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作者:龔心文      更新:2022-08-13 21:59      字數:3230
  第45章

  阿鳳走下城牆, 邊走邊咬著手中的包子, 白麵發的皮, 中間包著肉餡,雖然是涼的,但是依舊很好吃。

  這也許是我最後吃到的東西了。

  阿鳳對自己說。

  嵬名山的身手他見識過,強大而且凶猛, 就連俞將軍都差點命喪在他手中。阿鳳很清楚目前的自己不是他的對手。

  曾經他活得很苦悶,但他依舊很舍不得這條命,為了活下去,不論什麽樣的屈辱他都可以忍受。

  如今,一切似乎都變化了, 吃得也好穿得也暖, 活得有點人樣了, 但他卻決定去麵對死亡。

  這是為什麽?

  阿鳳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的腳步毫不停歇的向著城門走去。

  在城牆的內部,無數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 頭頂著木板, 防止被隨時飛入城的流箭射中, 忙忙碌碌的幫忙運送物資, 救治傷員。

  這其中,大部分都是老人,女人甚至還有孩子。

  甕城崩塌了一角,男人們擠在那裏,抓緊搶修,企圖在敵人第二波攻擊來臨之前, 堵上那個缺口。

  他們都是為了什麽?就為了那一點田?那一道新政?

  還是為了那一個人。

  為了那個人帶來的那一點曙光,為了他帶來的那一點期待。

  阿鳳閉了一下眼,腦海中浮現一道身影,他握緊了手中的槍。

  “鳳。”

  有人在喊他。

  阿鳳回了一下頭,小秋趴在牆頭,盡力露出那黑漆漆的麵孔。

  “你……好好的回來。”

  阿鳳看了她一眼,轉回頭去。

  肖瑾正在內甕城組織敢死隊,看見他下來,按住他的肩膀,“鳳,活著回來。”

  “鳳。”

  “是鳳。”

  “有阿鳳在。”

  “必能趕走那戎狗!”

  “趕走戎狗!”

  敢死隊的成員看見阿鳳翻身上馬,士氣大漲。

  這些日子並肩作戰,阿鳳的武力值有目共睹,已經成為他們心目中僅次於俞敦素的存在。

  此刻俞敦素受了重傷,人心惶惶,主動出擊的阿鳳給了他們信心和力量。

  阿鳳提搶上馬,領軍出了城門。

  遠處狼煙滾滾,一隊犬戎輕騎,成三角錐狀氣勢洶洶向著他們直撲而來,領頭之人膚色黝黑,身如鐵塔,正是犬戎名將嵬名山。

  阿鳳策馬前行,毫不畏懼,正麵迎擊。

  嵬名山使一棗陽槊,槊尖倒勾利刃閃點點寒芒,仗著駿騎一衝之勢,向著阿鳳迎頭擊來。

  阿鳳心知此人力大無窮,使槍尖一挑,架開鐵槊,避其鋒芒。二人錯身而過,阿鳳隻覺雙臂發麻,槍身微微顫抖,心知自己在臂力上遠不是此人對手。

  二人調轉馬頭,電光火石之間便交換了三四招。阿鳳虛晃一槍,回馬向著城牆奔去,嵬名山尾隨起後,緊追不舍。

  阿鳳扭腰回身,拈弓搭箭,隻聽連珠箭響,七支利箭向著嵬名山周身要害接連撲去。

  阿鳳箭法超群,交戰多日,嵬名山早有防備,但卻料想不到他在奔馬之上,猶能回身連射七箭。一時間防不勝防,舞起棗陽槊連擋五箭,卻還是在胳膊和大腿各中一箭。

  嵬名山此人,凶猛異常,身中兩箭,不但絲毫不怯,反而激發出他的血性。隻聽他大吼一聲,折斷箭杆,鐵槊呼呼生風,向著阿鳳當頭劈下。

  阿鳳舉槍接槊,雙手虎口劇痛,一齊迸裂開來,鮮血登時沿著雙臂蜿蜒流下。

  他咬牙勉強撐住,那鐵槊越壓越低,直紮入他的左肩。

  他暴喝一聲,蕩開鐵槊。槊頭的倒刃勾下他肩頭一大塊血肉,一時血肉模糊。

  隻見這紅袍銀甲之軀,打馬錯身,右手橫槍,左手垂在身側,微微顫抖。血珠點點,滾落塵埃。

  嵬名山哈哈大笑,“看你的裝束,在晉軍中隻怕連個品階都沒有,又何必如此拚命。我惜你是條漢子,不忍傷你性命,隻要你下馬繳械,我保你在我犬戎軍中得到你應得的榮耀。”

  阿鳳紅著眼看著嵬名山,用帶血的手提起□□,無聲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城牆之上,麵色蒼白的俞敦素登上城頭,看著城門外渾身浴血的同袍,他咬牙道:“取我披掛!”

  “不可。”肖瑾皺眉,“你已經不能出戰了,誰叫你上來的?”

  “那怎麽辦?看著他死?如今你還能隻把他當一個奴隸來看嗎!”俞敦素大喝一聲,“來人!取我披掛!隨我出城!”

  此刻的阿鳳已經看不清眼前的景象,擦不盡的鮮血從頭上流下來,覆蓋住自己的視線。甚至無法抬起手來做下一次的格擋。

  “非要這麽頑固?既然你自尋死路,那休怪爺爺送你上路!”

