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荔枝很甜      更新:2022-08-13 10:34      字數:3485
  第50章

    回到霍府時已是亥時。

    主院寂靜, 廊下留了三四盞燈,此時丫鬟們不會在院子裏走動,隻劉嬤嬤上前過問晚膳茶果之後, 便又退下, 朝露可憐兮兮地趴在房簷上, 動也不動, 像尊屋脊獸,眼裏盡是無聲的控訴。

    姬玉落命人給她拿了些糕點, 才步入內室。

    折騰了一晚,她也沒緊著沐浴更衣, 反而徑直往書案走去, 提了油燈之後,便將賬冊摞在案上。

    這張書案平日沒人用,姬玉落沒有用到它的時候,霍顯若是辦公多會去書房, 故而一時間竟找不著火折子, 正四處張望時,一雙幹淨修長的手將東西遞了過來。

    姬玉落看他一眼,點燈之後翻起賬本。

    看起來是要通宵達旦的模樣。

    確實是得要抓緊看, 以防萬一,最好在秦威察覺前, 盡快將這些送回去,但窺其厚度, 必不是熬一宿便能翻閱完的。

    霍顯在旁拉了把椅子來,姬玉落順著看, 他便倒著看, 於是翻起了最後一本。

    兩人背脊都挺得筆直, 借著油燈的光埋頭書案,指尖翻閱的節奏都如出一轍,像是商量好似的發出整齊的聲音,因相離太近,手肘無意碰撞了一下,那翻書聲便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姬玉落扭頭看他,正逢霍顯也看過來,輕輕一眼後又相繼移開視線。

    心無旁騖的時間過得異常之快,高聳的蠟燭熔成一灘,姬玉落的姿勢也從原來端正的坐姿變成向後靠著,腦袋仰在椅背上,將書舉在眼前。

    而霍顯已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背著光倚坐在書案一角,伸手揉著困倦的眉心。

    兩個人都已經很累了,三分之一都沒有翻完。

    茶水空了一壺。

    姬玉落抿了抿唇想說什麽,霍顯似是背後長眼睛了一般,回身問:“可有發現什麽?”

    她順勢就說:“沒有,但就是沒有才奇怪,這些賬目記得太清晰,大大小小無一錯漏。這是稽核賬目,卻每一筆銀子都能完全對上,幹淨得出人意料,可即便是小商小鋪,也會有對不上賬的時候,何況是一州府。”

    隔著書案,霍顯立在她對麵。

    聽她說完,便將手裏的賬本倒過來給她遞去,俯身指著某一處說:“你說得對。你看,雲陽地處邊境,災事軍事不斷,朝廷每年都下達數筆賑災款和軍餉,可連這些賬都是平的,也就是說地方入庫的銀子數目,與戶部銀庫撥下的數目相等,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這些銀子從戶部銀庫到地方,沒有半分損耗,可這怎麽可能?貪官汙吏比比皆是,尤其是賑災款這種銀子,入地方銀庫之前非得剝掉一層皮,這是常態,水至清則無魚,隻要不太過分,朝廷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況京都與雲陽相隔萬裏,這銀子更是要經由層層剝削。

    所以,少了不奇怪,沒少才奇怪。

    霍顯淡聲道:“有一種可能——”

    姬玉落猛然抬頭,接過話道:“在秦威稽核庫銀時,有人填上了這筆銀子!且因是照著賬本填的,並未減去某些該有的損耗。”

    兩人中間橫著桌,但都盯在賬本前,這麽一個俯身一個仰頭,距離驀然被拉得很近。

    她的雙眸很亮,裏頭倒映著搖曳的星火。

    霍顯壓在頁角上的手指點了一下,並未刻意退開,繼續說:“也有可能是時間太急,來不及反應。而秦威隻看最終數目,所以當賬本送到戶部時,並未發現問題——這麽看,確實是一點問題也挑不出。”

    隻是少有人會往“沒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上想。

    姬玉落的目光從他高挺的鼻梁滑到他唇上,想了想,又道:“可是這些都隻是猜測,想要佐證,需得找到當初管轄地方銀庫的司戶。”

    姬玉落說得很對,可此話剛落,內室裏倏地響起一道咕嚕聲,她僵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對上霍顯戲謔的眼神。

    霍顯笑了聲,

    今夜雖是筵席,但姬玉落一口沒吃上,連酒都沒嚐就幹了番大事,直至眼下夜半,統共進到她肚子裏的,也就是方才那兩盞茶了。

    他開門命人去備飯菜。

    恰好朝露就抱著一盤桂花糕在廊下啃,原閑散地倚著廊柱的身子,在瞧見見霍顯走過來時防備地站直了,然而對方卻隻是奪走了她手裏的糕點,氣定神閑地回屋了。

    朝露癟著嘴,要把眼珠子都瞪出來。

    姬玉落還伏在案上,手邊忽然多了盤糕點,就聽霍顯道:“當年的司戶我已經派人去查了,也不急在這一時,隻要人沒死,應該能找到。”

