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素染芳華      更新:2022-08-15 13:37      字數:5852
  第46章

    柳三郎駕著牛車直奔村裏郎中家, 和王氏一左一右把文氏扶了進去,文氏原就是強裝出來的病,哪裏真需要看郎中, 見王氏還在這陪著,隻能借著時間近午了,讓王氏先回去做午飯把人往回勸。

    王氏還巴巴的擔心著文氏呢,聽文氏一再說有柳三郎陪著,這才往家走。柳燕對呆在郎中家可沒興趣,見寶峰寺是去不成了,也不願回家, 索性就溜走找小姐妹玩去了。

    老牛還舐犢,凡鳥亦將雛。

    文氏看著王氏歸家的背影,想著王氏對柳康笙再是言聽計從, 事關親生女兒命運,總不會立不起來的。

    她在心下低喃: “漁兒,三嫂能幫你的就到這了。”

    至於她和柳三郎,現下是誰也不能回去的, 日後都要在柳康笙這個大家長手底下討生活,便是往後想分家, 怎麽個分法也還全在柳康笙這個公爹一念之間,又怎敢往他心裏埋刺。

    ~

    柳漁在王氏幾人回轉前便已經醒來了的。

    隻是初醒時, 眼皮似灌了鉛一般, 沉沉墜著,想睜都睜不開來, 意識也不甚清楚, 昏昏沉沉似沉溺在睡夢之中, 想醒, 卻醒不過來。

    心中有一道模糊的意念,告訴她快些醒來,快些醒來。

    這意念斷斷續續,時時被昏沉打斷,卻始終警醒著柳漁。

    她掙紮著,終於將沉重的眼簾掀起一點,又一點,當一點微光入眼,沉沉的昏寐退去些許,漸有了幾分清明。

    饒是如此,思維仍是極鈍。

    柳漁初睜眼時有一瞬迷蒙,好一會兒才漸漸記起前事,她心下一驚,想要起身,卻發現身子綿軟,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提不起來。

    好一會兒,才摸清了自己處境,手腳被綁縛著扔在牆角,嘴裏也被堵了布巾。

    要說唯一慶幸的,柳漁發現這是柳康笙和王氏的屋子,她還沒被運出柳家。

    她讓自己盡可能冷靜下來,柳康笙和大房夫妻倆明目張膽的就在白天動手,不用說,家裏的人定是都被打發出去了,現在弄出動靜求助,不會有人來救她,隻會引來伍氏幾人更緊密的看管。

    她沉默著,也不發出任何響動,隻積攢力氣去摸索手腕上的繩結。

    上輩子周牙婆這時候還根本沒到安宜縣地界,這輩子柳康笙提前了六七天動手,隻有一個可能,她讓柳康笙或是柳大郎夫婦不安了。想到昨夜還不在家,今天早上卻出現在家中的柳大郎,柳漁更傾向於是柳大郎夫妻倆不安了。

    幾天之前這對夫妻還心疼二十兩的差價,不舍得把她賣給其他牙婆,一心要等周牙婆過來。二十兩不是小數目,極度貪婪的人,沒道理隻這麽兩天就不貪了,那麽……這麽早綁了她有什麽用?

    柳家二房、三房還有王氏等人還能齊齊被支出去六七天不成?

    自是不可能,文氏的肚子那樣大了,這時候怎會輕易外出。

    柳漁心思轉到這裏,大致就有數了,自己恐怕很快就會被轉移出去,至於安置在何處,她略一思索就猜出了大概,怕又是伍氏那個一直在背後出謀劃策、勞心勞力的大哥出力氣了,柳漁是聽說過伍氏這位大哥在縣裏是有住處的。

    她手腕挪移著,指尖極力翻轉,去夠繩結。

    這個在上輩子從袁州到揚州一路上做過千百遍的動作,最後在親眼看到一個逃走的姑娘被周牙婆同行的漢子當著她們一行人的麵生生糟蹋了之後,再賣進最低等的窯子街裏,周牙婆領著她們好好看過一番窯子街盛景後,柳漁便再沒用過的技能,這時候成了她自救的唯一希望。

    繩子捆得極緊,柳漁手腕處被勒得生疼才能勉強讓指尖觸摸到麻繩,她細細地摸索著,在腦中一遍又一遍地嚐試著複刻出打繩結的手法來。

    院外忽然傳出拍門聲,柳漁動作一頓,側耳細聽,王氏疑惑的聲音傳了進來:“誰閂的門?”

    而後又是一陣嘭嘭的拍門聲。

    是王氏!

