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作者:八月於夏      更新:2022-08-08 09:47      字數:3798
  第十七章

    容舒起身行至窗邊,外頭秋陽豔豔,碧穹湛湛,正是個好天。

    可她無暇欣賞,隻踱著步思忖著,該如何提,顧長晉方才不會生疑。

    這一想她便想了整整一個白日。

    夜裏就寢時,頭發絞至半幹,她便讓盈月、盈雀退下了。

    顧長晉正午、傍晚又紮了兩回針,這兩趟針倒是不必勞煩容舒“搭把手”。

    孫道平午膳時吃了一匣子煎得焦甜的紅豆糍粑,又聽盈月唉聲歎氣地說容舒昨兒沒睡好,便心軟鬆了口,允了常吉代替容舒給她搭手。

    是以,容舒與顧長晉自晨起那會便一直沒見著麵。

    容舒趿著雙蝴蝶軟麵鞋,行至拔步床的床頭,對顧長晉道:“郎君,妾身想取一下榻上的月兒枕。”

    顧長晉嗯了聲,也沒抬眼,微微偏頭,手往裏摸了摸。

    可惜那月兒枕在床榻靠裏的地方,顧長晉手再長,也鞭長莫及,隻好道:“夫人上榻自取去吧。”

    容舒聞言便脫了鞋,繞過他取了月兒枕,又繞過他下了榻。

    這一上一下間,帶起絲絲縷縷的暗香。

    顧長晉被這淡淡的香氣擾得胸膛又“怦怦”亂跳,他抿著唇,眉眼垂著,麵不改色地壓下那陣不安分的悸動。

    容舒抱著月兒枕,回了貴妃榻。

    她也不吹燈,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

    顧長晉掀眸看她,道:“夫人可是有話要說?”

    容舒頷首,笑了笑,道:“前幾日回門,妾身聽父親提了一嘴郎君正在忙的案子,今日聽郎君說橫平去了昌平州,不免又想起了那案子。”

    顧長晉看著她,小姑娘披著一頭半濕的發,套著件繡纏枝海棠的外袍,懷裏的月兒枕支著尖尖的下頜,白生生的小臉分明脂粉未沾,卻如同明珠生輝般,招眼得很。

    “那案子皇上已命刑部重審,不日便能定讞。”他低下眼,淡淡道:“此次是由皇上親自敦促,絕不會讓無辜者受冤枉死。”

    “妾身知曉的,這說來還是郎君之功。若不是郎君帶傷入宮麵聖,這案子也不能得到皇上的重視。”

    容舒笑意盈然地給顧長晉戴了頂高帽,又接著道:“聽說那楊榮是因著他叔叔在司禮監任職,這才作威作福的。”

    “他那叔叔楊旭十八年前曾在揚州府做過稅監,妾身聽沈家的老嬤嬤說,那楊公公極愛聽戲,離開揚州時還從一個戲班子裏收了個義子,他那義子後來隨他進宮做了太監,也不知曉如今還在不在宮裏了。”

    這該是容舒在顧長晉麵前說過的最長的話了。

    顧長晉也不打斷她,隻靜靜聽著,黑沉的目光從身上的寢被慢慢挪到她的臉,一瞬不錯地盯著她。

    他這人最是懂得見微知著、管中窺豹。

    容舒被他盯久了,忍不住用指尖捏了下懷裏的月兒枕。

    這小動作自然沒逃過顧長晉的眼。

    隻他神色不動,沉思片刻後,便順著她的話道:“楊旭的義子如今有三人在宮裏,還有六人外派到地方去。能被他收為義子的,都非泛泛之輩。你說的那人,定然還在,就是不知曉是外派就任,還是繼續在宮裏任職。”

    他說話時聲音平穩,語速不疾不徐,麵色亦是平淡,好似真的就是在與容舒閑話家常一般。

    待得容舒掐著月兒枕的手指一鬆,又猝不及防地問:“夫人為何會對楊旭那義子感興趣?”

