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荔枝很甜      更新:2022-08-13 10:34      字數:3999
  第7章

    姬崇望跪在奉天門前,日頭落下的光在他臉上落下一片帽簷的陰影,汗水自鬢邊滑落,他也未抬手去拂。

    他身後數十人,有白發蒼蒼的老臣,也有尚還青澀的學子,皆是為請定罪霍顯而來。

    其實自皇上定了太傅死罪後,這些人日日都在費盡心思求收回聖命,鬧得順安帝連朝都不上了,幹脆躲在禁中,也不見人。

    眼看到了行刑的日子,眾人心知無力回天,多在家中唉聲歎氣,打算添酒為許太傅送行了,哪曾想霍顯在城門一馬蹄險些將人踩死,眾人得知消息後自是義憤填膺,不肯草草罷了。

    可順安帝不願因此大張旗鼓整頓錦衣衛——在他看來,許鶴都要死了,踩死和砍死又有什麽區別?而錦衣衛效命皇權,是自己的嫡係臣子,孰輕孰重他心裏自有杆稱。

    但他也知道如此輕拿輕放必會再引眾怒,便退一步緩了許鶴的斬首之罪,由他在牢裏留個全屍。

    這結果似乎是比直接斬首來得好。

    至少眼下人還沒死,這些人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便想幹脆逼皇帝再退一步,說不準能保下太傅的命。

    於是奉天門外又烏泱泱跪了一片。

    那眾人都跪在這裏,姬崇望自不能遠遠觀看。

    一來誰也不知道錦衣衛這把刀下一個要落在誰頭上,這種時候自當團結對外,說是替太傅請命,可這些人誰又不是在自救呢;

    二來也是為向眾人撇清自己與霍顯的政治關係,向世人表明,他雖與霍顯有姻親關係,卻並不認同霍顯所為。

    與奉天門遙遙相望的蓮華台上,趙庸身著素青盤領窄繡大袍,遠眺一眼,往蓮池裏丟了幾粒魚食,歎道:“幾年了,他行事還是太乖戾。”

    這話裏的語氣還含著笑,並不是真的譴責。勝喜在旁揣摩著,說:“這也不能全怪霍大人。太傅心直口快,說話不中聽,提誰不好又要提樓將軍……”

    趙庸輕哼,“那也莽撞,仗著皇上疼他肆無忌憚,這些年侍奉君側,也不知道收收性子,哪日皇上真兜不住了,看他怎麽收場。”

    “瞧督公這話說的。”勝喜笑吟吟道:“大人哪裏是仗著皇上疼,他那是仗著您疼他,再說了,霍大人打小就那性子,真要磨個四平八穩就不是他了,督公不正喜歡他這樣?”

    趙庸笑起來,“就你知道得多。”

    勝喜嘿地一笑,悄摸鬆了口氣。

    趙庸模樣生得和煦,說話也輕輕慢慢,眼尾一顆黑痣更顯柔和,笑起來時甚至讓人有一種如沐春風的錯覺,但也隻能是錯覺。

    和霍顯那種壞得坦坦蕩蕩不同,趙庸的心思太深,裏頭藏著陰,可不好伺候。

    眼看那些人要跪不穩了,有個小廝趕到姬崇望耳邊說了幾句,姬崇望仍沒起身,隻是很小幅度地蹙了下眉。

    這時勝喜也得了消息,在趙庸收回目光時說:“聽說姬家馬車在從承願寺回城時遭了山匪,幾個小姐也在車裏,嚇得不輕。”

    趙庸灑下最後一把魚食後擦了手,“皇上不肯見,就勸他們回吧,為夫為父,還是得顧家得好。”

    ,

    姬崇望回去時,姬府正亂作一團。

    今日出行的人多都受了些輕傷,但也沒什麽大礙,起碼都是清醒著走回來的。

    隻有姬嫻與是被抬回來的。

    大夫很快就來了。

    丫鬟端著盥盆進進出出,盥盆裏的水都是血色的。

    姬嫻與身上有幾道刀傷,倒是不深,手上傷得最重,似是用手去握了刀刃才會割出這麽深的口子,看著觸目驚心,林嬋在林間找到她時人已昏迷不醒,林嬋嚇得險些暈過去,在知道她沒有性命之憂後才略微緩和了情緒。

