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作者:
久則征 更新:2022-08-26 13:23 字數:5581
第82章
陸承則下車後, 沒說話。
他上前兩步,朝著林昭穆的方向,但沒走多遠, 也就這兩步, 隨後便駐足, 站在那兒。
是林昭穆撐著傘向他走來。
她走到他麵前。
鵝毛大雪繼續著。
她把手高高伸起,撐高手裏的傘,撐過他的頭頂, 替他擋下片片雪花。
方才落在他發頂的一點點白, 隨著體溫的侵蝕,漸漸消失不見,隻餘下因為被打濕而結成一縷一縷的發。
傘不大,林昭穆把一大半都撐在了陸承則頭頂,幾片雪花飄進來,落在她的肩膀上。
在這個舉動上, 她跟以前很像。
隻是往往當人處在深深歉意中時,同樣會下意識地對對方好,那是一種補償的心理。
陸承則不上不下地懸著心。
她聯係他, 說有事要談, 他沒回,於是她找了來,且她明明能進泰和苑, 也知道他家裏的密碼,但她沒進, 偏偏大門口前等,在這個大雪天。
陸承則微垂著眸,思緒紛雜, 想著很多東西,最強烈的一個念頭就是,他們沒有什麽事情希望好好談一談,不要讓她開口,他不想談。
隻不過在紛亂的心緒也不會影響他下意識的行為,個矮的人給個高的人撐傘往往會很吃力,陸承則隻掃了一眼她微微踮起的腳,便從她手裏拿過了傘柄,並將傘往她上方挪了幾分。
這就是個條件反射,不需要任何思考。
“我有事兒想找你談談。”林昭穆仰頭望著他說。
陸承則睫毛顫了下,“何必非要在大門口等?”
“我給你發了消息,你沒回,我猜你可能忙著。”
這三兩句話,好似句句都自講自的,答非所問,沒有邏輯。
陸承則一手撐著傘,另一手牽起林昭穆的,拉著她往小區裏走。
他好像沒想到要上車,林昭穆也沒說,任由他拉著,步行穿過了大門門禁,司機也就識趣地自行將車開進地下停車場,沒和他們一道。
林昭穆欲言又止,她好像希望能在外頭就跟陸承則談完,可陸承則牽手的動作帶了些許的強硬,不容置喙。
她一個猶豫,就已經被拉著往裏走,一時就不知要如何開口。
而陸承則,在牽起她手、觸碰到她手指上的冷硬物件時,思緒便有片刻的停滯。
他好像後知後覺地才反應過來,哦,這是那顆戒指。
上回戒指被磕斷,林昭穆送去維修,戒圈修複之後,她便從首飾店裏將戒指取了回來。
她取回家時,陸承則就在那兒,看到她手裏拎著一小袋子,袋子上印著那個首飾店的名字,而袋子是半透明的,他自然就看到了袋子裏一個小小的戒指盒。
但當時陸承則隻輕輕地掃了一眼,沒有說話。
他確定,當時林昭穆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也有些小心翼翼地在觀察著他的神色。
許是因為當時她剛同他攤牌不打算結婚,心裏還有些歉意在,就沒立即把戒指戴回手上,隻是把戒指放在床頭櫃的抽屜裏,同那張合照放在一起。
現在,陸承則發現,那顆戒指回到了她的手上,她重新戴了上去。
手心裏的那一塊冰涼,仿佛無論如何都沒法用手溫去捂熱,就硌著他,硌得難受。
此刻,可能這大雪紛飛的寒也比不過如墜冰窖的心。
他平生第一次那樣討厭周和泰的嘴。
他牽著她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些,可一捏緊,那戒指就硌得更深,跟進了皮肉裏似的。
林昭穆察覺到他的力道,力道不小,雖然沒讓她疼,但也已經讓她有些難受了,她抽了抽手,沒抽開,但隨後陸承則的力道馬上就小了下來。
林昭穆頓住腳步。
還是別拖了,她想。
林昭穆開了口,“我就不進去了,我有事想跟你說,說完就走。”
他們這會兒已經走進了小區,走在半道上,離陸承則房子所在的那一幢還有些距離。
道旁是被雪壓彎了枝幹的梧桐,時不時會有雪塊掉落。
在他們站定後,就有一雪塊砸到了傘麵上,“啪”得一聲,在他們頭頂上方散開,雪粒沿著傘麵滑落。
這個突兀的聲音讓林昭穆微微一頓,再想開口時,就被陸承則搶了先。
“我也有話說,”他說,“昨天對不起,我情緒不好,你特意過來給我燒了碗麵,我卻因為香菜這麽點小事跟你鬧脾氣,是我不好,對不起。”
林昭穆張了張嘴,因著陸承則的話,原本在她喉口的言語驀地卡住。
