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作者:八月於夏      更新:2022-08-08 09:47      字數:4873
  第二十三章

    殘陽撤走最後一絲餘暉。

    馬車轔轔行在夜色裏, 往城門外那處驛館去。

    容舒抱著個木匣子,到這會都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顧長晉竟然應了?

    居然……這麽好說話?

    這可真是大姑娘坐花嬌——頭一遭呢。

    她原是想讓顧長晉替她去驛館送參榮丸的,以她對顧長晉的了解, 一旦他拒了她見許鸝兒的請求, 定會應下替她送藥的事。

    哪曾想, 他竟沒拒她,還親自帶她來。

    容舒抬眸往對麵看了眼。

    男人依舊是一身青色官袍,正側頭看窗外, 冷玉般的臉沒甚表情。

    自打上了馬車後,他就一直維持著這樣的姿勢。

    這樣冷冷淡淡、不愛說話的顧長晉倒是容舒熟悉的那個顧長晉。

    雖然相顧無言,但容舒十分自得其樂。

    唇角微微彎起,桃花眸又成了春潮托起的那輪月牙兒。

    前世她為著許鸝兒的死難過了好一陣子, 總有種伯仁因她而死的愧疚感。

    許鸝兒自縊的那一夜, 顧長晉原是想讓橫平去京郊的驛館守著的。

    偏偏她就是在那一夜提起楊旭義子的事,顧長晉當即便去了書房,半個時辰後,常吉與橫平匆匆離開了顧府, 隻他們都沒有立即去驛館, 等辦完事再去時,許鸝兒已經死了。

    容舒無數次想, 如果那夜她沒多嘴,把話往後壓一壓,橫平便能及時去驛館, 興許就能救下許鸝兒。

    她為此愧疚了許久, 張媽媽還曾安慰她, 說正是因為許鸝兒自盡以及她留下的血書, 才會激起整個順天府百姓對廠衛的痛恨。

    那已經是許鸝兒自縊後的事了。

    十月初一的寒衣節, 上萬名百姓齊齊聚集在東廠那道“流芳百世”的匾額下,對著大門破口大罵,嚷嚷著要楊旭為許鸝兒母女填命。

    自打建德帝設立東廠與錦衣衛後,這兩處機構便如同皇帝的耳目,在大胤不知興起了多少腥風血雨。

    這麽多年來,廠衛在大胤是積威已久,哪裏容得百姓如此放肆?

    東廠那名掌刑千戶於是領著十來名番役出來,對那群鬧得最凶的百姓悶頭一頓毒打。卻不料這番殺雞儆猴的行徑壓根兒沒震懾到百姓們,反倒是激起了他們的血性。

    上萬名百姓們一擁而上,將那掌刑千戶並幾名番役生生打死了。這事情後來鬧得極大,連金吾衛都出動了。

    但正是有了這樣一場浩浩蕩蕩的風波,顧長晉之後才會那般順利地扳倒楊旭一黨。

    是以張媽媽才會對容舒說,許鸝兒死得其所。

    “這苦命的姑娘生前被楊榮糟蹋過,名聲已毀。她娘死後,她又落到個舉目無親的境地。活在這世上已是沒甚盼頭,還不如死了痛快,還能煽動起一場風波來,也算是死得值了。”

    張媽媽的話裏有嗟歎有感慨,卻並不覺著惋惜。

    大抵這世間大多數人的想法就是如此罷,一個女子沒了清白沒了名聲,那一輩子就毀了,還不如一根白綾了結了自己。

    容舒不是不明白張媽媽話中的意思,可她始終覺得,不該如此的。

    對一個不該死的人來說,從來就沒有死得其所這樣的事。

    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容舒也是死過一遭的人,死有什麽好的?

