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者:八月於夏      更新:2022-08-08 09:47      字數:4008
  第十八章

    外頭天已大亮,廊下斷斷續續飄來張媽媽說話的聲音。

    容舒放下心來,笑笑道:“那便好,郎君一會要去書房,我這就讓媽媽她們進來,免得耽誤了郎君的事。”說著便隔著窗子叫喚了聲。

    張媽媽三人魚貫進屋,打水的打水,絞帕的絞帕,一番梳洗停當後,容舒便問顧長晉,可要讓常吉與孫醫正進屋扶他去書房。

    顧長晉掀眸看她眼,道:“不必喚他進來,一會讓他們到外頭等著便好。”

    這意思便是不讓他們進屋了。

    容舒想了想,便親自過去攙他,道:“妾身扶郎君出屋吧。”

    她今日穿著件繡纏枝玉蘭的軟煙羅衫,下著一條縷金挑紅線紗裙,行動間宛如鎏金浮丹,暗香盈動。

    顧長晉原想說不必的,可不知為何,想起夜半時她低語的那兩句,罕見地起了踟躕之意。

    也就這一遲疑的功夫,容舒的手已經伸了過來,隔著衣裳,穩穩托住他的手肘。

    少女十指如削蔥,扶他時卻不顯柔弱。

    昨日她給他撐肩時也是如此,明明細胳膊細腿的,瞧著弱不禁風、嫋嫋娉娉,可掌下的力度始終不曾弱過。

    男人那婉拒的話徹底凝在舌尖。

    與此同時,在她靠近時,他那顆沉穩的心髒再次不受控地“怦怦”亂跳。

    隻他定力遠勝常人,神色不動如山,冷潭似的眼眸也不曾起過半絲漣漪,仿佛那顆無端作亂的心壓根兒就不是他的。

    快出屋時,顧長晉不知想到什麽,腳步一緩,也沒看容舒,隻垂眸略略偏頭道:“夫人回門那日因我之故都沒能同嶽父、嶽母多敘,夫人若是想他們了,自顧回去便是,我這裏有孫醫正照看,你不必掛心。”

    回侯府這事,容舒早就同盈雀她們說了,連哪日回都想好了。隻她沒想到她都還沒開口,顧長晉竟主動提了。

    她唇角的笑靨深了深,道:“等郎君身子再好些,能回刑部辦案了,妾身再回去侯府看阿娘與父親罷。”左右也不過四五日。

    顧長晉默了一下,輕輕頷首。

    院子裏侯了小半個時辰的孫道平與常吉見他們終於出來了,忙上前來,一左一右地架起顧長晉。

    孫道平一麵兒攙著顧長晉,一麵兒碎碎念:“都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這才施針了兩日,顧大人便是再急心公務,也不該這般逞強。罷了罷了,百姓有你這樣的父母官,也算是幸事一樁,下官也隻能多費些心思了。”

    三人便在孫道平絮絮的聲音裏緩緩行至書房。

    書房一切已經收拾停當,重要的文書常吉昨兒俱都藏密實了。

    其實孫道平是個沒甚心眼兒的人,在常吉看來,這少年就是個一心撲在醫道上的愣頭青,也不必特意防著。

    隻不過主子行事慣來謹慎,不管什麽時候,不管身在何處,都要慎微到最極致。

    這才收拾了一番。

    孫道平照常給顧長晉施針,施完便一刻也不願耽擱地往小廚房去了。

    她一走,顧長晉便披上衣裳下榻走向書案,吩咐常吉道:“研墨,一會你親自去送封信,寄到椎雲那處。”椎雲前些日子去揚州府查容舒的底細,如今大抵還未離開。

    孫道平離開時千叮嚀萬囑咐,不許顧長晉再下榻的。

    常吉想起小少年恨不能把“不許下榻”四個字刻在額間的模樣,忍不住道:“這信若是不急,主子不若過兩日再寫吧。”

    顧長晉眼都不抬道:“這是急信,讓驛站的人越快送到揚州越好。”

    常吉一聽這話,便知要讓椎雲辦的事定是非同小可,遂也不再勸,利落上前研墨。

    顧長晉提筆沾墨,隻在紙上落了五個字——

    楊旭、戲樓、火。

    常吉揣著信急匆匆走了,路上遇著了正風塵仆仆趕回來的橫平,忙一拍他的肩,道:“你回來得正好,主子在書房裏,你快到他跟前伺候去。”

    橫平眉毛動了下:“主子不住鬆思院?”

