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作者:香草芋圓      更新:2022-08-28 11:08      字數:5746
  第86章

    章還邱章禦史, 一年寫出三道奏本,本本驚天動地,攪動京城風雲。

    如今大家背地裏都不叫他章大炮仗了, 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章三本’。

    ‘章三本’關於太行山戰敗後續的奏本直達天聽, 端慶帝薑鶴望對著奏本紅了眼眶。

    他自己肯定不能親自去了,對著政事堂奏上來的意見, 當即拍板讚同, 定下了由皇太女代為前去太行山, 為八萬陣亡將士招魂。

    出行的時間定在端午過後。

    過了端午,天氣入了盛夏, 白日悠長,陰氣退散, 適合去戰場這種屍氣漫溢的死地。

    五月初十, 薑鸞的車隊浩浩蕩蕩出了京城。

    為陣亡將士招魂是國事, 薑鸞這次出行,前後打起了全副皇太女儀仗, 坐的是曆代皇太子出行的金輅車,文鏡帶著全體東宮禁軍隨行,最前方的是騎馬衛隊,中間車隊, 後方跟隨了步兵衛隊。

    崔瀅也以東宮伴讀身份隨行。

    但護送出行的兵馬, 遠遠不止東宮禁衛那幾百人。

    裴顯自請出京護送。

    他在端慶帝麵前如此說道, “是臣倡議的皇太女殿下出京招魂。太行山距離京城八百裏,路途遙遠, 山道艱險, 恐有盜匪出沒。若是驚擾了殿下貴體, 臣肝腦塗地而愧對天家。臣自請領兵八千,護送皇太女出行,確保萬無一失。”

    端慶帝感動地握住他的手,“裴中書想得深遠,果然是真心實意替皇家打算的自家人。阿鸞交給你,朕放心。”

    薑鸞出京當天,裴顯點了玄鐵騎八千前鋒營精銳,在城外等候。

    等來等去,原以為辰時末總該出來了,一直等到了午時中。

    薑鸞的隊伍出城耽擱了。

    城中百姓聽說了消息,自發在前後跟隨,隊伍綿延了十來裏。許多頭發花白的老人家攙扶著跟在隊伍後麵,抱著幼兒的婦人們在車隊路過時高喊,“皇太女殿下去了太行山下,求殿下多喊幾聲,招魂的鼓樂聲響大些,好叫我家兒郎聽見,跟著殿下招魂的幡旗回家,落葉要歸根哪。”

    護送薑鸞出京的兵馬,在城外和裴顯的八千玄鐵騎精銳匯合,出城二十裏,又有一支隊伍加入進來。

    謝征帶著五萬騰龍軍拔營離京,先護送薑鸞去太行山,再轉道回遼東。

    懿和公主跟著騰龍軍走。

    皇太女的出京隊伍背負著極重大的象征意義,一路打起全副儀仗,聲勢浩大地路過大城小鄉,接見沿路的州府官員和鄉紳稽老,走走停停,去太行山的八百裏路走了半個月。

    前麵放出去探路的探哨已經找到了去年春日的戰場。

    前鋒營將士開始就地收斂滿地裸露的屍骨,收起蒙塵倒伏的旌旗。

    崔瀅一路跟隨出京,在這半個月裏,仔細地跟薑鸞講解去年的太行山戰事。

    去年延熙帝禦駕親政,起因是安北節度使叛亂。

    安北節度使鎮守大聞朝的北部邊境,和河東節度使領兵的轄地分列東北和西北兩邊犄角。

    邊境長城對麵是突厥人無邊無際的荒漠砂原,安北節度使轄下的領地範圍,正北方向直麵突厥可汗的牙帳所在的都斤山。

    原本每年一場小戰事,兩三年一起大戰事。

    薑鸞的父親明宗皇帝還在位的時候,許下一樁和親。宗室公主奉命出塞,嫁給了當時的突厥大可汗。

    一去塞外十二年,換來了十二年的邊境和平。

    突厥大可汗在位期間,他麾下的幾大部落再沒有大規模侵略邊境,尤其是直麵突厥大可汗牙帳的安北節度使轄下,邊境戰事止歇,邊關百姓休養生息了十二年。

    這是大聞朝開國以來的難得的一段和平歲月。‘和親安邊境’的策略卓有成效,百姓們感念和親公主的大義犧牲,民間為她立下了無數生祠;文人墨客寫下了無數讚美和親公主的華美長辭篇章。