    容舒鬆開的指又掐住了月兒枕。

    “妾身喜歡看戲,揚州曾經有一個名揚大胤的戲班子,班主便是那位義子的養父。老嬤嬤同我說,班主的養子十分有天賦,可惜是個白眼狼,見自己入了楊公公的眼,轉頭就丟下他那養父,隨楊公公入京來了。郎君既說那人還在,想來他入京後榮華富貴是少不了的,難怪當初能那般狠心。”

    小娘子說到這便笑了笑,放下手裏的月兒枕,又道:“妾身今兒倒是成了話簍子,時候也不早了,郎君該歇了吧。”起身便要去吹燈。

    顧長晉卻道:“夫人可知那班主後來如何了?”

    容舒動作一頓,停了好一會方蹙眉道:“死了,老嬤嬤說班主的戲樓走水,那班主還有戲班子裏的人,俱都死在那場大火裏。”

    死在大火裏。

    顧長晉眸色一動,驀地抿緊了唇。

    顧長晉名義上的父親與阿兄阿妹便是死在一場山火裏。

    容舒原先不想提及那班主是如何死的,偏顧長晉如前世一般,問了同樣一個問題。

    她隻好又答了一次。

    前世許鸝兒案定讞,楊榮被判了絞監候,許鸝兒與金氏徹底洗刷了冤屈。

    可惜金氏傷重,案子宣判那日,她便撒手人寰了。

    之後許鸝兒也……

    自打嘉佑帝下令刑部重審後,許鸝兒案在上京幾乎是無人不知。畢竟是聖人親自敦促的,一整個順天府的百姓們都在看著呢。

    金氏死的那日,有些不忿的百姓在楊榮被押往大理寺獄時往他身上扔石子,還被東廠的番子痛打了一頓。

    容舒在顧長晉麵前從來都是規矩的,可聽說了東廠番子的暴行後,終究是忍不住在他麵前痛斥了幾嘴楊旭和他底下的人,說著說著便提起從老嬤嬤那聽到的這樁舊事。

    老嬤嬤年歲大,記不得那班主養子究竟姓甚名誰。

    容舒當時也不過是想起了便順帶一提,卻不想顧長晉聽完後便即刻去了書房,第二日一早又去了刑部,忙至深夜方才歸來。

    她隱約覺得,他那時應當就是去查那名義子的。

    容舒如今倒是知曉了那義子是誰,隻她不能說,她隻能等,等顧長晉親自去查。

    她了解顧長晉,他們瞧著是夫妻,實則他根本不信任她。

    便是她說了那人的名字,他也會自己去求證。還不如就像前世一樣,懵懵懂懂提一嘴,總歸他這人心思縝密,很快便會想到蹊蹺處,派人去查。

    容舒倒是沒猜錯,顧長晉這會的確是想派常吉去查探一番。

    這世間有許多罪證都掩埋在火裏。

    戲樓裏的那場火極不尋常,一個戲班子少說也有幾十人,再大的火也不該連一個活下來的人都沒有。

    他心中隱隱有個猜測,卻也隻能等查明了那場大火的真相方能確定。

    明明讓常吉進來的話都到嘴邊了,可餘光瞥見站在燈色裏披散著一頭烏發的小姑娘,那些話在舌尖轉了一圈便生生吞了回去。

    明天再說吧,他想。

    容舒見他不說話,忖了忖便道:“郎君可還有要問的?若是沒有,妾身便吹燈了?”

    顧長晉道好。

    容舒彎下腰,便聽“呼”的一聲,屋子徹底陷入黑暗。

    貴妃榻上的窗早就裝回了竹篾簾,容舒抱著月兒枕,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沉沉睡去。

