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秦淮河畔, 某機關單位家屬樓，這裏是爺爺奶奶住的地方。

  　　林薇帶著秦浚生來到了小區門外，她本來想看幾眼就離開的, 但這一看，她的目光被車棚裏的一輛三輪車給吸引住了。

  　　車身都被鐵鏽所覆蓋, 車兜裏有個小板凳。她上前去推了一下，車輪滾出一步, 就跟一個老人踏出一步那麽遲緩。

  　　第二下稍稍容易些, 也滾得更遠了些。到了第三、第四下, 三輪車掙脫了鏈條，斑駁的鏽漆哐當當掉了一地。

  　　這一瞬間，她想到了很多年前的傍晚。

  　　那是一年級放暑假的時候，爺爺踏著三輪車, 把她從爸爸家接到這裏住了一段時間。

  　　小孩子生性貪玩, 她也想騎一騎爺爺的三輪車, 可是她的個頭太矮了, 伸直的腿兒還夠不到腳踏板, 她就站起來騎三輪車, 身體整個趴在了車盤上。

  　　爺爺就站在一旁護著她，老人家一邊跟著三輪車跑，一邊喊道：“小雨, 慢一點，別摔著了！”“小雨，你騎慢點兒, 爺爺快追不上你了！”

  　　那時候, 她還叫小雨, 和現在的名字沒有任何關係。

  　　***

  　　“薇薇, 別看了。”

  　　一隻手覆蓋在她的左手上，打斷了她的回憶。

  　　秦浚生見她露出悵然若失的神色來，不禁握住了她的手，離開了車棚。

  　　“浚哥，那輛三輪車是我爺爺的，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居然還沒扔掉。”林薇都覺得很神奇：“你看裏麵那張小板凳，那是我奶奶買的板凳。小時候我整個人都能坐在板凳上，現在我半個身子都坐不下去了……”

  　　秦浚生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你想騎三輪車的話，我回家帶你去騎。”

  　　林薇搖了搖頭：“不用，我隻是說說而已，再說我也沒有小時候那麽貪玩了，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

  　　她說的相當平靜，好像那些童年回憶不曾存在過一樣。但秦浚生心頭一緊，他從她平靜的語氣裏聽到了悲涼。

  　　這時候，秦浚生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對她道：“我去旁邊接個電話，你在這裏等我，我馬上就回來。”隨即走到了車棚後麵去。

  　　林薇也沒多想，就待在原地等他，直到一輛白色的奔馳車停在了正前方。

  　　……

  　　車上下來一個白淨的中年女人。身後跟著兩個半大的孩子。

  　　林薇抬頭正好看見這個女人，四目相對，她們都愣住了，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裏碰見。

  　　中年女人身後有一雙可愛的兒女，都是上小學的年紀，他們疑惑地跟在媽媽身後不敢吱聲。

  　　“江阿姨，好久不見。”

  　　既然湊巧遇見了，林薇客套地打了個招呼。

  　　這位是她名義上的繼母江淑琴，爸爸娶的第二任妻子，曾經也是一名牙科醫生。

  　　江淑琴很快恢複了平靜，她先讓兩個孩子上了車後座，關上車門，才走了過來，勉強擠出了個笑容，輕聲道：“哦，是你啊。你今天是來見爺爺奶奶的嗎？”

  　　“我不是來見他們的，我隻是過來看看，爺爺奶奶住的地方還在不在。”

  　　林薇假裝沒看見她一係列警惕的舉動，她保持著平靜的客套，不想和繼母發生任何言語衝突。

  　　江淑琴注意到她的右手上纏著繃帶：“你的手怎麽了？”

  　　“沒事。一點小傷而已。”林薇頓了頓，忍不住問道：“阿姨，爺爺奶奶他們兩身體還好嗎？”

  　　“還……好。”

  　　江淑琴再打量了她幾眼。17歲的小姑娘，出落得宛如花骨朵一般。再想想林薇在詩詞大會的表現，兩次都是全場第一名，簡直讓她的眼裏都生了釘子，恨不得把林薇給釘在恥辱牆上。

  　　她真的很不甘心：為什麽林紅亞那種人能生出這麽漂亮有才的女兒來？還活的這麽好？！

  　　林薇倒是不在意江淑琴怎麽看待自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從前還是挺同情這位繼母的，覺得自己和江淑琴一樣，都是林紅亞這個賭鬼的受害者。

  　　她明白江淑琴對自己抱著某些不好的看法。無所謂，她和程家的交集並不多，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正這麽想著，就見秦浚生從車棚後轉了過來，一下子吸引住了江淑琴的注意力。

  　　秦浚生剛接完了電話，他一回來就牽住了林薇的手：“我媽馬上過來接我們，先去路上等。”