    然而,一件誰都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外邦無事,內憂滋生。

    就連薑鸞的父親明宗皇帝在世時,都完全沒有想過這個走向奇詭的後續。

    十二年的安寧歲月,邊境無事,安北節度使再也不需要枕戈待旦,處處防備突厥人越過邊境突襲搶掠。習慣了征戰的武人血液叫囂不已,許久沒有進食血肉的惡狼蠢蠢欲動。

    十二年過去,安北節度使不安穩了。他的兒子長大了。他自己在苦寒邊關橫刀秣馬過了一輩子,邊關再無戰事,也再沒有了功勳,再沒有了武將往上攀爬的功名路。他不想讓他的兒子在邊關庸庸碌碌的過完年輕的一輩子。

    他想用他的十萬精兵強將,把他的兒子從苦寒邊關迎進繁華京城,送上那萬人仰望的高位。

    囤積武器,堆蓄錢帛,操練兵士。

    明宗皇帝過世還不到一年,叛亂發生了。

    ——

    招魂這天定在五月二十八。

    地方在太行山腳,去年戰事最激烈的一處戰場附近的河水邊。

    河水不寬,是山頂流下的融化雪水匯流成河。一年過去,河水裏擁塞河道的大批浮屍早不見了蹤影,清澈河水依舊安靜地環山流淌,在陽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午時正,軍鼓響起。

    薑鸞對著波光粼粼的河水招魂。

    她的聲音不能喊出很大,特意安排了十二位嗓門洪亮的將軍立在河邊,文鏡和薛奪也在裏頭。

    招魂白幡豎起,祭舞鼓樂罷,她站在高台之上,對著河水念一句殤詞,懿和公主薑雙鷺往河水裏灑下祭食,十二位將軍齊聲高喊複述一遍殤詞。

    “魂兮歸來!”

    低沉雄闊的嗓音,回蕩在空曠的田野山間。

    起先還陽光灼人的盛夏午後,過了午後,天上濃雲漸漸翻滾聚集,軍隊的旌旗和招魂白幡在山風中獵獵作響。

    招魂儀式連著舉行了三日。

    換了三處地點,山腳河邊,山穀口,平沙地,都是去年的舊戰場。接連三天,將士們忙碌著掩埋陣亡屍骨,就地祭祀招魂。

    崔瀅的才幹在這幾日裏展現出來了。

    作為薑鸞身邊的伴讀,由她出麵和各方人馬交接庶務,安排東宮行程。

    包括這幾日薑鸞的主帳駐紮在哪處,何時起身趕路,何時休息,儀式中間空出來的時間裏召見哪位官員,幾處戰場按照地勢遠近不同,先去哪處,再去哪處,可能遇到的天氣異象,準備祭祀的物品,安排得井井有條,中途沒有出一點意外。

    持續三天的儀式結束後,薑鸞累得倒頭就睡,從頭天晚上直睡到第二天傍晚。

    睡得實在太沉,中途有人來喊過幾次,頭一次聽聲音似乎是崔瀅,薑鸞心想著,又是哪位官員趕來見她,反正沒什麽大事,見了麵都是套近乎,不見……

    迷迷糊糊地把駝毛氈毯往上一拉,完全蒙住了臉,裝死。

    崔瀅喊不動人,歎著氣出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腳步聲進來,這回似乎是幾個隨侍的東宮女官,小聲地喊她,“殿下,該用膳啦。都睡過去兩頓了……”

    薑鸞從頭到腳都蜷在駝毛氈毯裏。山上溫度冷,盛夏季節裏溫度仿佛回到了初春,蓋上厚實的毛氈毯全身舒坦,她一點都不餓,繼續裝死。

    幾個女官也無奈地出去了。

    牛皮大帳裏安靜下來。再也沒有人來吵她好眠了。

    薑鸞在香甜的睡眠裏卻有些隱約不安。

    她總覺得少了個人。

    似乎應該還有個人,可以不搭理她皇太女的頭銜,覺得她該起來用飯,起來接見官員了,就直接進她的帳子,把她的氈毯一把掀開,把犯懶的她從一堆鴕鳥毛裏揪出來,再禮節齊備地和她客氣說話,

    “殿下恕罪。不過殿下該起了。”