    常吉“嗐”了聲:“主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曉,什麽時候見他同哪個女子親近過?少夫人住在鬆思院……”

    橫平最不耐煩聽常吉絮叨這些,舉腳欲走,卻被常吉一把拉住。

    他往左右看了眼,壓低聲音道:“我要去給那貨傳信,你可有什麽話要與他說的?”

    橫平一聽便知那貨指的是椎雲,停了幾息,冷冷道:“讓他少喝幾口酒,別把命弄丟了。”

    常吉“嘿嘿”一笑:“得嘞,我走嘍。”大步流星地去了。

    橫平回去顧府便徑直去了書房,給顧長晉稟告道:“許鸝兒與楊榮已送進刑部大牢,皇上派了二十名金吾衛的人跟隨刑部的人去提人,這一路行來,風平浪靜。”

    嘉佑帝如此大張旗鼓地派出金吾衛,擺明了這案子他要管到底了,廠衛的人自然是不敢動手。

    顧長晉道:“許鸝兒眼下可好?”

    “身上受了點傷,左侍郎大人已讓人瞧過了,說是不嚴重,養幾日便能好。”

    顧長晉頷首:“這幾天你辛苦些,多跑幾趟刑部,有甚消息便立即遞回來。行了,你一夜未睡,先去睡一會。”

    橫平應是,卻並未提腳,杵在那兒道:“還有一樁事。來上京的路上,屬下遇見一人,那人的身影瞧著與主子大婚那夜送禮的人十分相像。屬下心裏起疑,便偷偷綴了上去,卻被他甩開了,想來是察覺到屬下的動靜。”

    顧長晉眯了眯眼。

    橫平的武功是幾人裏最厲害的,心性也最穩重,他想要跟蹤的人,等閑不會失手,隻能說明那人也是個武藝高強的人,且十分機警。

    究竟是什麽人?

    “他的目的應是同你一樣,怕許鸝兒會半路遇險,方會一路尾隨。你這次可看清他的臉了?”

    橫平搖頭道:“那人非常警覺,屬下尚未靠身,他便鑽入鬧市裏,沒了蹤跡。根據他的身形與步法,屬下猜他應當是一名內侍。”

    內侍?

    顧長晉眸光一頓,沉吟片刻後,他緩緩道:“你在刑部盯梢時,應當會再遇見他。屆時莫要打草驚蛇,不必知曉他是誰,隻需弄清楚他離去時,是往二十四局的哪一處走。”

    主仆二人說完了話,橫平便出了屋。

    顧長晉閉眼小憩,腦中驀地又想起容舒提的老嬤嬤。

    椎雲在信裏提過,承安侯長女幼時在揚州,她舅舅特地為她請了個教禮儀規矩的教養嬤嬤。

    那嬤嬤曾在宮中任職過,後來榮養退宮,便回了故裏。

    那教養嬤嬤在容舒十一歲那年過身,沈治原想重新給她聘新的教養嬤嬤,卻被容舒拒絕了,想來她與從前的老嬤嬤的感情十分深厚。

    那教養嬤嬤可就是她昨兒嘴裏說的“老嬤嬤”?

    她昨兒那兩句帶著哭音的囈語,又是因著何事?莫不是……想她母親了?

    這些紛亂無章的念頭剛冒出,顧長晉神色便是一怔,他蹙了蹙眉,抿唇散去這無關緊要的思緒。

    不該過度關注容舒的事的。

    他慣來是個極冷靜極克製的性子,旁人的過往是甜是苦又與他何幹?