    螻蟻尚且苟命。

    前世若不是知曉自己不管如何都沒得活路,她才不想喝下那杯毒酒。她多想同阿娘多撒幾次嬌,多吃點珍饈美饌,多去看看這世間的大好河山。

    金氏為了救女,豁出了性命。

    若知曉女兒在她死後,也會慘死,隻怕要死不瞑目。

    後來容舒也曾問過顧長晉的,問他覺不覺著許鸝兒死得其所?

    那時顧長晉正坐在榻上看書,聞言便從書裏抬起眼,淡淡道:“許鸝兒不該死。”

    她問得分明不是許鸝兒該不該死,想不想死,顧長晉那話屬實是答非所問。

    可容舒明白顧長晉的意思。

    許鸝兒才是那個受害的人,不管世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的死能帶來什麽好處,她都該好好活著。

    為自己,為金氏。

    馬車一個顛簸,那半開的車牖“啪嗒”一聲撞了下。

    容舒陡然回神,發現對麵那郎君不知何時已轉過頭來,正頭枕椅背,半闔下眼看她。

    他本就是修眉俊眼的好相貌,這般垂眼看人時,仿佛還多了點風流之態。

    隻他那目光委實是太逼人,那點子風流的意態自也蕩然無存。

    他不是頭一回這樣看她了,每回他這樣看人時,容舒總有種好似自己做了壞事而無所遁形的錯覺。

    上回在書房,她還曾坦坦蕩蕩問他為何這般看她。

    結果得了句“胖了”的回複。

    是以這一次,她堅決不會再問。因為她非常清楚,這幾日盈月天天給她做蒸酥酪,她又長了點肉。

    就顧長晉那金精火眼,她實在是不必自取其辱。總歸她又沒做甚壞事,他看多久,她都問心無悔。

    到了驛館院門,容舒披上鬥篷,正準備下車,顧長晉卻抬了抬手,示意她別下車。

    容舒隻好又坐了回去。

    男人下了車,在馬車外不動聲色地站了片刻。

    京郊這處驛站是入京前的最後一處驛站,不管是辦差歸來的京官,還是前來京師麵聖的地方官,都會先在這裏稍稍整頓儀容。

    也因此,這處地兒大多數時候都是人聲嘈雜、熱鬧非凡的,但今日的京郊驛館卻十分安靜。

    顧長晉看了看常吉,常吉心照不宣地一點頭,大步離去。

    常吉離開後,他又等了半晌,方上前打開車門,對容舒道:“下來吧。”

    容舒踩著腳凳下車。

    二人剛進驛館,便有驛站的官員上前問詢。

    顧長晉說明了來意,那官員便拱手道:“皇後娘娘原是派了兩位宮裏的嬤嬤陪許姑娘來驛館的。但許姑娘說今夜想一個人獨處,下官便安排許姑娘獨自住在了東院。眼下也不知許姑娘歇了沒,顧大人與顧夫人可否先讓下官去東院問問?”

    戚皇後又是開恩允金氏在大慈恩寺停靈,又是派宮嬤一路隨行,可見其對許鸝兒的憐惜。

    驛站的官員自是不敢掉以輕心,這才提前清了清驛站,把最好的東院騰出來。

    顧長晉拱手道了句“有勞”。

    那官員親自去東院給許鸝兒遞話,許鸝兒聽見後,吃驚地站起身,道:“顧大人是鸝兒的救命恩人,鸝兒怎敢不見?”

    待那官員一走,她慌忙行至窗邊,朝外望了望,目光帶著絲懼意。等到廊廡傳來驛站官員的說話聲與腳步聲,方咬咬唇,一狠心將窗牖關了。

    容舒跟在顧長晉身後,心裏怦怦直跳,莫名有些緊張。

    前世許鸝兒便是今夜死的,她也不知曉她這番前來,究竟能不能改變許鸝兒的命運。

    若是改不了,三年後,她是不是也逃不了死的命運?

