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作者:荔枝很甜      更新:2022-08-13 10:34      字數:4414
  第110章

    往後幾日, 姬玉落始終是醒醒睡睡的狀態,且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了,因怕她醒時覺得身上的傷口太疼, 霍顯讓人在藥裏加了安神的, 常常一碗藥下去, 不到片刻她便又犯困了。

    有時醒在夜裏, 有時醒在白日,但每每她睜眼時, 總能看到霍顯坐在床邊的案上,見她醒來, 便會撇開圖紙來與她說話。

    姬玉落不知他看的圖紙是什麽, 就被他灌下一碗藥,昏昏欲睡。

    這日姬玉落醒時是在夜裏,一睜眼就看到霍顯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似也沒料到姬玉落會忽然醒來, 他沾了藥的指尖驀地一頓, 才去碰她赤著的肩膀。

    那裏被扒開了衣裳,露出被砸爛的血肉。

    這是被尖銳的梁貫穿的傷,幾日也沒有好全, 撕開紗布還是血肉模糊,是霍顯看一次心梗一次的地方。

    縱然他動作很輕, 但架不住藥酒清洗時太刺激,姬玉落皺著眉頭, 生生被痛醒。

    霍顯塗抹完藥,纏上紗布, 道:“疼嗎?”

    明眼人都能看出很疼, 但他下意識要問一問, 似乎姬玉落將疼字說出口,便能減輕些痛感。

    但她隻是盯著他看。

    她清醒的時間太短了,總覺得這幾日沒有看夠他。

    姬玉落不想要喝那帶著安神效果的藥,可霍顯不許她不喝,她現在沒有話語權,她躺在床榻上,隻能任他做主欺負。

    就這會兒,她聽見了腳步聲,聞到了藥味兒。

    倏地,霍顯手心被撓了一下,姬玉落揪住他的袖口,往下拽了一下,又拽了一下。

    霍顯心領神會,這是要說話的意思。

    於是他俯身下去,稍稍側耳,“要說什麽?”

    “霍顯……”

    她沒有下文了。

    霍顯便狐疑地側目看她,便見姬玉落目光停在他唇上,且正在很努力地仰頭。

    霍顯愣了愣,笑了一下,“要親嗎?”

    姬玉落很輕地“嗯”了聲,唯一還靈活的手指摳著霍顯的掌心。

    像隻急不可耐的小獸。

    霍顯怕她牽動傷口,將她好不容易抬起來的腦袋摁了回去,俯身碰上她的唇,不敢像從前一樣吻得太凶,隻得輕輕含一含她的唇。

    將她那幹澀的唇瓣抿濕了,才放開。

    就聽姬玉落離很近地說:“今天可以不喝那藥嗎,我不想睡了。”

    哦,原來是另有目的。

    霍顯當即挑了挑眉,“這就想誘惑我?沒用。”

    他直起腰,端端正正坐了回去,高聲道:“碧梧,藥端來!”

    姬玉落皺了下眉,似是負氣一樣閉上了眼。

    碧梧已經站在身後了,霍顯讓了讓,抬起下頷示意她上前喂藥,而後短促地悶笑一聲。

    他太壞了,他竟然覺得如此可憐兮兮的姬玉落分外招人喜歡,不能還口也不能還手,惱怒藏在臉上,五官每一分細微的變化都很生動。

    可霍顯不舍得她真一直如此。

    他挑開幔帳,說:“生氣吧,趕緊喝藥,痊愈了來和我單挑。”

    姬玉落不理他,喝過藥後就將自己塞回被褥裏。

    “主子。”

    門外傳來南月很輕的聲音。

    霍顯看了看姬玉落,聽她呼吸平穩,才抬腳出去。

    南月這幾日動用了所有能調動的人力,幾乎將京都翻了個底朝天,最後以長安為餌,才讓蕭元景甘願現身。

    確實如霍顯所料,蕭元景確實沒有離開京都,他也沒有與蕭騁或趙庸聯係,一來局勢太糟糕,聯係上也無用,二來蕭元庭丟了,他沒法與蕭騁交代。

    如今孤身一人,將自己藏在不起眼民巷裏。

    南月道:“人我帶回來了,主子可要見他?”