“你不用跟我道歉啊。”她說。
陸承則低頭垂著眼看她,“要道歉的,是我的錯,我不應該發脾氣。”
他的眼神裏有很多東西,融進暗色的夜裏,變得晦澀不明。
隻是高瓦數的白熾路燈每隔幾米就有一盞,把這條道路照亮,這就好像又讓他的眼神變得清晰起來,清晰到,林昭穆從中看到了乞求。
而在看清的那刹那,她別開了眼,狠了狠心,她說:“可你說得沒錯,是我不尊重這段感情。你說得對,我既然選擇了跟你在一起,就得是專心的,是我沒做好,這對你不公平,可我沒辦……”
“我說得不對,”陸承則打斷了她,不想讓她再說下去,“我不僅僅是你的選擇,也是我的選擇,是我貪心了,變得挑三揀四,是我的錯,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發脾氣,我知道錯了,以後不會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突然間,林昭穆眼眶酸澀。
為什麽,為什麽到了現在,他還是要道歉?
“不是這樣的,”她聲音低啞下去,聲線開始破碎,“你不應該這樣……被這樣對待,你應該有一個更愛你的人,有一段很幸福的婚姻……”
“你說錯了,不要再說了。”陸承則再一次打斷她,語速加快。
林昭穆沒看他,不知道他是怎樣的目光,怎樣的神情,卻依舊堅持己見地繼續說:“陸承則,我希望你能幸福,真心的,我知道你在這段關係裏並不快樂,我們分手吧,我不是一個你值得愛的人。”
林昭穆狠下心,一口氣說完。
說完後,她依然沒看他,側開臉,目光落在斜前方,有個年輕姑娘在那兒遛狗,牽著一隻哈士奇,哈士奇在雪地裏仿佛解開了封印,橫衝直撞撒起野來,力道太大,姑娘直接被拽倒在雪地裏,狗繩也脫了手,衝著發瘋般跑起來的哈士奇又喊又罵。
好在那狗不傷人,就是釋放自己橫衝直撞。
林昭穆看著那姑娘,覺得她跌得可真疼啊,看得她都跟著疼起來。
爾後,她發現自己臉上已然掛上了淚珠,一片冰涼。
那邊兵荒馬亂,這裏一片靜謐。
有好半晌,陸承則都沒說話。
林昭穆一口氣說完,說了好多話,說得快,後來到了陸承則耳裏,好像都沒有聽見別的,隻有那句,“我們分手吧”。
他閉了閉眼。
她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真壞啊。
原本被他牽著的手在她說完之前,就被她抽走了,手心裏空落落的,在寒風又冰冷又僵硬,比被戒指硌到要更冷更難受。
他不應該貪心的,他想。
如果不要那麽貪心,她不會說分手,他可以一直一直在她身邊,不結婚又怎麽樣呢?她沒那麽喜歡他又能怎樣呢?他依然可以是那個擁有她餘生的人。
那一刻,衝入他腦海裏的,是漫無邊際的後悔。
還有絕望。
仿佛人生都停留在這個雪夜裏,剩下的日子隻有黑暗和冰凍千裏。
他很想胡攪蠻纏地直接拒絕,想說“我不分,你別想甩開我”。
可他忍下了。
因為想起上一回林昭穆同他分手時,他們那些不愉快的經曆。
他知道林昭穆是吃軟不吃硬的。
所以他就這樣站著,忍著,審判之劍已經刺下,他像一座雕像一樣一動不動,絕望又倔強地浸沒在一片暗色裏。
遛狗的姑娘已經抓住了他的哈士奇,重新套緊了狗繩,罵罵咧咧地拽著它走遠。
林昭穆始終沒聽到陸承則說話。
她抬起臉來,看向他,這鼓起勇氣的一眼目光依舊是躲閃的。
可她還是看見了他隱約泛紅的眼尾,在雪夜裏一閃而逝,卻仍然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眼眶再次酸澀起來,眼前變得模糊。
而在林昭穆仰頭之後,陸承則的眸色終於有了些波動。
他看到她通紅的眼,看到了她雙頰上的淚痕。
她的眼淚為的並不是這段她要拋開的感情,他知道。
這眼淚更應該偏近於同情。
可即使他都知道,這依然成了一整片黑暗裏唯一的微光。
他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抬起幾乎僵硬的手,捧上她的臉,拇指輕輕觸碰著滑落下來的淚珠。
“別哭,”他啞聲說,“是我的錯。”
片刻後,他又道:“我……不知道以後要怎麽辦,所以,不要分手好不好?”
