏這件事才顯得分外詭異。

    她要是許家家主,絕對不會讓任何族人摻和這次的賭局,如此,才能在出事之時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究竟是許家已經囂張到不把薛家放到眼裏,還是許家出了個絕頂大聰明,故意要讓人把這件事跟許家聯係起來?

    “嗯。”楚正則也明白她震驚的由來,點了點頭,道:“是許二老爺的長子許望。母後原本還想把三妹妹許給他。”

    楚正則的聲音冷若冰霜:“朕讓德忠把此事告訴母後。德忠不過稍加暗示,說小宮女所為可能是受了母後身邊大宮女的指使,福夏就不打自招。想來,母後身邊也經不起細查。”

    許家這次是兵行險著,但也精準狠辣。

    就像錢夫人所說,隻要顧如瑛當真喝了一杯加了瀉藥的茶、或者她沒能接上那半闕,又或者顧如瑛含糊其辭給旁人想入非非的餘地。隻要這三樣有一樣能成,她現在就不可能閑情逸致地坐在這兒喝茶。

    那時候,就算查出背後有許家人的影子又如何?許家倒打一耙,說薛家一技雙雕,隻會讓事情更撲朔迷離,對她的聲名沒有半點好處。而顧家哪怕懷疑許家,也必定跟薛家生出嫌隙。

    薛玉潤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許家瞞著太後,把手伸到了太後身邊的福夏身上,故意為之?”

    楚正則抿了口茶,唇邊笑意涼薄:“母後真的不知道嗎?”

    薛玉潤看了他一眼。他口中稱著“母後”,卻眉眼淩厲,有殺伐果斷之勢。

    他喚了八年的“母後”。

    她伸手握住了楚正則握杯的手。她張了張口,想說許太後未必知情。但她沒法自欺欺人,楚正則也不可能掩耳盜鈴。許太後或許不完全知情,但許家有這樣的膽子,又何嚐不是她的默許?

    如果楚正則從來沒有提防過許家,或許這件事到那個見財眼開的小宮女,就已經結束了。如果許家沒有人買她贏,這件事恐怕也查不到許太後身邊去。畢竟,許太後對楚正則一向都是慈母心腸。

    而且,如果從獲利者的角度去推論幕後黑手,隻論她和顧如瑛兩敗俱傷的得利者,在這次入選宮妃邊緣徘徊的小娘子才最有嫌疑。因為,此事很有可能導致顧如瑛無法入宮。如此一來,板上釘釘的許漣漪,嫌疑反而是最小的。

    更何況,薛玉潤覺得,背後之人真實的目的,意在薛顧兩家生出嫌隙,“宮妃入選之爭”隻是一個幌子。如此一來,得利的人就更多了。

    就連輔臣趙家、中山王、二駙馬孫家,前二者家中沒有姑娘想入宮,孫家姑娘這次連靜寄行宮都沒有來,可他們誰不能從中獲利?借力打力,一石三鳥。這些人的嫌疑,誰都不會比許家更小。

    楚正則反握住了她的手。

    她什麽也沒說,可他知道她想要說什麽。

    在這一瞬,他心底既無先前壓抑的戾氣,亦無什麽旖旎的心思,隻餘平和,像午後清風拂過竹林那樣靜謐。

    “這樣吧,我今年乞巧節給你準備了一壇青梅酒。”薛玉潤沒再追問先前的事,話鋒一轉,安慰道:“今天的事兒這麽多,我們正好找個好地方,不醉不歸!”

    楚正則沉默了一會兒,一時不知道先該說她釀的青梅酒不醉人好,還是該分辨腦海中浮現出有關青梅酒的回憶,到底是甜美還是心酸,又或者最好製止她“不醉不歸”的想法。

    但薛玉潤顯然已經沉浸在“不醉不歸”的想法裏,並且覺得這主意很不錯。

    不等楚正則製止,她鬆開手,掰著指頭給他數自己今日的心酸:“顧姐姐的事兒不說了,這切磋沒有定論,也不知道先生肯不肯讓我把《相思骨》挑回來。”

    她想到《相思骨》,頓時十分傷心:“我覺得不醉不歸不夠,還得配十盤小酥肉才行。”

    “你夢裏都未必有這樣的美事。”楚正則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無情,但先前語調中的涼薄冷硬蕩然無存。

    薛玉潤站起來就想走:“那我還不如去跟她們一起逛靜寄山莊的燈市,看看大家的香案呢。”

    她沒走兩步,就被楚正則握住了小臂:“朕給你準備了乞巧節的禮物,不想要了?”

    “如果不是帶我出靜寄山莊的門,去銀漢橋看燈會,那陛下就不必再說了。”薛玉潤很有骨氣地道。

    楚正則瞥她一眼,慢條斯理地問道:“當真?”

    薛玉潤遲疑了幾分:“要不,你先說你要送我什麽?”

    楚正則低笑了一聲,反而問道:“你真的這麽想去看銀漢橋的燈會?”

    “嗯呐。”薛玉潤點了點頭,懷念地道:“大哥哥以前每年都會帶我們去。熙春樓的新菜和戲班的新戲,都會在這個時候出……”

    “那就去吧。”楚正則緩聲應道。

    “誒??”薛玉潤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剛剛是想演一出苦情戲,好讓楚正則最好心軟,在原先的禮物上再多加點兒好東西,卻從來沒有想過,楚正則會同意帶她出靜寄山莊。

    “可是先前我們一齊來赴宴的時候,你說……”薛玉潤茫然地道:“是我想多了。”

    她可還記得,那個時候楚正則信誓旦旦地回答:“你想多了,朕是指出太清殿的門。”

    “怎麽?你要對朕說‘君無戲言’嗎?”楚正則端著茶杯,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那怎麽可能!先前一定是我記錯了。”薛玉潤小跳到了他的身邊,她身上的珠玉翠環發出清脆的叮咚聲,應和著她歡喜如鶯鳴的聲音:“我的皇帝哥哥,是天底下最最一言九鼎、說一不二的人!”

    楚正則抿了抿唇,也沒能壓下勾起的唇角。

    那些殷殷切切的私語裏,都將她誇成雍容華貴、高不可攀的牡丹。

    可在他麵前……

    他的小青梅,鮮活而靈動,頑皮又可愛。

    從未改變。

    薛玉潤見他沒有動作,拽著他的袖子,搖了兩下,傾身向前,將今日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都拋之腦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著期待:“皇帝哥哥,現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