    霍顯卻三步下了石階,說:“先進宮一趟,人……我回來再見。”

    ,

    冬寒霧重,本該明亮的雲彩也顯得黯淡,朱紅高聳的宮牆樹立,將廣闊的天割成一塊四四方方,人仰著頭望不到太遠,像是被鎖在籠子裏的困獸。

    謝宿白膝頭壓著厚厚的毯子,手裏的白紙上畫著特殊的圖案,這圖案如今許多人是不認得了,但若是給上了年紀的老將們看,興許還有人覺得熟悉。

    這是前朝皇室的圖紋,當年他們的旌旗上就繪著這個樣式。

    隻是那些旌旗最終敗倒在大雍的起義軍麵前,但從未完全銷聲匿跡過,他們就像藏在暗地裏的蛇鼠,總在角落窺視,尋求機會想要給大雍來一次重創,百年過去,這些前朝餘孽仍舊想要翻盤重來。

    但曆史太過久遠,如今像謝宿白這個年紀的世家子,多半已經不知那些恩怨了,就連謝宿白也隻是從懷瑾那裏聽過幾句。

    湊巧見過這個圖紋罷了。

    而這是從穆勒身上拓下來的,穆勒是蕭騁的軍師。

    謝宿白少見地擰了擰眉,頭也不抬地問:“還沒來麽。”

    話音剛落,那邊銀妝就繞過屏風,說:“來了,在外頭候著,要讓他進麽?”

    傲枝看了眼謝宿白的神色,才朝銀妝點點頭。

    不多久,霍顯就從偏殿進來了。

    傲枝將其餘人遣開,隻剩自己給兩位奉茶。

    謝宿白請了他坐,他將那圖紙擱在桌上,開口問的卻是另外的事,“落兒恢複得如何?”

    霍顯看向他,說:“得養著。”

    這就是沒有大礙的意思了。謝宿白微微頷首,沒有再問,才說回正事,道:“你讓人給我呈此圖,是查到什麽?蕭家與前朝餘孽有所勾結?”

    霍顯道:“皇上可聽說過蕭家後宅的陰私?”

    謝宿白耳聽八方,這幾年他在朝中各處都安插了大大小小的眼線,但獨獨對後宅陰私沒有分毫興致,尤其是婦人之間道聽途說的傳聞,即便是少時有人拿到他麵前嚼舌根,他也會重重斥之。

    霍顯似也想到這茬,於是不等他回話,便繼續道:“有人說,蕭老夫人當年與蕭家外室子有染,蕭騁並非是老國公親生。”

    他說到這裏,停了停,“皇上可知道,趙庸因何要替蕭騁做事?”

    他是說趙庸替蕭騁做事,而非蕭騁替趙庸做事。

    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性質。

    人人都以為蕭騁是趙庸的棋子,就如同順安帝於趙庸、霍顯於趙庸一樣,都不過是趙庸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利而挑選的“卒”,就連霍顯也一直這麽以為。

    畢竟權閹趙庸,怎麽可能任他人擺布?

    直到姬玉落潛入蕭家府邸,窺見蕭騁與趙庸之間奇特的相處氛圍,霍顯才隱隱覺得不對。

    那是很細微的東西,但這細微才值得揣摩推敲。

    他跟在趙庸身邊的時間很長,他太清楚趙庸不會容許旁人在他麵前放肆。

    無聲的放肆也是放肆。

    這很不合常理。

    趙庸拋棄愚蠢的順安帝,扶持一個更難掌控的鎮國公,這更不合常理。

    霍顯想不出緣由,於是他授意籬陽暗中將蕭家查了個底朝天,但始終沒有頭緒,因為籬陽漏掉了那些令人不屑一顧的內圍陰私。

    還是到後來,姬玉落暗中命朝露探查蕭家外室子的內幕,她沒有查出蛛絲馬跡,因為催雪樓的人在京都並不比錦衣衛好用。

    籬陽才順著這條線,能比她更有效率。

    事情便要追溯到六七十年前。

    當年,前朝餘孽在南邊興風作浪,上上任的鎮國公蕭錦明奉旨前去平反。蕭錦明與現在的鎮國公不同,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武將,繼承了蕭家武將世家的精神,在馬背上打下赫赫戰功,當時的皇帝對他愛重有加。

    他也沒有令皇帝失望,凡是他出馬,沒有平不下的戰亂,那次南下平反亦是。

    “隻沒人知道,蕭錦明在那場平反裏救下一個名叫蘇漾的女子,並且隨軍帶回了京都,當時的國公夫人出身大家,且自嫁給他後便常年獨守京都,他不忍給妻子添堵,便把蘇漾安置在莊子裏。”霍顯眸色略暗,道:“一年之後,蘇漾替蕭錦明生了個兒子,叫蕭永。”

    謝宿白倏地抬眸,不動聲色地捏緊茶碗。

    這個叫蕭永的外室子與上任的老國公是兄弟,算算年紀,正與趙庸差不多大。

    如果趙庸便是蕭永,那麽一切就都說得通了,他幫蕭騁就是在幫蕭家,他本身也流著蕭家的血,但這與前朝餘孽有什麽幹係?

