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歧路63
作者:退戈      更新:2022-08-09 17:25      字數:2430
  第63章 歧路63

    鄭顯文靜靜聽著, 希望何川舟能多說一點。可是才剛聽了幾句,眼神變得渙散, 注意力已經飄到別的地方去。

    鄭盡美最後一次見他, 是來監獄探視。

    她一到監獄,就跟以前一樣,碎碎念地指責他的衝動, 做人不踏實,讓他好好改造,出來後找個穩定工作。

    鄭顯文對其他人從來有不厭其煩的耐心,對鄭盡美隻有一星半點。

    他低著頭坐在對麵,連正眼都沒落到鄭盡美臉上, 手指煩躁地敲擊著桌麵, 沒過多久, 便扭頭問獄警:“時間到了嗎?”

    這一幕顯然是刺痛了鄭盡美的, 她生生咽下了後麵的話, 用手捋順耳邊的碎發, 思考再三, 發覺自己除了沉默, 無法在兒子這裏獲得任何正確的評價。

    “我是你媽。”鄭盡美沙啞地問, “你為什麽那麽討厭我?”

    他們好像天生是不對盤的人。

    她的眼淚不能叫對方感同身受,她的關切與誠懇也換不來對方的包容。

    縱然她把話說得再漂亮,再溫和, 鄭顯文還是不會喜歡。

    鄭盡美問:“你為什麽總覺得韓鬆山好呢?”

    “我沒覺得他好啊。”鄭顯文聳了聳肩,“他也覺得我不是什麽有出息的人吧, 否則為什麽要害我?”

    鄭盡美忍不住道:“你知道他害你, 你就離他遠一點。”

    鄭顯文覺得從她嘴裏冒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極為的刺耳:“你離他遠一點才對, 你不要總是去敲詐他!”

    鄭盡美瞳孔顫了顫, 以為是自己聽錯,滿是不敢相信,差點要站起來,她拍著自己的胸口道:“我敲詐他什麽了?把你養大我靠的是自己,我要是想敲詐他,我不用過得那麽辛苦!而且韓鬆山那不要臉的人怕什麽敲詐?他還怕丟臉嗎?他在乎有你這麽個兒子嗎?”

    鄭顯文身形往後一靠,捂住耳朵,以表示自己強烈的抗拒。

    鄭盡美備受刺激,拍了下桌子,哭著對他吼出聲:“害你坐牢的人是他,你還幫著他說話!你以前沒有那麽不正常!可是你不務正業就算了,眼裏隻有錢!你為了錢你良心都丟了!你還犯法!你知道被你騙的人有多可憐嗎?”

    鄭顯文見她這模樣也來了火氣,怒喝道:“什麽叫騙?我沒有騙人!難道那不是他們自己貪心嗎?我告訴你人的本質都是一樣的!大家都一樣地卑劣,難堪的是失敗!可是你從來隻把錯怪到別人身上!”

    獄警聞聲走過來製止:“不要那麽激動,都冷靜一點。”

    鄭盡美難以呼吸,猛地抽了口氣,聲音含糊地說:“那你告訴我,我有什麽錯?”

    鄭顯文揮開獄警的手,冷笑森森地說:“你有事沒事就去找他,讓他幫忙。那個什麽姓江的兩姐妹你認識嗎?你大街上隨便拉個不搭嘎的人都去找我爸,讓他給安排工作。我要是他我也覺得你在敲詐!”

    “你把自己說得那麽好你幫到過我嗎?你一次也沒有幫上過我!你隻會說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什麽都是我的錯!你滿意了嗎!”

    他說完站起身,甩手就走了。

    鄭盡美愣在當場,目光中隻剩下呆滯的愕然。她喃喃自語了幾聲,直到有人催促,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外走。走到門口時還不甘心,回頭看了一眼。確認鄭顯文沒回頭,眼淚又落了下來。

    鄭顯文過了很多天才接到鄭盡美的死亡通知。他從來沒想過那個堅強的女人會自殺。

    她總是卑微,總是落魄,總是像要在風雨裏夭折。

    可也總是強大,總是堅韌,連病痛跟貧苦都沒有擊倒過她。

    鄭顯文聽到消息時,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處於一種空洞失魂的狀態。

    他不想見的這個人,開始以各種方式出現在他世界裏。夜裏做夢,聽獄警說話,都有鄭盡美的影子。

    然而再也沒有人對他提起這個名字。鄭盡美消失得一幹二淨。

    也再沒人過來探監。

    獨自走出監獄大門的時候,他才忽然意識到,他沒有家人了。而他見鄭盡美的最後一麵,如此的荒唐。

    何川舟說了幾句,見他沒有認真在聽,索性停了話題。

    人已經死了,扒出她生前的潦倒也不見得會有人心疼。

    鄭顯文回過神來,眼珠轉了下,看著她說:“是這樣啊……”

    他扯扯嘴角,笑容寡淡:“真慘,身邊一個朋友都沒有。”

    何川舟嗤笑一聲:“你真是孝順。”

    鄭顯文無所謂她的嘲諷,緩聲說:“她跟我提過你好幾次,所以我對你印象特別深。她總說你是一個好人。你是唯一知道她底細還願意幫她的人。”

    何川舟給她存了一個號碼,在窗戶邊安慰了她幾句,鄭盡美記了數年。

    雖然何川舟什麽也沒為她做過,對這個孤立無援的人而言卻成了一種精神支柱,也成了她往後少數可以無所顧忌跟他人閑談的事例。

    這顯得她那麽可憐,又那麽善良。

    可惜的是何川舟最後沒能幫上她。

    何川舟一直以為自己跟她隻是萍水相逢,當下意外得知這件事情,莫名覺得難過。

    這麽多年一直有個沉累的念頭壓在她心上,她偶爾會懷疑如果自己當時的態度不那麽生硬,或許鄭盡美就不會走上絕路。

    這種想法在此時更濃烈了一些。

    她眸光閃爍,喉嚨因嘴唇幹澀滾動著吞咽,舌尖隻品到隱約苦味,抬起下巴,擺出更冷厲的姿態,開門見山地問:“鄭顯文,韓鬆山是你殺的嗎?”

    “是我殺的。”鄭顯文回答得非常痛快,“我們可以先聊聊其他的嗎?”

    何川舟問:“你想聊什麽?”

    鄭顯文沉默片刻,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我媽死了以後,我真的覺得我不大正常。哭也哭不出來,難受又說不大準。她一走,跟從來沒存在過一樣。隻有你還記得她。”

    鄭顯文誠心地問:“你說她為什麽要自殺啊?”

    何川舟沒有回答,與他四目相對,忍著滿腔的怒火反問了一句:“你真的不知道?”

    縱觀鄭盡美的一生,充滿了蒼涼跟玩笑。

    年幼時不懂事,主動要輟學幫父母分擔家務。

    成年了仍不成熟,被韓鬆山輕而易舉地哄騙,懷孕後又被拋棄。

    獨自一人養大了兒子,結果麵對的是更艱苦的人生。

    她不夠聰明,總是在與正確的選擇失之交臂。也不幸運,遇到了幾個不善良的人。

    她的死亡在鄭顯文的玩世不恭麵前,更像是一場人為的悲劇。根源來自於兩父子一脈相承的冷酷,發酵於她的不灑脫。

    何川舟覺得,她如此努力地生活終了卻孤苦伶仃,死因不是農藥,而是絕望。

    “我一直在想,為什麽那天見過我後她就自殺了。我對她說的話真的殘忍嗎?”

    鄭顯文仰起頭,注視著天花板。

    “是的。”他自問自答,“我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