    但也隻是略微。

    她守在姬嫻與床邊慟哭一番後,便將隨行的丫鬟婆子叫到跟前,斥其護主不力,那些本就劫後餘生的丫鬟婆子叫苦連天,沐秋苑一片烏煙瘴氣。

    碧梧在別院都能感覺到窒息。

    但她回想方才在林子裏的情景,也是一陣後怕。

    那時林嬋隻看到了倒地不起的姬嫻與,碧梧卻是被渾身是血的姬玉落嚇到腿軟,過去一摸,才發現隻是濺上了別人的血。

    原來是有個小女俠路過才得了救,碧梧隻覺萬幸。

    姬玉落沐浴後站在窗邊,眉頭緊蹙,看的是主院的方向。

    碧梧以為她是惦記姬嫻與,走過去道:“小姐放心吧,夫人請了大夫來,說是皮外傷,不傷及性命,隻許是受了驚嚇,眼下還沒醒呢。小姐適才也嚇壞了,喝過藥早些睡吧。”

    姬玉落並不擔心姬嫻與,她反而懊惱適才一時衝動當場動了手,幸而姬嫻與在她動手前一刻就暈過去了,什麽也沒瞧見。

    她煩躁地抿了抿唇,接過碧梧手裏的湯藥一飲而盡。

    天色漸漸沉下來,烏雲襲來,隱有要落雨的趨勢。

    安神藥的藥效發作,姬玉落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很快就合眼入眠,隻是她許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

    那天是個疏星朗月的夜晚,月色落進樹蔭裏的光斑駁的甚至有些明媚。

    算盤珠子的“噠噠”聲和著蛙叫聲都忽然被一陣腳步聲打斷,樹叢裏的鳥驚飛而起,抖落了一地樹葉。

    整座宅邸都是血的味道。

    那隻踩在男孩身上的黑靴繡著金絲獸紋,係在腰間的金色流蘇墜子都沾上了血,那張並不年輕的臉逆著光線,幾乎有點看不分明。

    但她還是看清楚了,那顆隱在光裏,那人眼尾的一顆黑痣,把那雙眼襯得陰陰柔柔,他唇角也帶著若隱若現的笑,可是沒有一點善意。

    ……

    翌日一早,姬玉落去探望姬嫻與。

    林嬋臉色憔悴,顯然是一夜未眠,看到姬玉落是更是心塞,隻輕輕斜她一眼。

    緣由無他,分明是一同遭了山匪,姬嫻與差點丟了性命,怎的她這個做姐姐的就毫發無傷?想來也是看到危險就躲開了。

    姬玉落隻是一臉關心地囁喏道:“母親,三妹若是醒了,我想看看她。”

    林嬋嗤道:“看什麽,你現在知道來看她,昨日你怎不護住她?你說她昨日究竟是怎麽傷的,你不是和她在一起,怎麽讓她傷得那樣重?”

    “母親,我——”姬玉落紅了眼,說:“昨日那些人實在奇怪,他們像是隻衝著三妹來,看不到我在旁似的,我……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姬玉落垂著腦袋,雙手緊緊攥著帕子,聲音已經開始哽咽,林嬋的臉色在這時變了,“什麽叫隻衝著你三妹去的,你三妹一個尚未及笄的閨閣女子,哪有人會對付她?”

    “我……我也不知,興許、興許是我想錯了。”姬玉落並不真的想見姬嫻與,於是起身道:“那母親,三妹若是無礙,我便明日再來看她。”

    臨出門前,她驀地在停住腳步,回頭道:“對了母親,聽說父親給二妹妹定了親事……這事兒是母親的主意麽?”

    眼下都什麽時候了,提姬雲蔻的婚事做什麽?

    林嬋蹙眉,冷道:“你倒是還有這個閑心關心扶夏苑的事。”

    姬玉落微哂,道:“母親誤會了,是前些日子二妹妹怒氣衝衝來問我,這事是不是與母親有關……她還哭了呢,好似不太滿意這門婚事,以為是母親——”

    她忽地頓住,像是驚覺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忙捂了下唇,匆匆道:“我多嘴了,那女兒便先告退了。”

    林嬋下意識翻了個白眼,隨後不由扯出一道譏諷,顧柔以為姬雲蔻的那樁婚事是她向老爺進言的?