    聽這話音,這一世,王氏也是被支出去的那一個,是不知情的那一個。

    柳漁心頭狂跳。

    盡管已經被王氏親手賣過了一回,可此時此刻,她心中仍是無可抑止的生出一絲奢望來,奢望王氏能選擇她一回,能像這世間任何一個平凡的、普通的、堅韌的母親,護她一回,為她站起來一回。

    這念頭初起,心中便有另一個念頭近乎凶狠地撲出——就忘了前世嗎?王氏也是凶手,是她親手賣了你,她是凶手!你竟指望一個凶手來救你?

    然而任它如何咆哮,那一抹源於血脈的奢念,到底還是以無可阻擋之勢在柳漁心中植了根,與那個悲憤咆哮嘶吼著的她糾纏扭絞到了一處,相殺相纏、密不可分。

    柳漁在神魂巨震中將頭轉向院門方向,隔著一壁土牆,她其實什麽也看不到,然而那目光仿佛穿越過虛空,望到了另一世的母女二人。

    被捆縛在身後的手不知何時已攥成了拳,指尖顫抖著,不,是她整個人都微不可見的震顫著!柳漁終於知道,兩世裏,她都渴望一個真相,而就在今天,就是現在,這個真相終將在她麵前揭曉了罷。

    重來一回,她要清醒的看著,看看身體裏和她流淌著一樣血液的王氏,到底會做怎樣的抉擇,如何做下抉擇。

    ~

    一樣心頭狂跳的還有守在院裏的伍氏,她原是在這裏候著她大哥來接應的,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自家大哥來了,結果是本應往寶峰寺去了的王氏忽然折返,悠哉坐在條凳上發著美夢的伍氏被嚇得整個人都彈跳了起來。

    她下意識望向院門方向,而後求助般看向柳大郎和柳康笙。

    柳大郎脊背也是一瞬間打直,整個人都繃緊了起來。

    他打從起了賣掉柳漁的念頭後從沒怕過王氏,因為他清楚,一切都會有柳康笙在前邊替他頂著,隻要他爹疼他,王氏這個繼母就不足為懼。甚至他和伍氏可以從這件事裏把首尾撇得幹幹淨淨。

    可眼下是被王氏堵了現場,他再不怵王氏這個繼母,此時心裏也生出怯意來了,但凡王氏鬧將起來,他們夫妻二人往後在柳家村就再無名聲可言。

    柳大郎壞那是把壞水憋在心肝裏的,在外邊的臉麵光鮮還是很在意,這一點與柳康笙如出一轍。

    夫妻倆雙雙望向柳康笙。

    柳康笙臉色難看之極,他原本謀算得好,隻要瞞過這一天,等王氏和另兩房回來,問起柳漁,他隻需說柳漁去了鎮上就不見回來,連夜去找了也沒找見。

    掠賣人口又不是什麽稀罕事,年年都能聽到那麽一兩樁,就柳漁那長相,隻往拍花子上推就了事,滿村裏無人不知柳漁近來每天往鎮上跑,就是外邊說道起來,也是她柳漁自己不檢點沾惹來的禍事。

    而王氏和二房三房,哪怕他們懷疑,可隻要沒證據,那就是疑一輩子也沒用。

    他把什麽都算計得好,偏偏王氏在這關頭回來了,且王氏回來了,那三兒和三兒媳呢?是不是也一同回來了。

    柳康笙頭大如鬥!

    他把旱煙杆在手中緊緊攥住,極低聲問長子:“伍金什麽時候到?”

    伍金真是伍氏兄長。

    柳大郎腿肚子有些顫,道:“說好是日中就到的。”

    柳康笙把視線往柳大郎夫妻住的東屋看了看,隻一眼,柳大郎心就是一抖,連連搖頭。

    柳漁綁在他屋裏,這要是事發,他的名聲就徹底臭了。

    父賣女可以,父母安在,他一個當繼兄的賣繼妹,那可說破天也說不過去。

    柳康笙顯然也想到了這一處,外邊王氏還把門拍得哐哐響,他心一橫,道:“你和你媳婦回屋去。”

    柳大郎就知道這事他爹會扛下並設法解決了,他欸一聲,跟伍氏使個眼色,夫妻倆躡著腳溜回了東屋,把門牢牢合上了。

    王氏眉頭已經擰成了結,拍著門正要揚聲再喊人,院門被人從裏邊一把拉了開來。

    她看到來開門的竟是柳康笙,奇道:“怎麽回事,我拍這半天門了,怎麽是你來開?伍氏呢?”

