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歧路64
作者:退戈      更新:2022-08-09 17:25      字數:3328
  第64章 歧路64

    鄭顯文很想跟別人說說母親的事。

    等他從那荒謬的傲慢與自私中清醒過來, 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冷靜思考,發現對比起韓鬆山, 或許還是自己更為的麵目可憎。

    韓鬆山對鄭盡美的影響, 在18歲之後就暫時封存了,而母親要背著尚不能開口說話的他開始新的生活。

    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姑娘,沒有經曆過高等教育, 缺乏生活常識,甚至不怎麽識字,要怎麽在陌生的城市裏立足?

    那種慌亂跟動蕩鄭顯文一輩子無法體會。

    他開始懂事的時候,鄭盡美已經有相對穩定的收入,雖然那種收入是母親一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換來的。

    他也有過聽話的時期, 不過很短暫。上幼兒園、小學之後, 發現自己跟身邊人之間存在著莫大的差距, 說的話逐漸變得不動聽。

    “我一直覺得我媽太卑微, 好像天生低人一等。我不明白她為什麽對誰都低聲下氣, 明明不是我的錯卻非要我隱忍。”鄭顯文回憶著, 眼神陷入恍惚, 低聲細語地說, “小學的時候, 老師說做人要有骨氣。對是對、錯是錯,要敢於堅持自己的想法,敢於維護正義。我當時一聽, 心裏頭很自卑,認為我媽是那種沒有骨氣的人。她承受不了任何困難, 也熬不住什麽酷刑, 遇到什麽考驗, 她肯定是第一個放棄的人。”

    他並不在意其他人的反應, 隻是需要一個獨白的空間。

    脖子撐得酸了,鄭顯文低下頭,接著說道:“我剛上小學那一年,她在學校附近的一棟自建樓裏租了個小小房間。隻有三十多平米,沒有獨立廁所,也沒有獨立廚房,不過房租便宜,一個月隻要80塊錢。房東動不動就說要趕我們走,給我們立了很多規矩。”

    他指了指手臂上的一處不明顯的疤痕:“有次房東的孫子欺負我,我氣不過跟他打起來。我扯他的頭發,他咬我的手。我媽聞聲過來想要拉開我,又不敢動對麵的人,隻能不停掰我的手指,抽打我的後背。對方有恃無恐,下嘴特別狠,直接咬出了血,我也倔強,死活不肯鬆手,後來家長都圍攏過來才把我們分開。”

    鄭顯文用手指摩挲著平坦的皮膚,曾經被他視為證據的傷口早就已經愈合,除了顏色有些泛白之外,看不出原先猙獰的傷勢。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我媽問也不問,按著我的頭讓我道歉。我不同意,她紅著臉當著所有人的麵訓斥我。這事兒我永遠會記得,不過多少年都烙在我心底了。我第一次體會到被人把尊嚴踩在地上,是我媽帶給我的。”

    黃哥欲言又止,想起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孩子,該懂的道理都懂,不再需要開解了。

    鄭顯文兀自往下說:“我媽的生活特別忙碌,我平時也要上學,不常見到她。早晨不到5點她就起床了,打完工回家給我做午飯。不過時間一般跟我對不上,隻有晚飯我們能湊到一塊兒吃。這件事情發生之後,我不想跟她一起吃飯,總是等她吃完了才上桌。我媽起初會等我,但她強不過我,隻能放棄。這個習慣維持了兩個來月,我們的關係才有所緩和。”

    鄭顯文以前會對自己的倔強感到驕傲,因為無往不利,每每看見鄭盡美為此神傷,還會有一種報複的快感,卻從不去思考背後的原因。

    鄭盡美對自己的夥食從來都是對付了事,大多數時候吃的是饅頭跟鹹菜。潦草填飽肚子後,又要匆匆趕去餐廳幫忙洗碗。

    她異常的瘦弱,頭發枯黃,穿著十幾塊錢的地攤貨,還幾年都不換一件新衣服。

    那段時間她經常坐在門口,無聲地注視著鄭顯文,眼神深沉隱晦,帶著一種難言的遲疑。

    鄭盡美或許很想跟他道歉,可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需要先解釋自己的處境,然後才能闡述她的理由。可是緊跟而來的是社會的階級跟規則。

    她沒有辦法告訴她兒子,在人人平等的社會裏,錢有時候也能決定人的地位。

    她隻能在夜裏用力抱著鄭顯文,關心他的傷口,以此表示自己的愧疚。

    不過她確實後悔了,沒過兩個月,就帶著鄭顯文搬了家。

    她以為這事可以就此翻篇,對鄭顯文來說,顯然不行。

    鄭顯文說:“因為搬家,她丟了一份相對輕鬆的工作。不過好在小學的花費不高,她攢了一部分存款,供我上初中。”

    他們之間的相處有些微妙,不過勉強還能維係。簡單概括是單親媽媽跟他的叛逆兒子。

    鄭顯文雖然有些看不起鄭盡美的懦弱,自覺還是愛她的。

    問題出在初三畢業那一年。

    鄭顯文的中考成績一般,沒能繼承到什麽優良的學習基因,隻考上一所末流的高中。鄭盡美為了方便他求學,又把家搬到學校附近。

    鄭顯文對她效仿孟母三遷的做法感到可笑,認為她在無謂強求自己做一塊好料。但是他在幫忙搬運家具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張韓鬆山的照片。