    聞言,姬玉落隻點了頭,趁他背過身時拿了糕點。

    霍顯鬆了鬆衣領,去湢室換了身輕鬆閑適的衣裳。

    這其間後廚的丫頭送來了飯菜,姬玉落聞著香,隻覺得胃裏又是一陣蠕動,餓得有些難受,喝湯暖了胃後才好受一些。

    麵前兩碗八寶湯,而她手邊這碗是沒有紅棗的,姬玉落握著玉勺的手頓了頓,扭頭看了眼窸窸窣窣的湢室,遂低頭嚐了一口。

    良久,霍顯還在湢室裏。

    洗漱更衣過後,他對著浴桶裏那遺落的一小片布料看了會兒,最後用食指將其挑起。

    淺藍色布料,絲綢質地,上麵繡著兩片藍色荷葉,素淨淡雅,連朵花兒都沒有。

    霍顯無聲“嘖”了下,女子的貼身小物多半都是粉粉嫩嫩的,繡點錦繡花鳥,她倒是極簡。

    霍顯順手將其丟進衣簍裏便出去,然沒幾步他又折了回來,把那衣簍裏的小衣撿起來,重新丟回浴桶裏,這才走了出去。

    姬玉落已經睡著了。

    手肘壓著賬本伏在桌案上,隻露出半邊側臉,那眉眼間映著燭火搖曳的影子,光點落在她挺翹的鼻尖上。

    那雙盛著冰霜的眸子不睜開,這張臉就顯得分外柔和,看著都乖了不少。

    飯菜沒動幾口,八寶湯倒是喝了大半,想來是真的又困又累。

    霍顯站在旁,在由著她這麽睡一夜和抱她上榻二者裏猶豫了片刻,腳步都已經離開了,偏又轉了回來,有些煩地盯她一眼,俯身把人抱了起來。

    而就在她腳尖懸空的刹那,姬玉落條件反射地睜開眼,“啪”地一聲,巴掌正正拍在男人脖頸。

    聲音清脆響亮,指甲在他下巴往下的肌膚上刮出一道血痕。

    霍顯頓步,目視前方,不知在想什麽,許久才垂下眼睫,看著她道:“我就該讓你整夜睡在桌上。”

    緊接著,姬玉落就被遠遠拋到了床上。

    那一下簡直將她砸暈了,正皺著眉頭翻身時,被褥撲麵而來罩住她,有隻手將她的頭摁了下去,“睡,別吵。”

    霍顯倦容滿麵,說罷就閉眼不再動了。

    姬玉落被悶住臉,靜了會兒,終是也敵不過困意,但是在即將睡過去的那一刹那,仿佛靈光乍現,她忽然想到那個被她忽略的關鍵點是什麽了。

    那幅新婚夜裏掛在壁上的“鐵馬冰河”,去哪了?

    她驀地從被褥裏掙脫出來,正要說話,聽到霍顯勻長的呼吸,話在嘴邊繞了繞,又咽了回去,她的目光落在男人下頷往下那一道傷痕上,傷痕充了血,已經變得猩紅。

    姬玉落凝視須臾,下意識伸出手,在即將碰到傷痕時停住。

    她躺了回去,眼神清醒地盯著床頂,忽然就沒了困意。

    ,

    錦衣衛內設坐記,專用於派去各官府和城內搜訪,昨夜經霍顯授意,這些人便出沒於京中各大藥鋪藥行,以暴風之速搜集情報,上報鎮撫司。今早霍顯來時,籬陽便已等在差院前了。

    霍顯昨夜沒睡好,一床被褥,磕碰在所難免,隻是他下半夜醒來後覺得肝火旺盛,睜眼便到天亮了。

    籬陽注意到他眼下的疲態,又瞥了眼他脖頸處的劃痕,一看就是女子指甲劃出來的痕跡。

    籬陽輕咳一聲,移開視線,先說公事道:“派去探查的人回來稟話,說是京中各大藥鋪裏有幾味藥短缺,分別是知母、芍藥和黃芩,都是些治療風寒的普通藥,但因少了這幾味藥,風寒難治,那些病患才排隊購藥。但說來也怪,這些藥並非罕見,幾家藥鋪竟都短了此藥,細問之下,都說是前陣子有人多次小量收購,起初沒注意,待反應過來時,藥已經所剩無幾了。”

    錦衣衛幹的便是搜集情報的活兒,城裏但凡有一絲風吹草動,必都要謹慎對待。

    故而不及霍顯問,籬陽便已經說:“屬下又著人查了查,發現買藥的多是清河坊的百姓,尤其是枕香閣,好幾個姐兒染上風寒病倒了,連她們頭牌都病倒了,老鴇著急得不行,正四處買藥。主子,這事有些古怪。”

    霍顯摸著頸側,道:“收藥的是什麽人?”

    籬陽搖頭,“還在查,但估計也查不到什麽。”

    霍顯下意識想起姬玉落臉上那些粉末,她不肯說,遇到的定是熟人。

    那些人去秦府做什麽?

    他眼皮下意識跳了跳,說:“找個大夫去清河坊看看。”

    籬陽也瞬間領悟了他的意思。

    知母、芍藥、黃芩這些都是治療風寒的常見藥,但也是治療瘟疫瘧疾不可或缺的藥。實在不怪他草木皆兵,七年前雲陽戰敗,流民成群湧入京都時便引發過一場疫病,那時承和帝尚在,賑災款撥得快,可清除疫病也還是廢了番功夫。

    百姓鬧起來,官也攔不住,簡直亂成一鍋粥。

    籬陽那時正是錦衣衛一個小差役,成天幹的就是抵擋民憤的事兒,當初的慘況他再清楚不過。

    治病的藥耽擱在半路上,民憤愈發高漲,百姓失了理智,也正是那回,籬陽被人持刀攻擊,恰逢承和帝微服私行,救了險些丟了性命的籬陽,從此他才成了帝王心腹。

    回顧那時的驚險,籬陽一刻也不敢耽誤,忙就領著大夫去了清河巷。

    然這麽過了幾日,風寒竟然百治不消,且有愈演愈烈之勢,大夫心道不妙,慌裏慌張地敲了鎮撫司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