    說著四下裏看看,試圖找伍氏和柳大郎身影。

    柳康笙不動聲色打量王氏身後,見回來的隻她一人,才鬆了一口氣,道:“他倆沒在,你不是陪三兒媳去寶峰寺?怎麽這時候回來了?”

    王氏未覺柳康笙神色有異,道:“老三媳婦半道上動了胎氣,肚子痛,就趕緊折回了,現在人在柳郎中家。”

    “什麽!”柳康笙陡然一驚,麵色都變了:“柳郎中怎麽說?”

    “我沒聽到啊,三兒媳回來的路上肚子就不怎麽痛了,應該沒事,就是再把個脈,求個心安,我這不就先回來張羅飯食,而且也得撿幾個雞蛋給柳郎中家送去啊。”鄉下人瞧病,要拿藥的就付藥錢,診費一般就家裏的雞蛋米麵的也能抵一抵,王氏也擔心文氏的情況,說著已經快步朝正屋去了。

    柳康笙不過是因著文氏動了胎氣的事著了急,這一恍神的功夫,已經叫王氏越過他好幾步,不想王氏看到屋裏被綁的柳漁,忙喝一聲:“回來!”

    王氏一下子頓住了腳步,莫名地看著柳康笙:“怎麽了?我進屋拿幾個蛋就回柳郎中那兒去。”

    鄉下人家,能不花錢當然是不花錢。

    柳康笙腦子轉得快,這時候已經有了對策,沉著臉就斥罵:“愚蠢!柳郎中家是缺你這幾個雞蛋今天中午下鍋嗎?你不緊張老三媳婦的肚子倒惦著這些個雞零雜碎的東西,趕緊的,現在就回柳郎中家去,好好問問老三媳婦和她肚子裏那孩子的情況,我孫子要是出什麽岔子我饒不得你!”

    王氏給他罵得愣住,她這剛回家,平白無故就兜頭兜臉挨了這一通罵,打頭一句還是罵她蠢,王氏嘴唇都顫了顫,一時隻覺又委屈又丟人,想要頂回去,偏偏一句句回想起來,竟然好像都沒罵錯。

    她就站在那,所得手和唇都哆嗦著,到底也沒敢回半句嘴,還真轉身準備折回柳郎中家瞧文氏去。

    柳康笙心裏鬆了一口氣,扒著門縫往外瞧的柳大郎和伍氏心裏也大鬆了一口氣,恰在這時,正屋裏發出哐一聲悶響!

    王氏陡然瞧了過去,而後一雙眼瞪大,想到這家裏一個人都沒有,想到大白天閂著的院門,想到她剛才在外邊拍了半天的門都無人應答,王氏腦子裏轟轟的,炸出了一串的聯想。

    一時裏就連她剛進門就挨了柳康笙兜頭一陣痛罵,她要進屋又被柳康笙喝止,急攆著她去柳郎中家都被王氏陰謀化了起來,她猛然轉頭看柳康笙,果見他麵色有一瞬的變化,王氏一下子認定了自己的所有猜測。

    柳康笙有貓膩,見不得人的貓膩!

    她身形似一陣風一樣刮進了堂屋,衝進了自己住的正房,門被怦一聲推開,柳康笙緊追著跟進來也沒能攔住。

    門扇砸在壁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震響,滿腦子奔著捉奸而去的王氏,一照眼隻看到屋裏被堵了嘴五花大綁在椅上的柳漁,對上的是柳漁一雙滿眼是淚的臉。

    仿佛是一道悶雷活劈在天靈蓋上,王氏被劈得木了,傻怔在當場,隻一雙眼瞠著,不知道眨眼,忘記了呼吸。

    那是柳漁,這是她的房間,可她的女兒為什麽會被五花大綁在她的屋裏。

    怔懵過後,是一聲幾近淒厲的叫喚:“漁兒!”

    王氏每一根發根都炸豎了起來,幾乎是撲進了屋裏,撲向了被捆著的柳漁。

    這一刻的王氏,對柳漁的愛護,撲向柳漁的心痛,都是真真切切的,是一個最尋常、最普通的母親最真實的反應。

    在這一刻,柳漁相信,王氏是愛她的。

    這一份母愛,還沒能貼近,柳康笙的手由後邊伸來,扯住了撲向柳漁的王氏,也捂住了王氏即將潑天哭嚎的聲音,他黑沉著臉,拽著王氏:“跟我出來!”