他又在認錯道歉了。
林昭穆眼淚流得更凶。
她說話都帶上了哭腔,一頓一頓的,“不是、不是你的錯……”
“那能不能不要分手?”他說。
林昭穆側開臉,躲開了他的手,低下頭,用手背擦了擦臉頰,“可是、可是你確實一直在受委屈,可是我真的……”真的會一直一直愛著方嘉遠。
“我沒有受委屈。”
“你有,你說了。”她反駁。
“我說錯了,是我搞錯了,真的對不起,是我情緒不好,我生病了,是感冒的緣故,你不要跟病人過不去,好嗎?”
林昭穆又擦了把眼淚。
陸承則手掌撫上她後腦,輕輕將她帶進懷裏。
她沒抗拒,他抱得緊了些。
“對不起,”他低垂著頭,在她的耳邊說,“不要分手好不好?”
“求你了……”
最後一句,聲音很輕很輕,隻剩下氣音。
像雪落下的聲音一樣。
他們並沒有擁抱太久,林昭穆就輕輕掙開,從他懷裏鑽了出來。
她平複心緒,擦幹了眼淚,卻說不出話來。
明明已經下定了決心,可麵對這樣的陸承則,還是會心軟,就是會心軟。
她最開始認識的陸承則,是多麽高高在上啊,她總是在仰望他。
可現在,他早已打碎了一身驕傲。
陸承則又牽上她的手。
她不說話,他依舊懼怕著。
可又怕她說話,怕她說得越來越堅定,說得越來越決絕。
他應該說點兒別的,他想。
於是他問:“冷不冷?”
這個天氣在室外,不可能不冷,但陸承則自己一直都僵硬著,好像都已經感覺不出冷熱,牽上林昭穆的手時,依然感受不出什麽,因為手是麻的。
林昭穆聽到他問,就好像才反應過來很冷似的,打了個寒顫。
陸承則問:“先回我那兒行嗎?”
林昭穆回頭看了眼來路。
雪一直在下,越積越厚。
車子停在大門外,從這兒到大門,是一條長長的道,漫天都是白茫茫的冷。
在她猶豫的時候,陸承則牽著她往前走。
他說:“去我那兒暖暖吧,別凍感冒了,你再感冒,誰照顧然然?”