  阿鳳勉強睜開一隻眼睛,透過血紅的世界看著對麵的敵人,敵人閃著寒光的武器,越靠越近。敵人的聲音卻變得很遙遠。

  “我不會賣了你,我保證。”

  “姐姐做的包子,可好吃了,吃嗎?”

  “鳳,活著回來。”

  至少,我也不是一個死了都沒人惦記的玩物了。主人,你那一諾之恩,今日我就算是還了。

  那猙獰的鐵槊臨到麵門之時,被一支橫過來的鐵槍噌的一聲穩穩架住了。

  嵬名山眼見就要取了眼前之人的性命,斜刺裏突然橫過一柄長|槍,那槍身架住他的鐵槊,以一股強勁的力道,蕩開他的兵器。

  一個黑袍黑鎧的年輕小將,錯過他的身側,冷冷看他一眼,伸手把阿鳳從馬背上提過來,二話不說,打馬回身揚長而去。

  嵬名山回頭一看,不知從何處殺出一隊晉軍,前鋒部隊像一柄尖刃,切入犬戎軍陣的右翼,打亂了他們進攻的陣型。

  那些晉軍士兵個個紅著眼,宛如從地獄間衝出的惡鬼,不要命的撲上前來。

  即便是以驍勇善戰著稱的犬戎鐵騎,看到那些一個個腰間掛著血淋淋的人頭,以拚命的架勢衝上來的敵軍,心中也不免生怯。

  一個半邊麵孔橫著一道刀疤,耳朵缺了一個口的晉軍小卒,一下滾到嵬名山馬腳之下,揮刀就砍馬腿。

  嵬名山大喝一聲,舉槊連戳,那人身手極其靈活,四處打滾,避開嵬名山居高臨下的武器攻擊,悍不畏死,依舊抽著間隙砍向馬腿。

  戰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把嵬名山甩下馬來,嵬名山大怒,抽出腰刀,劈向那個小卒。

  那人舉刀一接,連退數步,卸掉勁道,

  他單膝跪地,不畏反笑,抹一把臉上的血跡,露出興奮地表情:“嘿嘿,你這麽厲害,是個將軍,你的人頭肯定很值錢。”

  墨橋生一路衝回己方中軍陣地,把阿鳳從馬背上提下,彎腰置於地上,望了一眼居帥旗之下的程千葉。一言不發,撥轉馬頭重新殺入敵陣。

  程千葉親自下馬扶起阿鳳,向著侍從官喝道:“軍醫!”

  “主人,你……親自來了。”阿鳳舉了一下帶血的手,被程千葉接住了。

  “鳳,你撐著點,大夫馬上到。”

  阿鳳拚死擋住敵方大將,阻其入城,令所有在遠處看到這一幕的人都為之動容。

  這個奴隸,程千葉初始並不太喜歡,當初他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引發了程千葉些微憐憫之心,又看著橋生的麵子,才勉強收留了他。

  除了出於人道,讓醫生為他診治一番,自己並沒有對他做過任何事,幾乎沒有關注過他的存在。

  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個本來顏色渾濁的男子,竟然像一日日沉澱之後的美酒,變幻出清澈而具有魅力的酒紅色。那經曆了風霜醞釀之後的明媚色澤邊緣,繞著一道燦燦的金邊。

  我配得上你這樣效忠嗎?我什麽都沒為你做過?

  軍醫很快趕來,就地給阿鳳包紮起鮮血淋漓的傷口。

  阿鳳微微睜開雙眼,目光始終流連在程千葉的身上。

  “我……能遇到您這樣的主人,讓我看到這個世間的希望,我這汙濁的一生,到了最後也算值了。”

  “你撐住,”程千葉握住他的手,“隻要撐過了這一次,你就再也不是奴隸,和大家一樣,成為一個人,一個平等的人。”

  “主人……我,我隻有名字,沒有姓。”他虛弱的,宛如交待遺言一般,說出最後的願望,“我要成為一個人了,你能不能給我賜個姓?”

  程千葉側了一下眼,忍住眼中的淚:“你撐過這一次,我才給你賜姓。”

  “鳳。”她握緊這個男人冰涼的手,希望能給予他一絲力量,“你不隻看到這麽一點,你還會看到更多。我發誓,總有一天,讓這個變態的製度,從這塊土地上消失。”

  “這世間再沒有奴隸。不再會有小孩,受你曾經受過的罪。”

  “我想讓你親眼看到著一切,你跟著我來,我們一起努力實現這一切。好不好?你答應我?”

  阿鳳閉上了眼睛,眼角噙著淚,微微點點頭。

  犬戎的大軍,被晉軍援兵的先鋒部隊衝散了陣型。

  不得不鳴金收兵,退出二十裏餘外,犬戎大將嵬名山身中兩箭,逃回營地不提。

  汴州城門大開,主君親自率兵來援,使得城中士氣大振,歡聲一片,被強敵圍困了月餘的陰鬱之情一掃而空。

  城內人心雀躍,軍民一心,打掃戰場,加固城防。

  在城東的集市處,數名軍中的書記官,設立了桌案,收點士兵們上繳的人頭數。

  東麵一行人負責記錄著軍功,西麵一行人負責在一塊塊削好的楊木板上寫上名字,發放給脫了奴籍的奴隸。

  此物叫做“驗”,是在汴州推行的新政策,所有在汴州的晉國國籍之人,都發放一塊材質不同“驗”,以證明國人身份。

  但凡在這次戰役中,取得了敵人首級的奴隸們,都興高采烈的提著血淋淋的人頭,排著隊領取這個象征著平民身份的“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