    柳漁定定望著王氏被柳康笙拽著,一麵掙紮一麵踢打柳康笙,兩個人糾纏著出了這間臨時的囚牢。

    她知道,王氏真正要做抉擇的時候到了。

    王氏不是不愛她,她隻是不總愛她。

    柳漁有時能從王氏眼裏看到模糊的恨意、懼意、以及一種愛恨交加的叫人看不懂的情緒,盡管這種時候極少,可她都記得。

    她不能明白,始終也不明白,一個母親看自己的孩子怎麽可能會有那樣複雜難辨的情緒。

    可若說她並非親生,又不像。

    一如此時,如王氏那樣懼怕柳康笙的一個人,這時敢踢打咬抓給柳康笙全上,她在小處會虧著她,在大處卻又肯護著她。

    柳漁靜靜閉上眼,安靜等待,等一個謎題的揭曉。

    ~

    柳家灶屋裏,柳康笙製住瘋魔了一般的王氏,壓著極低的聲音喝斥:“瘋夠了沒有?你想想清楚,是把她送走還是你死?”

    “我不是要把她怎樣,隻是要把她送遠,遠遠的送走,找的都是靠得住的人,收極少的銀子,隻要對方替她找個好人家,往更南邊去,北邊去,東邊西邊都行,隻是不能留在這裏,你明白了沒有!她那張臉,留在這裏,遲早要禍害了我們一家。”

    王氏的掙紮漸漸脫了力道,手顫著,臉顫著,淚糊了一臉:“我不會讓她出去的,是你讓她學刺繡的,是你讓學的,今天開始,我就不讓她學了,她以後都不會出去的,會和以前一樣,就在家裏,繡的東西都由我去賣,再過兩年,就在柳家村,或是更偏一些的村子裏,我替她找個夫家,啊。”

    柳康笙卻是冷哼:“你想捂就捂得住嗎?這月餘在鎮上行走,你就確定沒有哪家人看上她?”

    王氏幾近崩潰:“我不同意,你不同意,誰看上了也沒用!”

    “天真!”柳康笙聲音高揚了起來,又即刻壓了下去:“你想想清楚,你不是隻有她一個女兒,你還有燕兒,我柳家還有一家子,你自己……哼,你心裏清楚。”

    “女兒大了總是要出嫁的,隻是讓柳漁嫁得更遠而已,找個富貴人家,給人做個妾室,她的日子隻會比我們都更好,沒讓她去受什麽苦難,她那樣的好顏色,就是隻做個丫鬟,也有出人頭地的一天,讓她走,是讓我們能安生,讓你以後能好生的睡一個安穩覺。”

    王氏嘴唇哆嗦著,眼淚流不盡也似,卻再不複初時瘋魔。

    柳康笙趁勢軟了聲調:“你以後還是靠大郎、二郎、三郎和寶哥兒,要女兒,你也還有燕兒,你要為你自己,為燕兒,為我們一大家子都考慮一些。”

    說到柳燕,王氏眼皮終於顫了顫,而後帶著一種幾近絕望的狠厲,盯著柳康笙:“你發誓,你真的是把她賣到大戶人家做正經妾室的。”

    柳康笙眼皮子顫了顫,而後毫不遲疑舉起了手,豎了三指:“我發誓,我真的會跟牙婆要求把柳漁賣到大戶人家做丫鬟或是為妾。”

    王氏列死盯著他,腮肉裏咬出一絲血腥味兒:“接著說,如果違背了誓言,就讓你柳康笙斷子絕孫!”到口邊還有一句生兒為奴女為娼,想到柳燕,生生咽了下去。

    這歹毒的話,叫柳康笙身子不由得顫了顫,心裏恨王氏這些年的溫順都是裝樣,提,他是一定會跟牙婆提的,在王氏沉沉的目光逼視下咬牙切齒道:“如違背誓言,就讓我柳康笙斷子絕孫。”

    王氏整個人癱軟了下去,而後捂著臉嚎啕哭了起來。

    柳康笙急得一把捂住她嘴:“嚎什麽,怕沒人知道是吧?告訴你,咱們家不能背賣女的名聲,柳漁不是被賣了的,她是自己丟了的。”

    ~

    王氏失了魂一般回到了正屋,柳漁對上她通紅的一雙眼和眼裏的絕望,王氏做了什麽選擇已經不需分說了。

    她又被放棄了一次罷了。

    作者有話說:

    我盡力了,我寫東西比較慢,碰上好寫的劇情能寫得快一點,出來的字數就會多一些;難寫的劇情就出來得少一點,隻有一點相同,每天一醒來就坐在電腦前,除了吃飯,一直寫到發文。這個情節牽扯到女主的身世線,確實不是我幾句話就能交待完的。

    注:“老牛還舐犢,凡鳥亦將雛。”——唐.權德輿《璩授京兆府參軍》感謝在2022,04,03 21:00:01~2022,04,04 21:09:1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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