    容舒下意識捏了捏鬥篷的帽簷。

    顧長晉側眸看她,見這姑娘蔥白的指又在捏東西了,微微蹙了蹙眉。

    思忖間便聽“吱呀”一聲,門開了。

    許鸝兒穿著一身麻衣,鬢間簪了一朵白花,衝他們盈盈拜了一禮。

    “民女見過顧大人,顧夫人。”

    顧長晉往許鸝兒身後看了一眼,道:“拙荊聞知令堂之事,十分傷懷,便想過來驛站寬慰許姑娘幾句。顧某便帶她來了此處,唐突之處,還望姑娘海涵。”

    許鸝兒忙擺手,“民女怎敢見怪?大人與夫人快快進來罷。”

    驛站的條件稱不上好,但東院這屋子顯然是特地拾掇過的。

    牆角的花瓶上還插著幾支白菊,靠窗的高案放著香爐,上頭插著幾根燒了一半的香,香爐前還擺著幾碟新鮮的果子。

    容舒覺著怪異。

    那香爐對著窗,風一吹,那香灰便要吹得滿地都是了。瞧瞧地上那些灰,可不就是被風刮落的麽?

    正常人又怎會將香案設在窗邊?

    “許姑娘那香爐可是為令堂所設的?”

    許鸝兒一愣:“是,是的。”

    容舒心裏更覺怪異了。

    許鸝兒才從義莊歸來,明兒金氏便要在大慈恩寺停靈,她何必在此時燒香祭拜呢?還是在驛站這樣的地方?

    隻能說她知曉明兒她去不了大慈恩寺。

    又或者說,許鸝兒今晚的確是準備尋死。

    可若真的有尋死之意,那便不該見顧長晉與她。他們二人前腳剛來驛站見她,後腳她便自盡。

    被有心人一操作,顧長晉不定要挨上幾盆髒水。

    許鸝兒對顧長晉的感激之情是真真切切的,從她看顧長晉的眼神便知曉了。

    她不會有害顧長晉的心。

    容舒望著許鸝兒,這姑娘麵色慘白,眼眶紅腫,顯是狠狠哭過一場的。也是,遇到那樣慘烈的事,誰能不哭不悲傷呢?

    但一個一心要自盡要寫下血書痛訴楊旭的人,不該是如眼前這般,驚疑不定且惶惶不安。

    方才她不過問了一嘴香爐,許鸝兒眼裏立刻浮現出了驚懼,宛如驚弓之鳥一般。

    前世顧長晉曾提過,許鸝兒應當不想死。

    結合眼下這般場景,容舒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令堂是可敬之人,許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也想給令堂上柱香。”

    她說著便解下鬥篷,往窗邊的高案去。

    許鸝兒顫抖著唇,正要出聲阻攔。

    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隻見銀光一閃,一道矯捷的身影破窗而入,直奔許鸝兒的麵門而去。

    “小心!”容舒下意識喊道,將手裏的暖手小爐砸向黑衣人。

    “刺啦”一聲,那黑衣人揮開手爐,從她身邊掠過,利刃在她袖擺劃出一道口子。

    那人被容舒一攪,動作雖滯了滯,但依舊靈敏地往許鸝兒刺去。

    容舒抱起一個香盒還想再砸,腰身卻驟然一緊。

    顧長晉一手攬住她,一手扣住那黑衣人的肩,麵色冷厲。

    兩人你來我往地交起手來。

    容舒被顧長晉緊緊勒著腰,他動,她也動,這屋中景象在她眼前快速轉著,直把她轉了個頭昏腦脹。

    他既然要與人打鬥,能否先放她到旁邊避避?

    她快要吐了……

    眼角瞥見還傻愣愣杵在那兒的許鸝兒,她忍住翻滾的胃液,大聲道:“許姑娘快躲起來!”這黑衣人分明是衝許鸝兒來的!