    她確實是累得快死了。不過如果他來找她的話,她還是會起來的。

    他人呢。

    為什麽不來找她。

    她在不甚安穩的夢境裏翻了個身,抱住了溫暖柔軟的鴕毛氈毯,仿佛抱住那人帶著體溫的手臂,依戀地蹭了蹭。

    ——

    裴顯在山下的中軍帳裏睜開了眼。

    山裏入了夜,連風都陰冷起來。八千前鋒營將士正身處在數萬亡魂埋骨的戰場邊緣,世人篤信鬼神,戰場是大凶之地,據傳入夜後是屍氣漫溢最旺盛的時刻,就連最大膽的軍士也不敢在晚上隨意單獨走動。

    軍中每隔十步便點起一處篝火,以火光驅散陰氣。

    裴顯最近時常做夢,每次都是怪異模糊的夢,夢醒之後了無痕跡,白日裏的記憶往往隻剩下一個輪廓,一絲惆悵。

    今晚睡得早,模糊怪異的夢境又來找他了。

    夢裏依舊有她。

    夢裏的那個她,身體似乎很不好,就連走路也需要攙扶,走出幾十步便氣喘籲籲。

    夢裏的他自己在馬上。

    戰馬不耐煩地噴著響鼻,馬蹄在原地來回踏步,韁繩被麵前虛弱的她握在手裏。

    “我想跑一圈。”她在風裏咳喘了幾聲,聲音微弱而堅持,“我學過騎術的。不去遠處,就在跑馬場附近跑一小圈就好。”

    她抬手撫摸戰馬的鬃毛,露出懷念渴望的眼神,聲音軟軟地喊他,“裴相,應我一次就好。”

    裴顯在半夢半醒的混沌裏皺了下眉。怎麽又是裴相。

    夢裏的自己也在皺眉。

    如果不是他用力扯住韁繩,她那點握韁繩的力氣,哪裏能攏的住馬。隻怕已經被馬拖出去了。

    最近幾年,他把朝廷權柄牢牢抓在手裏,卻也得罪狠了世家大族。朝中人才大多出身於世家,對他敷衍有餘,誠心投靠的沒有幾個。他手下找不出幾個可以獨當一麵的能臣。新提拔的都是寒門出身的年輕人,才能有,還需要曆練。

    他難得過來跑一回馬,也是存了放鬆積鬱情緒的心思。不想才跑了三五圈,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消息,大老遠地從後宮裏被人攙扶著走過來,走得身子都軟了,站在他的馬頭前,急促地喘著氣。

    原本就是嬌氣又病弱的身子,長得又是一副惹人憐愛的楚楚相貌,喘氣喘得人心猿意馬。天下多的是男子喜愛她這般的荏弱美人兒,哪怕她如今尊貴之極的女君身份,也擋不住周圍年輕禁軍們偷瞟過來的火熱的眼神。

    偏偏她意識不到自己的美貌和別人的覬覦,也意識不到自己的脆弱。

    本身是一隻已經有了大片細碎紋路、隨時可能破裂的珍貴玉瓶,不好好地在深宮裏休養著,早些把裂開的紋路修補好,偏偏要惦記著出來跑馬;皇宮都走不出去,還整天嚷嚷著要出城踏青。

    乍看起來溫柔乖巧,性子卻作天作地,作起來恨不得把她自己直接在地上摔個八瓣碎。

    他從小性子沉得住氣,經曆了邊關戰事,京城政變,踩著腳下屍骨登上相位,京城政務掌於他一人之手,自以為已經做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程度了。

    然而,和她相處的時日越多,他越開始懷疑這一點。

    看了她就頭疼。

    就比如現在,才跑了三五圈馬,她就來了,拉住了他的韁繩,央他讓她跑一圈馬。

    像她這般已經裂出細紋的珍貴玉瓶,輕輕碰一下便碎了,哪裏能讓她跑馬。灌進口鼻裏的大風都有可能引發她的咳喘舊疾。

    他不肯。

    她就改口退讓,改而讓他帶著她,就在跑馬場裏慢慢地跑一圈馬。

    他當然可以帶著她跑馬,然而男女有別,眾目睽睽之下男女共乘慢行,無異於調情。當眾狎昵大臣,她身為女君的清譽還要不要了。

    他還是堅決地拒絕了。

    她默默地在跑馬場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來的時候本就是強撐著過來,走的時候,人已經幾乎站不住,撐著一口氣走了幾步,身子軟軟就要往下倒。呂吉祥當著權相的麵不敢怠慢,趕緊叫來了步輦,護送她上去。