    如今尚且不知徐馥為何要他娶她,容舒是敵是友也未可知,他不想利用她,但也不願與她過多糾纏。

    如先前那般,彬彬有禮地保持距離,是處置二人關係的最好方式。

    方才他讓她回侯府,大抵也是因著這層考量,不願她出現在自己眼前罷了。

    八月二十七這日,孫道平終於鬆了口,允許顧長晉隨意下榻行走了。

    “大人體內的淤血如今都散了,外傷也結了痂。但下官用的是強針強藥,瞧起來是好全了,實則大人內傷猶存,至少要用三兩月的細心調養方才能徹徹底底擺脫病灶。”

    頓了頓,又歎氣,“若不是顧大人說刑部有樁人命關天的案子要去查,下官是斷不會鬆口讓你回刑部辦案的。明兒下官便要回太醫院了,顧大人切記要日日喝湯藥,早晚各一回。罷了罷了,同大人您說,還不如同顧夫人說呢。顧夫人心細,辦事又妥帖,有她在,下官也能放心些。”

    說著便拱拱袖子,想去鬆思院尋容舒,誰料腳都還沒抬起,那位瞧著在認真聽實則根本心不在焉的顧大人忽然來了句——

    “孫醫正寫下來送到小廚房便可,廚房的婆子會記著我的藥。”

    孫道平一怔:“小廚房的婆子哪兒有顧夫人妥帖?”

    “無妨。我受傷這段時日內子也沒歇息好,這些小事便不必勞煩她了。”

    以她的性子,若是孫道平把煎藥的事兒交與她,她興許便不回侯府了。

    顧長晉潛意識裏非常希望容舒能離開顧家回侯府去,這種感覺來得十分強烈且無緣由。

    他慣來是個穩如磐石的性子,對自己的每一分情緒皆能知曉來由且能冷靜梳理。

    獨獨對她,總有種失去控製的錯覺。

    顧長晉將這種失控感歸因於這樁婚事帶來的不可避免的親密。

    同榻而眠,同屋而息,這於他而言,已是極親密的事。

    等她回了侯府,他大抵便能恢複如常。

    ……

    那廂孫道平去鬆思院告辭時,還是忍不住同容舒絮叨了幾句,要她盯著顧長晉好生喝藥。

    前世容舒記著孫道平的囑托,連著一個多月,日日都早起晚睡,就為了讓顧長晉喝上溫熱的湯藥。

    有時候他在刑部辦案不能歸家,她還會親自把藥送過去。

    隻這一世她要回侯府,可就沒這功夫了。

    傍晚用過晚膳,容舒提著個梅花攢盒往書房去。

    她已經好些時日不曾見過顧長晉了,今兒特地來便是為了同他提一嘴明日回侯府的事。

    誰料她還沒開口呢,顧長晉倒是自個人先提了。

    “我明兒回刑部上值,這幾日養病,手裏積了不少案子,往後很長一段時日恐怕都不得閑。夫人若有自己的事要忙,自顧忙去。”

    他這話無異於是瞌睡送枕子了,容舒順著他的話道:

    “妾身正要同郎君提這事,明兒郎君既要回衙門上值,妾身便想著回趟侯府看看阿娘與父親。郎君若是沒意見,明日我便去六邈堂同母親道一聲。”

    顧長晉怎會不同意?

    點了點頭便道:“你若想,可多住些時日,母親那頭便由我去同她說。”

    他這人慣來言出必行,天色一暗,便提燈去了六邈堂。

    徐馥還未歇下,她這幾日頭疾又犯,安嬤嬤正在給她用自製的藥油揉頭。

    顧長晉進屋時,徐馥側眸打量了他一眼,道:“可是明兒要回刑部了?”

    顧長晉道:“許鸝兒的案子已重新開審,兩位侍郎大人親自審此案,眼下侄兒回去正是最好的時機。”

    徐馥也知曉顧長晉這會若是不去,那他先前做的一切便要給旁人作嫁衣裳了,便揮了揮手,讓安嬤嬤出去煎茶。

    “談肆元不是個愛攬功的,但右侍郎袁州卻是個好大喜功的。你回去刑部後,什麽都不必做,隻專心辦旁的案子,等談肆元親自來尋你。”

    顧長晉心中亦是如此打算,頷首應是。

    徐馥瞥了瞥他,又道:“你在長安街遇險,安嬤嬤還道你這樣金尊玉貴的身份,為了那麽對身份卑微的母女受傷,委實是得不償失。可富貴險中求,你的做法是對的。蕭衍親自派孫家的人給你治病,說明你這次是徹徹底底入他眼了。我那時不讓王大夫治你,甚至開了幾劑加重你內傷的藥,你可會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