    鄭盡美將照片藏在縫紉機的小格子裏。

    那台機器曆史悠久,幾次損壞又被搶修,早已承擔了遠超它工作年限的壓力。鄭顯文本來想扔了它,不料發現這張鄭盡美年輕時的照片。

    裏麵的鄭盡美笑得靦腆又溫柔,將頭靠在韓鬆山的肩膀上,後者的表現相對淡漠,隻有唇角很淺地向上勾著。

    鄭顯文對著上麵的人臉看了許久,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父親長這個模樣。

    他一寸寸摸著自己的臉,比照著麵部的骨骼跟輪廓,心下覺得自己跟韓鬆山長得很像。

    鄭盡美對父親這個身份的說辭是對方已經死了,連名字都沒向他透露過。鄭顯文猜這人要麽是真的死了,要麽是個負心漢。

    他偏向於第二種可能。

    畢竟他跟著母親姓,而鄭盡美對自己的丈夫從來羞於啟齒,偏又悄悄留著他的照片。舉止耐人尋味。

    不過他想鄭盡美長得不漂亮,腦子也不靈活,估計遇不上什麽有錢人。這個男人不僅缺乏責任心,多半還很貧窮。所以隻在私下感受了幾天來自血脈親情的呼應,就將事情拋之腦後。

    高二的時候,他在電腦課上隨意搜了下寫在照片背後的名字,搜索引擎跳出諸多的相關新聞,他看清內容後嚇了一跳,才知道韓鬆山這個人是世俗意義上挺了不起的成功人士。

    鄭顯文懷著失速的心跳反複辨認著網頁上的照片,發現韓鬆山雖然胖了,麵部線條變得柔和,五官原先的特征也被弱化,但還是能依稀看出原先的長相。

    他又去找韓鬆山年輕時做記者的照片,確認了這就是跟鄭盡美拍照片的人。

    他沒有告訴鄭盡美,而是從櫃子裏拿了零錢,偷偷買了去D市的火車票,照著新聞裏寫的地址找到韓鬆山的公司,在門口守株待兔一樣地等他出現。

    時至今日,他仍舊震撼於自己的莽撞跟大膽,同時還有難以估量的愚蠢。

    鄭顯文開口,全是對自己的譏誚:“我沒想過他是不是結婚了,有別的小孩,也沒想過自己是不是他親生兒子。我當時腦子發熱,想的都是一些離奇又好笑的故事,自以為是地覺得,韓鬆山見到我會覺得高興。不過,韓鬆山確實比我鄭盡美會偽裝得多了。他惺惺作態,擅長把握人心。”

    鄭顯文是在公司門口攔下的韓鬆山。他什麽都沒說,隻是背著包擋在韓鬆山的麵前。

    當時對方身邊還有別的同事,奇怪詢問他要做什麽。

    他指了指韓鬆山。後者在他臉上端詳了數秒,察覺到什麽,不動聲色地讓同事先上去,自己領著他去附近的咖啡店。

    鄭盡美的生活貧窘而單調,日常能吃上一頓烤雞可樂已經是難得的獎勵,咖啡對鄭顯文而言是一件沒有概念的奢侈品。

    他坐在桌子後麵,看著服務生將菜單遞過來,完全讀不懂上麵的品類,視線在價格欄上滾了一圈,最後裝模作樣地點了杯冰美式。

    拿到手後發現咖啡很難喝,苦得他不習慣。瞄一眼對麵的人,不想表現出來,麵不改色地將杯子握在手裏。

    韓鬆山全程在觀察他的反應,他當然竟然毫無察覺。

    兩人安靜對坐著,韓鬆山不想跟他浪費時間,主動開口詢問:“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他說話的語氣柔和輕緩,同時又不失男性嗓音的厚度,有點像書裏學過的,暖陽的味道,極具迷惑性。

    鄭顯文聽得愣了下,理智沉浸在見到父親的狂歡裏,直白將自己的結論說了出來,全然沒注意到韓鬆山的表情有細微變化。

    “你可能是我爸爸!我媽叫鄭盡美。”

    韓鬆山迷茫地說:“我不認識什麽叫鄭盡美的人。”

    鄭顯文從包裏拿出照片,韓鬆山仔細看過,露出震驚又遺憾的表情,說:“她以前叫鄭秀枝,你怎麽會是她的孩子?”

    鄭顯文咧嘴笑了一下,抬手在兩人之間比劃:“我們很像,你覺得呢?”

    韓鬆山神色動容,露出很是懷念的表情,手指摩挲著褪色照片上的女人,歎了口氣,悵然問道:“她現在怎麽樣了?嫁到好人家了嗎?”

    “不是很好,她一個人過。沒有學曆賺不了太多錢。”鄭顯文見他神態中寫滿了“別有隱情”四個字,順著他的意願問出口,“你當時為什麽要走啊?我媽……才18歲就生下我了。”

    “爸爸”這個稱呼他叫不出口,不過他已經對這人感到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