    她沮喪地坐在步輦裏,以一個受傷防備的姿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手肘裏。

    他跑了半圈馬,隔著步輦的紗帳看到了她抱著膝蓋離去的低落姿態,不知怎麽的觸動了他,心裏微微揪動了一下。

    當時他想,她想騎馬,就算身子這麽差,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找個風和日麗的天氣,找一匹剛出生幾個月的小馬駒,他在旁邊親自牽著韁繩,讓她在跑馬場裏緩緩地跑一圈倒也沒什麽。

    但這個念頭隻在心裏劃過了短短半天。

    她勉強過來跑馬場的這一次累著了,人受了風,心緒又不好,當夜就發起了熱。

    折騰了兩三天,熱度才退下去點,突厥那邊又發兵繞過長城,攻擊了邊境的幾個州縣,屠了一座城。

    他忙著整頓軍需,準備糧草,點將出征。

    等小規模的戰事平定,已經是大半個月後的事了。

    他空閑下來,專門挑了一個六個月大的小馬駒,養在皇宮馬廄裏,等著她來找他再提跑馬的事,就把小馬駒牽出來。

    她卻從此不再提了。

    他等了整個月,沒有等到她的消息,以為她折騰地病了一場,自己想通了,不再折騰自己。

    誰也沒有再提跑馬的事。就此擱置。

    養在皇宮馬廄裏的那匹小馬駒很快長大,被牽出去充作了戰馬。

    ——

    裴顯在山下軍帳裏睜開眼的那個瞬間,模糊的夢境立刻遠去了,腦海裏隻留下她沮喪地抱著膝蓋,坐在步輦裏的一抹單薄身影。

    他見過她當麵做出類似的姿態。

    那還是正月裏,天家夫妻因為顧六郎的事生了齟齬,她在紫宸殿被波及,不知受了什麽樣的委屈,裝作無事地出來之後,站在紫宸殿外空曠的庭院裏,就是以一模一樣的姿勢抱膝蹲在了鬆柏樹下。

    他得訊趕去,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頭,把人勸起了身。

    後來……她就突然高興起來,領著他去了東宮。

    裴顯在漆黑的中軍帳裏睜著眼。

    他已經不記得剛才夢境的具體內容了,但他隱約感覺,夢裏的自己似乎哪裏做得不對,才會讓那道單薄荏弱的身影,以受傷防備的抱膝姿勢,坐在步輦裏孤單離去。

    再想要細想下去,卻又什麽都記不起了,隻剩下一絲悵然殘留心頭。

    山裏入了夜,靠近戰場凶地的人格外忌諱鬼神之事,除了巡值的將士,少有人單獨走動。

    裴顯卻不怕鬼神之說。

    如果說是鬼神之力讓她的身影夜夜入夢,他多遇些鬼神又何妨。

    他在夜幕下裏起身,獨自提了一盞燈,步行到了山腳下的河邊。

    這處河水,是薑鸞頭一天祭祀的戰場邊的同一道河。

    水波平緩,山頂的雪水融化而成,由一開始的淙淙小溪匯流成大河,蜿蜒轉過了半座山,從山的另一邊流到了這一邊。

    看如今月色下平靜流淌的模樣,難以想象一年前血水橫流、屍體阻塞河道的駭人景象。

    裴顯對著河水沉思。

    自從四月底被當街拒絕那夜開始,至今連續二十餘日不曾見麵。他故意不去尋,她卻也不曾來召。

    他的目光從平靜流淌的河麵上轉開,轉而望向山腰處。

    薑鸞的大帳紮在半山腰。

    二十多天沒有見麵,半個月在行軍路上,他領著八千前鋒營精銳前頭開道,薑鸞在東宮幾百禁衛的護送下在隊伍最安全的中段。

    隊伍隔了十幾裏,眾目睽睽之下,他們沒有理由見麵。

    招魂儀式開始的那三天,她需要沐浴焚香,禱告上蒼,舉行儀式。他站在隊伍裏,看著她站在白幡圍繞的高台之上殤辭招魂,她忙。

    但招魂儀式昨日就結束了。

    他等了一天,從昨晚等到了今晚。隻要空閑下來,就會像現在這般,駐足往山上眺望一會兒。

    小黑點似的人影在她的大帳裏外來來去去,她始終沒有召他。

    心中積攢已久的鬱氣,懷疑,煩躁,四處漫溢,心底淬毒的火焰遍地流淌,幾乎快要壓不住了。

    他把風燈放在河邊,一頭紮進了積雪化成的冷冽河水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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