  　　江淑琴看到他們兩親密的牽手動作時，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

  　　這個小男生，長相氣質都是一流的。但態度很傲慢的樣子，連個招呼都不打，便牽著林薇要離開。

  　　他怎麽會和林薇混在一起？他知道林薇的母親坐牢了嗎？

  　　種種念頭湧上心來，江淑琴有些失了分寸。

  　　“林薇，阿姨忘了問你一句，你的媽媽最近還好嗎？”

  　　眼看兩個孩子越走越遠，江淑琴佯裝慈祥地問出了這句話，臉上的笑容假的不能再假。

  　　她不想讓林紅亞那種人的女兒洋洋得意下去——母債女還天經地義。

  　　“……”

  　　聽到這句話，林薇和秦浚生同時停住了腳步。

  　　***

  　　林薇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什麽存在感的路人甲，是擺在言情小說裏都掀不起波瀾的女N號。

  　　一來，她不喜歡和人爭鬥誰錯誰對，除非是孫亦卓這種害了她一輩子的仇人，否則她都不會隨意去指責某個人的缺點或優點。這樣就沒了很多爭議的話題。

  　　二來，她盡量避免和長輩們發生衝突。比方說爸爸這一方都討厭她，所以她也從不主動去找爸爸一家。

  　　哪怕是高中兩年沒錢吃飯，天天啃玉米棒子，她都沒有跟爸爸多要一分錢。更沒有責備過繼母一句話。

  　　但是……江淑琴這是怎麽回事？！

  　　她困惑地看了一眼江淑琴，把繼母的表情盡收眼底。

  　　想看看江淑琴是故意找茬，還是真不知道林紅亞已經伏法坐牢？

  　　江淑琴看見繼女無話可說，更加意有所指地說：“阿姨記得，上次我見到你媽媽的時候，她好像快要結婚了吧？你現在的繼父叫什麽名字？”

  　　江淑琴講的都是幾年前的舊事了。趙磊進了監獄後，林紅亞後麵還談過幾個對象。但都在結婚前夕被對象發現欠了一屁股賭債，於是林紅亞一直沒能再婚。

  　　林薇聽到這裏才確信：江淑琴在裝不知道，而且這般演技實在是太拙劣。

  　　“江阿姨，你問的這些問題，你心裏都有答案的吧？”林薇匪夷所思地看著這位繼母。

  　　一個四十歲的女人跟一個未成人搞這種心眼，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江淑琴還不如幹脆點，直接說我討厭林紅亞，她活該去坐牢算了。

  　　“阿姨真的不知道你媽媽的近況，所以才問問你。”江淑琴看了一眼她身邊的男生，臉色更加和藹可親：“這是你的男朋友嗎？叫什麽名字？他在哪裏上學呀？”

  　　秦浚生是什麽樣的人精？他早已看出了某些苗頭來，尤其是聽到這句話，他就明白江淑琴的目的是什麽。

  　　他不禁心中泛起一股惡心，不緊不慢道：“薇薇，這位江阿姨是不是想故意引導你說出媽媽坐牢的醜事，好讓你在我的麵前丟臉？”

  　　他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jpg

  　　林薇：“……”要說直白，還是浚哥說話最直白！

  　　“浚哥，我和你可能想到一塊去了。”她沒有他那麽直白暴力輸出，隻好走旁門左道，當個輔助輸出的陰陽人。

  　　秦浚生說懟就懟：“我記得，林阿姨進監獄前，警方還通知過你爸，跟你爸再三強調過：遺棄撫養未成年人是非法的，你爸必須支付你的生活費，一直到你18歲成年為止。從這一點來看，你爸肯定知道你媽坐了牢。”

  　　“江阿姨，我爸既然收到了警方的通知，不可能不告訴你這事的。”林薇順著他的思路往下擼。

  　　“那江阿姨故意提起你媽媽坐牢一事，還佯裝她自己不知道，其心可見一斑。”秦浚生還是一臉平靜，說出的話倒是氣死人不償命。

  　　林薇：浚哥好犀利！

  　　所以秦老大的綽號真不是白叫的，jpg

  　　他不光是學習牛逼，這膈應人的能力，也是很牛逼……

  　　“……”

  　　江淑琴瞬間人都傻了，這兩個孩子，是在接龍懟她？

  　　尤其是這個小男生，他明明知道林薇的母親在坐牢，他還護著這種人做什麽？!