她不自覺地跟上了他的腳步。
走出十幾步遠後,她又回頭看了眼。
依然是白茫茫一片的來路。
,
等進了屋,寒氣終於被驅散。
陸承則脫下外套,他後背那一塊幾乎都是濕,已經結成了碎冰。
林昭穆掃了一眼。
當時他們站在雪裏說話時,麵對麵站著,隔了半米遠,而林昭穆的傘不大,陸承則撐著傘時,都放在她頭頂,幾乎沒給自己遮擋。
她都沒發現。
林昭穆垂了垂眼,給自己換上棉拖鞋,再起身時,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
到了有暖氣的屋裏,她才發現剛才在室外究竟有多冷。
“沒事吧?”陸承則說,“可別真感冒。”
可惜林昭穆真的不經凍,很快,她又有了鼻塞的症狀。
陸承則不放心,去藥箱裏翻了翻,他的藥是治咽痛和咳嗽的,似乎症狀不大對,便道:“我下去買點藥。”
“別了,”林昭穆忙道,“你自己都感冒著,再下去一回哪行?我沒事。”
“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林昭穆道:“那就app上買吧,可以送藥上門,你別出去。”
“這大雪天,送到都不知道要多久。小區大門口就有藥店,還有薑片賣,我快去快回,十分鍾就能回來。”
林昭穆攔不住他,隻能由著他又下樓。
大門闔上,這家裏就隻剩下她一個。
來這兒之前,她明明已經想得清清楚楚,跟他說清楚,說完就走。
結果現在,她已經身處他家。
她長長歎了一口氣。
外麵的雪還在下。
似乎小了些,但好像也沒看到要停下的趨勢,也許還要再下一整晚。
林昭穆站在落地窗前,往下看去。
底下都是一片皚皚白雪。
過了會兒後,一個黑色的人影闖入這片白茫中。
這個小區路燈明亮,此刻底下也隻他一人,林昭穆能看得很清楚。
她發現他沒有帶傘,她也忘了提醒。
他就這麽冒著雪,小跑著,越來越遠。
好在這雪比剛才要小些。
陸承則說他很快,他確實很快,林昭穆並沒有在落地窗前等太久,也就是過了七八分鍾而已,那個黑色的人影又進入了她的視野裏。
他還是小跑著,因為這兒所在的樓層高,林昭穆看不清他手裏拎著的袋子,所以看起來,就像跟小跑出去時一樣。
跑出去,又跑回來。
人影越來越近,快要到樓底下,快要看不見。
林昭穆又向前進了一步,手掌撐著玻璃窗,額頭都貼到了上邊,踮著腳,往下看,一直到人影進入視線盲區,徹底看不見。
林昭穆收回目光。
手掌就撐在她的臉邊,那顆戒指近在咫尺。
鑽石沒那麽閃耀,戒圈沒換,重新熔在了一起,上邊那一道道刮痕還在。
是時間的刮痕,是過去的刮痕。
她再閉上眼,浮現出的是那個小跑在飛雪裏的身影。
幾分鍾後,是大門打開的聲音。
林昭穆睜開眼。
她看見陸承則拎著一小袋子進門,頭頂、肩上都是濕漉漉的。
“你怎麽不帶把傘?”她說。
陸承則一頓,“抱歉,忘記了。”
又道歉了。
林昭穆抿抿嘴,“我也忘了提醒你,對不起。”
“你有什麽好對不起的?”
“那你又有什麽好抱歉的?”
陸承則抬眸看她一眼,“先來吃藥吧,還有薑片,泡著喝。”
林昭穆還沒動,陸承則已經給她拿出了藥,要吃幾顆都已經拿好,又倒好溫水,接著再拿來一杯子,拆開一包薑片,用熱水泡上。
她依然站在落地窗那兒,隻看著他,沒動。
在陸承則拿著杯子與藥向她走來時,她輕聲道:“對不起。”
他步子一頓,片刻後,繼續抬步,走到她麵前,將藥遞給她,又端給她水,讓她吞下。
林昭穆吃下了藥,陸承則又順手把杯子拿了回去。
一係列動作,熟練又似尋常,把人照顧得妥妥帖帖。
在他轉身要去放下杯子時,林昭穆輕輕拉住了他,抓著他的毛衣衣袖。
他回過頭來。
“我以後、盡量……”她說到一半,頓住。
他眼瞼抬了抬。
沉寂著,又害怕著什麽的眸光,突然間變得煥彩起來。
盡量什麽呢?
盡量對你多上點兒心?盡量專注一些?盡量多愛你一些?
都不重要。
他得了一個“以後”。
陸承則手裏還拿著杯子,裏麵的溫水沒有喝完,剩下半杯,伴隨著他的動作,水麵晃動起來,濺起了少許,灑在大理石地麵上。
他抱住了她,緊緊地。
麵前是落地窗,落地窗外,是漫天飛舞的雪花,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是初雪。
“好,”他說,“隻要你不離開我,什麽都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