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龔心文      更新:2022-08-13 21:59      字數:3302
  第46章

  阿鳳睜開眼, 發現躺在屬於自己的, 熟悉的房間, 熟悉的床上。雙手,頭部和左肩的傷都被嚴嚴實實的包紮好了。

  他勉強坐起身來,感到腿上壓著一點重物。

  一個小小的身軀,靠著床沿, 趴在他腿上睡著了。那張本來還算白淨的小臉上,此刻又是鼻涕又是眼淚,混著烏黑的煙灰,簡直慘不忍睹。

  她還毫不自知的張著嘴,把口水流到被子上, 睡得正香。

  阿鳳看一會小秋那張貓一樣的圓臉, 心中突然就鬆了口氣。

  還好沒死, 不然還不知道她要哭成什麽樣。

  他輕輕抽出腿來,從床上站了起來, 感到一陣因過度失血而帶來的眩暈。

  扶了一下牆, 他定了定神, 向著門外慢慢走去。

  正端著一盆水進門的碧雲看見了, 趕忙放下水盆來扶他。

  “你要去哪?你傷得很重,你不能亂走,主公交待我照顧好你。”

  “有勞了,不必費心。”阿鳳掙開碧雲的攙扶,蒼白著臉,倔強的向外走去。

  “誒……”

  碧雲喚他不住, 隻得歎了口氣,回到屋中。

  這麽個冷冰冰的人,秋怎麽就那麽喜歡和他待在一起呢。

  碧雲擰了毛巾,給趴在床邊的妹妹擦了擦那張髒兮兮的臉。

  打了月餘的仗,這個孩子天天跟著在陣地上忙上忙下,小小的身軀實在是累壞了,才睡得這麽香。

  主公回來了,很快就會打退敵人,一切終於就要好起來了。

  碧雲摟了摟懷中的妹妹,姐妹兩坐在地上,頭靠著頭,挨著床沿,安心的陷入了夢境之中。

  東市上,十來個奴隸興高采烈的走在一起。

  為首的男人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然而引人注目是他雙手各提著的那一掛血淋淋的人頭。

  他把那些用頭發結在一起的人頭,往書記官麵前一丟,“算首級!”

  “盛哥威武。”

  “盛哥厲害啊。”

  “大家能有一個就算很不錯了,隻有我盛哥一人就十幾個,哈哈。”

  盛哥用短劍挑起地上一個人頭,甩到了雖然負了傷,卻一無所獲的六猴兒身上。

  “接好了!咱們幾個兄弟中就你沒有,這一次哥幫你一把,下次別想再有這種好事。”

  六猴兒一把接住那被汙血覆蓋的人頭,一點兒也不嫌髒,抹著淚道:“謝謝盛哥,謝謝盛哥。”

  書記官仔細清點完人頭,取出紙筆,詢問道:“姓名,籍貫,年紀?”

  盛哥:“名盛,沒有姓,不知道生在哪裏,不知道年紀。”

  書記官很習慣這種情況,抬起頭認真解釋道:“你現在脫了奴籍,必須要有一個全名,好給你編寫正式的戶籍。”

  “我老娘好像姓楊,那我也信楊好了。楊盛。”盛哥臨時給自己起了個全名。

  書記官先翻出一本厚厚的冊子做了仔細的記錄,又取出一個楊木削成的木片,在上麵寫上楊盛的姓名,年紀,外貌特征和分配的籍貫。

  遞給他細細交待:“這個是‘驗’,是你作為晉國國民的身份象征,一定要小心收好,如若遺失,需請三位鄰居作證,加上裏正,一起拿著村長開的文書,到縣郡以上的衙門才能補辦,十分麻煩。”

  楊盛接過來看了看,見那木板打磨的光滑,上麵細細密密的寫滿自己不認識的小字。

  這樣我就不是奴隸了。

  他小心的摩挲了一會那片小小的木板。

  周圍的兄弟興奮不已,一個個接過來來回傳看。

  “楊士伍此役梟敵首記一十五,晉一級公士爵,得一傾田,一處宅。”那書記官又拿出一小支柳條,在上麵細細寫了一排字,交給楊盛。

  “你的戶籍落在汴州東南方向十裏地的祥符縣,士甲鄉,拿著你的‘驗’和你手上的‘傳’,去縣裏找縣丞報道,他會根據我們這裏發過去的文書核對你的驗、傳,讓鄉長給你安排一傾的荒地和三十步見方宅基地,另外還可領取兩千錢,作為建房子的補助。第一年開荒國家不征你稅。”