  　　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在兩個孩子的目光逼視之下，她臉上的表情好像吃了一隻蒼蠅一樣。

  　　****

  　　正說著，一輛限定版黃色法拉利超跑停在了小區門口。

  　　何盈姿剛才和兒子通了電話，跟沈台長講完事後，就過來這裏接兩孩子回家。

  　　這輛土豪金超跑實在太惹眼了些，連小區保安都在頻頻回頭：誰家住戶這麽大款，買得起千萬豪車？

  　　“她好無聊呀，浚哥，我們還是走吧。”

  　　看見何阿姨的車來了，林薇牽過秦浚生的手，她不想再和江淑琴起什麽言語矛盾。

  　　“是啊，她這麽無聊，肯定是她平時沒事做，下班太閑了。”

  　　秦浚生稍稍挑眉，他明明在笑，但是笑容裏藏著綿綿不絕的刀子，是冰冷的警告之意。

  　　居然被兩個孩子說自己無聊，江淑琴繃不住臉了，她的聲音驀然尖銳起來：“林薇，請你以後自謀生路，你馬上就要成年了，你爸爸不可能再給你一分錢的！”

  　　林薇：……這不是廢話嗎？

  　　她還沒啥反應，但秦浚生腳步一停，回頭一瞥，目光射向了江淑琴。

  　　他的目光十分冷靜，甚至冷靜到令人自慚形穢。可事實上，林薇看出這是他火山爆發的征兆。

  　　“阿姨，薇薇的生活費我秦家全包了，我爸名下資產幾百億，供得起她過上最好的公主生活！”

  　　“她母親的事我當然知道，但誰都不準把她和林紅亞那種人混為一談！”

  　　“如果你再敢侮辱她的話，我會讓你和你老公一起付出代價！”

  　　……

  　　直到回程的車上，林薇還是一臉懵逼的狀態。

  　　用通俗的語言來說就是：她第一次見證到了秦浚生耍大公子脾氣的那一麵。

  　　秦家當然是很有錢很有地位的人家，但秦浚生不是那種高調的富二代。他和他爸爸的性格很相似，都是儒雅隨和的謙謙君子。平常給她的感覺絕對沒有高高在上。

  　　這一次浚哥和江淑琴起了正麵衝突，她才意識到一件事：他真是一個天生的領導者和上位者。估計這會兒，江淑琴正在家裏氣得吐血吧？

  　　想到這裏，她不禁幽幽歎息一聲：我不犯人，人何必冒犯我的生活呢？

  　　秦浚生捕捉到了她的歎息聲，安慰了一句：“你繼母那種人的話，不用放在心上，就當她放屁好了。”

  　　“浚哥，你說話越來越沒品了啊。”林薇：你罵街的詞匯真的不如我多？

  　　“跟她這種沒人品的女人打交道，不需要講究有品還是沒品。”秦浚生首次近距離體驗到了她的無奈和委屈。

  　　林薇心裏有些鬱悶，她不由得解釋道：“浚哥，我從來不想把你和秦家當做一件耀武揚威的工具。我隻希望我和程家，和江淑琴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他們恨我討厭我，這都可以理解，我也從未想過討好爸爸和繼母。”

  　　“他們憑什麽恨你？你也是個受害者！”秦浚生斬釘截鐵道。

  　　“……”

  　　林薇默了默，千言萬語，她一時間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還是開車的何盈姿打破了她的沉默：“薇薇，回程的路還長，你可不可以跟我們說一說，當初你是怎麽離開程家的？”

  　　林薇點了點頭，第一次坦白了自己的過去。

  　　***

  　　事情要從18年前說起。

  　　那時候，她爸剛開始工作，就在醫院裏和江淑琴談戀愛，結果出現了她媽這個第三者。

  　　18年前，連她的爺爺奶奶都認可了江淑琴這個未來兒媳婦。沒想到有一天，爸爸喝醉了，和她媽媽發生了那樣的事，於是媽媽懷了孩子，爸爸不得不娶了媽媽。

  　　江淑琴得知消息以後，離開了南京去北京發展，算是被情所傷遠走天涯。

  　　之後就是她出生了。江阿姨也在北京嫁，，，，，/依一y?華/了人，但是沒幾年江阿姨還是離婚了，據說她是對她爸爸念念不忘。

  　　直到8年後，她媽媽的醜事曝光，還跟一個賭場老板跑了，這件事讓程家的門楣倒塌，顏麵掃光。爸爸勃然大怒，開始著手把她和媽媽趕出程家。

  　　江淑琴也聽說了事情的經過，從北京跑回南京安慰了爸爸。兩人的感情迅速重修舊好……

  　　另一邊，她的爺爺奶奶都是醫學界的權威，兩個老人家一聽到這件事，雙雙犯了高血壓，直呼是家門不幸，居然出了一個放蕩的兒媳婦，還是個欠債上百萬的賭鬼。

  　　事後，程家召集了家族大會。由大伯做主，宣布將她和媽媽永遠除去程家族籍。

  　　……

  　　“我家祖上住在一個叫南平村的地方，具體的……我也記不清了。隻記得裏麵供奉著很多祖先牌位。我第一次進程家祠堂，就是大伯宣布我和媽媽除去族譜的那天。”