    嗤,真是……

    須臾,她嘴角忽僵,隨後眉頭深深擰起,片刻走神之後,一個猜測在她腦子裏瘋狂冒出,她被這猜測氣得呼吸微顫,幾乎是捏住拳頭,深吸一口氣:“來人!”

    ,

    卻說扶夏苑那邊,姬雲蔻正在苦苦掙紮。

    姬雲蔻受了不小的驚嚇,倒不是因險些命喪劫匪之手。

    昨日馬車遇襲,她就被孫嬤嬤帶離打鬥範圍,竟是順順利利躲到叢林裏當了一回看客,當時慌張之下還未曾多想,後來在回程路上方覺不對。

    這孫嬤嬤平日愛奉承,可膽子卻不大,昨日那樣的情形,她竟然拉著自己往外說跑就跑,神情不見慌張,像是早有所料似的。

    再聯想臨出發前顧柔的幾句叮囑……

    姬雲蔻便要找她阿娘問個清楚,誰料剛走到門外,便將顧柔和孫嬤嬤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不得不說,姬雲蔻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她一直恨阿娘膽小怕事,整日隻會做討父親開心那些上不了台麵的事,例如在這扶夏苑裏種上滿園子的臘梅,為父親去讀那些文縐縐又拗口的詩,可卻又不敢在父親麵前為自己、為她爭取些什麽。

    不僅如此,顧柔還時時提點她要注意規矩,最常說的話就是“你是家中庶女……”,就連她找姬玉瑤的麻煩顧柔都要數落她一二。

    在姬雲蔻看來,她阿娘就是個性子柔柔弱弱,沒得什麽手段的普通小妾,這輩子到頭,也就這樣了。

    可沒想她竟敢做這等傷人性命之事!

    阿娘在她心裏那固有的形象驟然顛覆,姬雲蔻一時還有點接受不了。

    而且緣由,竟是想讓她嫁給霍顯?!

    姬雲蔻的臉唰的就白了,腦子裏浮現出城門口那一幕,年輕權臣的模樣俊朗銳利,輪廓分明得像是女媧娘娘用繡刀精雕細琢出來的,但她當下生不出半分旖旎的心思!

    她害怕!

    而且父親如此不喜這樁婚事,說明霍家並不是個好去處,雖然她不願下嫁給個一無所有的寒門士子,但也不至於從一個極端跳向另一個極端吧……

    顧柔卻覺得她真傻。

    將她拉進屋裏,隻一兩句話就讓姬雲蔻沉默不語了。她說:“你可知前幾日,你祖母親自給她添了套頭麵作嫁妝。”

    姬雲蔻怔怔,是啊,若真那樣不好,祖母做什麽待她這樣好?

    再一想姬崇望試圖給她定的那門親事,姬雲蔻咬了咬唇,內心有些鬆動了。

    可鬆動沒兩天,沁竹齋便來人了。

    沁竹齋是姬崇望獨居的水榭庭園,平日他辦公都在那兒,且輕易不讓人進,今日竟著人來請,不得不令人惶恐。

    加上這幾日心裏琢磨著不能見光的事,姬雲蔻有些心虛:“阿娘,不會是……”

    顧柔道不可能。

    別說林嬋不會往這上頭想,便是想了,勝來賭場的事也十分隱蔽,她找不到那地兒,也就找不到證據。

    顧柔於是同姬雲蔻一並往沁竹齋去了。

    朝露坐在別院窗前,兩條腿懸在窗台下晃著。

    她吃著碧梧剛送進來的核桃糕,說:“照小姐吩咐,消息都放給林嬋了。那賭場魚龍混雜,做買賣也沒什麽誠信,誰給的銀子多就替誰辦事,想是很快能查出。”

    其實顧柔做事完全算不上是天衣無縫,甚至空子很大,隻是她以為沒人會往這兒查罷了。她買,凶的銀子是靠放印子錢得來的,要查也是能查到來路,派去賭場辦事的人是孫嬤嬤的侄子,那人偶爾會在姬府角門跟孫嬤嬤討要銀子,他知道顧柔許多事,且他近來輸了不少,很是缺錢。

    朝露絮絮叨叨說著她聽牆角聽來的消息,不一會兒就將一盤子核桃糕吃完了,目光盈盈地盯著姬玉落手邊那碗甜湯,“小姐,你還吃麽?”

    作者有話說:

    其實三妹真的是個姐控,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