  楊盛和他的夥伴越聽越是興奮,最後忍不住哄的一聲,歡呼了起來。

  至於書記官說的那句:“不過這些都要等此次戰役打完,方能去辦理。”都已經被男人們的歡呼聲淹沒,幾乎無人聽見。

  東市的廣場上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歡呼聲。

  即使很多人根本連一顆敵首都沒拿到。

  但人心被這種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希望所鼓舞,士氣如潮水一般的高漲了起來。

  阿元坐在牆角,他抱著腦袋,感到自己的雙手還在顫抖。懷中揣著今天分發下來的食物,明明是又香又軟的白麵饃饃,但他卻一口都吃不下。

  胃裏一陣陣的湧上酸水,讓他惡心想吐。

  他自以為有一身的力氣,在村裏,不論是打獵還是打架,他都是一把好手,一定能很快適應戰場。

  然而今日,到了那千萬人的戰場之上,他才發現自己以為的那些勇狠,在真正的戰場上都如兒戲一般好笑。

  異族的敵人,並不像村中傳說中一般有惡鬼一般的樣貌。

  相反,他們和自己一樣,一刀砍上去,同樣會翻出白花花的肌肉,同樣會噴出血紅的鮮血。

  他看到一個犬戎的男子,就在自己眼前被破開了肚子,躺在地上翻滾哭嚎。

  然而他必須跟著自己的同伴,衝上前去,用抖著的手,一刀一刀砍在那個哭求的身軀之上。直到血液浸透了他的鞋子,直到那個掙紮的身軀,不再動彈。

  但如果他不舉起自己的刀,那倒下的就很有可能是自己,是自己身邊的同伴。

  他完全辨不清東西,分不清南北,在雜亂的人嘶馬蹄,和滿天的刀光劍影中,他隻能牢牢記住這幾日訓練中教官反複強調的一點——緊緊跟在自己小隊的十夫長身後。

  十夫長看著百夫長的旗幟,而他隻負責盯著十夫長的身影。十夫長砍哪,他們擁上去砍哪兒,十夫長向哪衝,他緊跟著向哪衝。

  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戰役終於結束了,他忍不住吐了三次。

  別說敵人的人頭了,阿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著走到這裏的。

  他從衣領中拽出一枚掛在脖子上的小小護身符,這是臨行的前一天,妻子阿娟特意給他掛上的。

  真想丟了武器盔甲,回家,回家找到阿娟,抱著她,把頭埋進她柔軟的胸膛,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想了。

  一群男人在他不遠處歡呼起來,那個臉上有一道疤的男人一次就砍夠了十個敵人的首級。

  阿元記得這個叫盛的男人,他在戰場上不要命的瘋狂殺敵,令人印象深刻。

  在昨天,這個人還是一個最低賤的奴隸,而今天,他憑著那十幾個人頭,不僅脫離了奴籍,甚至越過了自己,成為了一名公士,有了一百畝的田,有了三十步見方的宅子。

  阿元咬了咬牙,拽緊了手中的護身符,“阿娟,你等著我,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砍下至少一個頭。”

  六猴兒緊張得把盛哥分給他的那一個人頭擺上了書記官的桌麵。

  “姓名?”書記官例行公事的問道。

  “我……我也沒姓,我根本不知道我娘是誰。”六猴兒不好意思的摸著腦袋,“那我也跟著盛哥姓好了,叫,叫楊六猴。”

  “哈哈哈……”周圍一陣哄堂大笑。

  嚴謹的書記官都笑了起來:“叫楊陸厚。”

  他隨口給六猴兒起了個名字,這一日之間他不知道替這些奴隸起了多少名字。

  六猴兒千恩萬謝的領了自己的“驗”,美滋滋的看著自己那正兒八經的大名。

  “多虧了盛哥,不然我不曉得什麽時候才能有這個名字。”六猴兒楊陸厚興奮地回到盛哥身邊,狗腿道,“我看這全場,都沒一個比得上咱盛哥的人,其實能像我這樣,保著小命沒事,腿還沒軟的,就算不錯了。”

  “人外有人。”楊盛哼了一聲,抬了抬下巴,“你們看那邊。”

  眾人抬眼望去,一個黑衣黑甲的年輕男子,正向著這裏慢慢行來。

  他目光冷漠,滿身血汙,即便是純黑的衣物,都掩蓋不住那熏天的血腥味,直如一尊修羅地獄中歸來的羅刹緩緩而來。

  他騎著一匹馬,身後還牽著一匹。兩匹馬的馬背上,掛滿了小山一般的頭顱。那些麵目猙獰的頭顱上發絲虯結,濃稠的鮮血順著馬腿一路滴落。

  那人走到一位書記官的桌前,數了一天人頭的書記官員都吃了一驚,站起身來,喊自己的同伴前來幫忙。

  “我天,這得升多少級啊?”楊陸厚張大了嘴,輕輕說。

  “三級的簪嫋以內,是按人頭獎勵,要想升到四級的不更,五級的大夫以上的爵位,光靠人頭就沒有用了。”楊盛低聲說道。

  楊陸厚疑惑道:“是這樣嗎?四級以上的爵位。我想都沒想過。”

  “你必須想,要想拿到四級,靠的是三級爵位的隊長所帶的團隊取得的戰果。”楊盛眯起雙眼,他不願認輸,“你們都跟著我好好幹,我們雖是奴隸,也沒什麽比別人差的地方,一樣也有封侯拜相的機會。”

  “你看紅衣服的那人,他帶隊守住了城門,他這次拿的功績,想來就足夠封四級爵位。”

  阿鳳滿身的繃帶,披著他紅色的外袍,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沿途數名敬服他的甲士,都上前想要扶他一把。他微微抬手謝絕了。

  他走到一名書記官麵前,伸手搭在墨橋生肩上,輕輕喘了口氣。

  “傷得這麽重,怎麽還走出來,何必如此著急。”墨橋生責怪了一句,但其實他很理解阿鳳的心情。

  “我……我叫鳳。”阿鳳對著書記官開口道。

  “他叫鳳,姓程,程鳳。”一個聲音響起。

  宣台的樓梯上走下一個人,那人頭束金冠,麵如冠玉,眼中微微帶著笑,長身立在台階上,開口道,“賜他國姓,從今而後,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