    才剛說完這話,眼前又是一晃。

    容舒:“……”胃快要造反了。

    好在這時,常吉領著幾個官兵匆匆趕來,顧長晉把容舒往常吉那兒一推,扭身與那黑衣人纏鬥起來。

    少了容舒這個累贅,他漸漸占了上風。

    那黑衣人見事不可為,果斷退向窗邊,手從那香爐底一抽,迅速從窗口躍了出去。

    “常吉!”

    “是!”

    擋在容舒身前的常吉身子一輕,立即追了出去。

    屋子裏一片狼藉,顧長晉麵沉如水,盯著容舒從頭到腳看了一眼,旋即撿起地上的鬥篷,往她身上一扔,道:“帶許姑娘離開這裏。”

    容舒也顧不得應,將鬥篷披在許鸝兒身上,帶著她步履匆匆地出了驛站。

    常吉沒追上那黑衣人,對顧長晉慚愧道:“主子,被他逃了。”

    “無妨,先回去梧桐巷。”

    顧長晉說完便彎腰上了馬車,頓了頓,盯著坐在他對麵的容舒又看了眼,心裏那點子煩躁愈發強烈。

    許鸝兒坐在容舒身旁,望著顧長晉,惶惶道:“大人受傷了!”

    容舒這才發現顧長晉的手臂被劃了一刀,傷口瞧著還有點兒深,衣裳都洇出血來了。

    今兒坐的馬車是她那輛華蓋馬車,她記得盈月在這裏頭放了個藥匣子的,忙在兩側的幾案底下翻了翻,果真找出一個藥匣子。

    “郎君先上點藥吧。”

    顧長晉卻看著她道:“過來。”

    容舒以為顧長晉這是要她給他上藥,一時有些遲疑,抬眼瞥見他越來越沉的眼,眼皮“咯噔”一跳,隻好規規矩矩抱著藥匣子坐過去。

    顧長晉拎過那藥匣子,在裏頭扒拉幾下,掏出一瓶外傷藥,下巴往她左小臂一抬,道:“自己上藥。”

    容舒低下眼,原來她也受傷了,袖擺處蹭了點血漬,但不多,想來就是道小口子,應當是那會袖擺被刀鋒割開時劃拉到的。

    可即便是道小口子,那也是疼的,她打小就是極怕疼的人。

    小時候磕著碰著了,阿娘總會各種哄,把她養得格外怕疼,也格外嬌氣。

    說實話,方才顧長晉若是不提醒她,她大抵注意不到這傷。可經他一說,立馬便覺著疼了。

    容舒卷起袖擺,果見自己白皙的小臂內側,劃拉了一條細細長長的口子。嚴重倒是不嚴重,血都快要止了,但那傷藥往上一撒,定然要疼上一陣。

    容舒有些猶豫,一邊的顧長晉見她這模樣,心裏那莫名的煩躁簡直要冒上眉眼。

    他等閑不是這般把不住情緒的人,然此時此刻,看著她小臂那道細長的口子,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克製力才忍著不諷幾句的。

    就這麽點小口子,上個藥有多難?

    她就不能利索些,趕緊給那該死的傷口上藥麽?

    察覺到他那逼人的視線,容舒後知後覺地想起他也有傷,估計他也在等著這藥。

    難怪慣來冷淡的臉冒出了一絲不耐。

    她當然不想耽擱旁人療傷,於是微微吸氣,把藥粉撒上傷口,立時一陣火辣辣的疼,但她始終忍著,隻長睫微微顫了下。

    等那陣疼過去,勉強露出個笑,對顧長晉道:“妾身這頭好了,郎君也快點上藥吧。”

    藥瓶緩緩推過去,可身子卻一動不動,半點兒給他上藥的意思都無。

    容舒十分識相且十分有自知之明。

    上藥這種事太過親密,用膝蓋想想都知道,他定然不喜,而她也不願意。

    顧長晉嗯了聲,接過藥瓶,卻沒急著上藥,而是眸光一轉,定定看著許鸝兒,冷不丁問道:“許姑娘,那香爐底下壓著的,究竟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