    除非……

    時隔多年,兩個人竟是仍有默契。

    霍顯在謝宿白抬眼的瞬間點下頭,道:“對,蘇漾身上流著前朝皇室的血脈,若前朝未亡,她應該算是個公主,趙庸身上同樣流著前朝皇室的血,蘇漾死前,便將身後的複國組織一並交到他手上。但是——”

    他似是覺得事情過於戲劇,輕蔑地笑了笑,說:“蕭永,也就是趙庸,根本無心複國,他一心隻想得到父親認可,回到蕭家認祖歸宗。”

    可惜,蕭錦明並不喜歡他。

    蕭錦明覺得這個兒子心術不正,若是冒然帶回蕭家,指不定要惹下什麽大禍,況且他過了十幾年安穩日子,早就不想折騰了,蕭永的認祖歸宗無疑會在後宅掀起風浪,蕭錦明實屬不願。

    他更希望蕭永能永遠當一個不見光的外室子。

    可蕭永怎麽願意?

    少年總是有烈性,總是不甘,總是好強,越是不被認可,他就越是惹是生非要引起注意,即便被丟在莊子裏,也沒少給蕭家添亂。

    也就是那個時候,蕭家有個外室子的傳聞滿天飛。

    可蕭永沒有得逞,蕭錦明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

    蕭永似是傷透了心,也看清了現實,從而不對蕭錦明抱有任何期待,他把目光放到了自己的大哥,也就是老國公蕭燁身上。

    他兜兜轉轉,成了蕭燁的幕僚。

    他碰了蕭燁剛過門不久的妻子——現在的蕭老夫人。

    這件事沒有被人發現,但蕭永後來還是被蕭錦明驅逐出府,從此改名換姓,成了趙庸。

    那時他已然弱冠,按理說,早過了可以入宮做內侍的年齡,但就是如此巧合,他在一次圍獵裏,救了還是太子的顯禎帝。

    這便是他作為一代權閹的開始,也是大雍噩夢的開端。

    謝宿白卻在沉默中瞥了他一眼。

    他徹底明白趙庸為什麽會在霍顯最弱勢的時候伸出手拉他一把,將他培養成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幹將,甚至對霍顯有一種近乎縱容的寵溺,因為他通過霍顯,在看的是他自己。

    一個不被重視甚至被逐出家門的庶子,一個不被承認而驅逐出府的外室子,同樣的年紀,同樣不甘屈服的性子,他們是何其相像的兩個人。

    至少在趙庸眼裏,霍顯就是年輕時的他。

    他以為他們同病相憐,以為他們可以心意相通,他因此自認為自己無比了解霍顯,了解他的野心和恨,了解他骨子裏流動的壞。

    這種壞,顯然讓趙庸無比欣賞。

    霍顯知道謝宿白在想什麽,可他沒打算再與他回顧這些並不愉快的經曆,隻轉動著茶碗,繼續道:“前朝皇室需要首領,可比起此前毫無複國計劃的趙庸,他們決定換一個人,他們找上了比趙庸更有野心的蕭騁,這於是讓蕭騁知悉了自己的身份。”

    蕭騁與趙庸之間微妙的氣氛正來源於此。

    蕭騁難以接受自己的出身有這樣的汙點,他的父親不是那個驍勇善戰的老國公,而是個人人唾罵的太監,這太荒唐了,可他又不得不接受,因為這就是事實。這也是蕭騁後來能擁有一支數量龐大的私兵的根本原因,沒有這層關係,沒有那些前朝餘孽的助力,蕭騁做不到那個地步,他甚至不會擁有這個契機。

    他的祖母是前朝皇室的血脈,他也流著前朝皇室的血,這種血滋養著野心,萌芽出欲望,日漸讓人不得滿足。

    於是他瞞著趙庸,開始在雲陽謀劃一切。

    可到底出了意外,當時領兵出征的霍玦發現了端倪。

    霍顯的聲音低沉而平緩,“他們殺掉了霍玦。”

    雲陽一戰為什麽會敗,因為領軍作戰的將軍早就死了!

    在戰爭開始之前,他就死在了所謂的“自己人”手裏,士兵將士群龍無首,邊境的大門向敵人敞開,敵軍壓境,所過之處燒殺搶掠,民不聊生。

    事後,那些人把霍玦的屍體丟在了屍橫遍地的大街上。

    他就這樣合情合理地“戰死”了。

    一切仿佛是個因果循環。

    後麵的事,謝宿白已經可以補出個大概來,他擱下茶碗,拉了拉腿上的毯子,道:“雲陽平定後,朝廷因此下派官員稽查賬目,可偏偏那時,雲陽府已經要被蕭騁掏空了,趙庸得知消息匆匆趕往,企圖替這個兒子解決他的爛攤子。”

    他停了一下,說:“他們盯上了家財萬貫的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