  　　那一年她才8歲，上小學二年級。

  　　有一天放學，大伯忽然來接她，車上還坐著堂哥程玉琛。

  　　她看見哥哥和大伯的臉色十分可怕，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就拉了拉哥哥的袖子：

  　　“大伯要帶我去哪裏呀？”

  　　堂哥什麽都沒說，隻是拿出了一根棒棒糖給她，她乖乖吃糖就不說話了。

  　　半天後，大伯的車開進了程家祠堂，她走進一個古老的院子裏，看見走廊上站滿了自家親戚。

  　　大伯把她帶進了祠堂，嗬斥一聲“跪下！”。命令她跪在了祖宗牌位前，接著在上百名族人麵前宣布道——

  　　“你母親玷汙了程家的千年清譽！”

  　　“你和你母親從此以後除去族譜，以正家法！”

  　　滿屋子的親戚們都冷冰冰地看著她，沒有一個人願意出來說一句：母親的罪，不責女兒。

  　　隻有堂哥在家法結束後，用雙手捂著她的眼睛，把她帶出了宗祠，一路帶到了大院門外。

  　　“以後，你隻能自己長大了，爸爸和哥哥不會再陪你。”

  　　堂哥蹲下身來，他再掏出了一根棒棒糖，臉色十分隱晦，一字一句道。

  　　“哥哥，小雨沒有做過什麽壞事呀，為什麽大家要把我趕出去？”她哭著問道。

  　　程玉琛不知道該怎麽跟8歲的妹妹解釋這一切，大人的世界太複雜了，也太過利益算計。

  　　“答應哥哥，無論你以後遇到什麽，都不要跟你母親一樣，跟著小混混學壞，你要遠離一切違法行為，遠離賭鬼和流氓……將來，你要做個對社會有益的好人。”

  　　這是堂哥最後給她的囑咐。

  　　當時13歲的堂哥，他盡己所能給了她微不足道的保護。

  　　……

  　　從那一天開始，她離開了程家，改名換姓慢慢長大至今。

  　　這些童年的往事，她第一次跟別人提起來：“後來，我爸爸還是娶了江阿姨。爺爺奶奶覺得是程家對不起江阿姨，所以答應江阿姨，等她風風光光進門後，就把我趕回外婆家去住，再也不給我一分額外的撫養費……”

  　　“爺爺奶奶也答應了江阿姨，不見我一麵。權當……我這個人，從未存在過。”

  　　這就是她埋在心裏很久的記憶。

  　　過去了十年，很多細節她都記不得了，隻記得堂哥囑咐的話：“要做個對社會有益的好人。”

  　　……

  　　車裏很安靜。秦浚生握緊了拳頭，心中說不上來的酸楚。何盈姿也歎息一聲，林薇家裏的這本經可真難念。

  　　林薇倒是很想得開：“我從前也經常抱怨自己的出生，但是後來遇見了你，我就想啊，如果我這個人不存在的話，那你的白血病不就沒法治了？”

  　　頓了頓，她笑了起來，很慶幸道：“所以我誕生於這世上還是很有意義的，我不光要完成上北大，研究癌症藥的心願，我還要陪你一起治好白血病……”

  　　鴻毛還是泰山，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隻有出生背景選擇不得。

  　　秦浚生握緊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心非常灼熱，跟他的心情一樣：“薇薇，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你的存在從來沒有錯，錯的是那些大人！他們把錯誤都推卸到你一個孩子身上，一個兩個都沒把你當人看待！”

  　　林薇愕然看著他，隻聽他冷冷道：“程廣華逃避撫養女兒的責任，把你丟在外婆家十年不管不問，你外婆去世的時候你才14歲，他可曾對得起你喊他一句爸爸？！”

  　　“林紅亞就不用說了，她想要過上好日子，嫁給她所謂的金龜婿，就拿你當做踏進程家的敲門磚。騙保縱火，騙孕騙婚，她比禽獸還不如，虎毒尚且不食子！”

  　　“至於江淑琴，她也不是什麽好人，她明明知道你隻是個無辜的孩子，居然還把仇恨記在你的身上……”

  　　講到江淑琴這個人，秦浚生沒有繼續往下說什麽。他打探到的某些消息證明：那一通舉報林薇的電話，應該就是江淑琴打給電視台的，她對繼女的一舉成名很是不滿。

  　　想到這裏，他十分鄭重道：“薇薇，你的事，我向來不會隨便插手。我可以尊重你的一切意願。但江淑琴的事，不管你怎麽想的，我都必須替你管一管。”

  　　“你保護了我的生命。這一次，就讓我來保護你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