    許是同顧長晉提到了沈家的老嬤嬤,容舒竟然夢見了她。

    她出生在揚州,當初外祖父彌留之際,沈氏已經快要臨盆,匆匆趕去沈家也隻能見到外祖父最後一麵。

    沈氏哀痛欲絕,幾日幾夜茶飯不思,隻顧著操勞外祖父的喪事。

    容舒便是那會出生的,雖是足月出生,可到底母女連心,她出生時就大病了一場。當然,也有道士說是因她出生在中元節,八字輕,命水陰,這才甫一出生便招了小鬼纏身。

    也是因著這八字,容舒在侯府很不得容老夫人喜歡。老太太但凡有個頭疼腦熱,都要覺著是她的緣故。

    容舒四歲那年,老太太在荷安堂摔了一跤,把腿骨摔裂了,當即便請道士上府裏作法。那道士信誓旦旦地說邪祟之氣在清蘅院,要在清蘅院作法七天,方才能保家宅安寧。

    就差點名道姓說容舒是那邪祟之氣了。

    沈氏怒極,直接差人把道士攆走。容老夫人自是大發雷霆了一番,逼著沈氏把她送到莊子去。

    沈氏哪裏舍得?二話不說便抱著容舒回了娘家。

    可她到底是承安侯府的侯夫人,又怎能一直呆在揚州?侯府的人來了幾趟後,舅舅便勸阿娘回去,把她留在揚州。

    “總歸昭昭在侯府過得不開心,不若留在我這,等到她差不多該議親了,再回上京。”

    容舒自此便留在了沈家,直到十三歲方回去上京。

    沈氏離開之前,親手給容舒做了個同她一般高的月兒枕。

    那月兒枕鼓鼓囊囊,做得極精致,抱在懷裏香香軟軟的,就像阿娘的懷抱。

    沈氏眸子裏含著淚,笑著同她道:“我們昭昭若是想阿娘了,便抱抱這月兒枕。阿娘每年都會來揚州看你,等你長大了,阿娘便接你回去。”

    小容舒乖巧地點頭。

    她也不敢哭,舅舅同她說了,若是她哭,阿娘會傷心的。阿娘若是傷心不走,那沈家同阿娘都會過不好。

    容舒一直忍著淚,可是當沈氏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門時,她終於是忍不住,眼淚“啪嗒”“啪嗒”地墜下來。

    她抬起小短腿去追沈氏。

    那幾日揚州下了好大一場雪,地上厚厚一層雪沫子,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

    容舒抱著個月兒枕,還穿得像個棉球兒,自是跑不快,沒跑幾步便摔了,一隻鞋陷在雪裏也沒察覺。

    就那般,光著一隻小腳丫跑到了垂花門。

    其實她不在乎旁人說她不祥,也不在乎祖母的厭惡、爹爹的漠視,她隻要阿娘就夠了。

    可不可以,讓她也跟著回去?

    她就呆在清蘅院,哪裏也不去。

    隻沈氏早已沒了蹤影。

    北風呼嘯,這白茫茫的天地,仿佛忽然間便隻剩下她一人。

    容舒抱著月兒枕,對著沈氏離去的方向,用帶著哭音的稚嫩童聲,執拗地喊道:

    “阿娘要回來看昭昭!阿娘不能忘了昭昭!”

    ……

    容舒醒來時,鼻子有些堵,嗓子也有些啞。她也不知是夜裏受了涼的緣故,還是因著那個夢。

    夢裏總是能叫人的情緒放大到極致。

    明明她記得當初阿娘離開時,她並沒有似夢裏那般難過的。

    阿娘每年都會來揚州陪她,一住就住兩個月。

    舅舅待她也好,夏天帶她摘蓮蓬,冬天帶她滾雪球兒。說是甥舅,實則與父女已是無差。

    她在揚州的日子,除了阿娘不在身邊,並沒有甚不好。

    容舒想了想,興許是前世死時她始終放不下阿娘,這才叫所有壓抑著的情緒在夢裏傾泄出來。

    受了那些情緒的影響,她醒來後腦子還有些懵,索性便抱著月兒枕坐在榻上醒神。醒到半路,忽然想到什麽,立即往斜右方望去。

    果然,顧長晉不知什麽時候也醒了,正靠著個大迎枕坐在榻上,烏黑的發垂在肩側,眉眼清雋平淡。

    容舒望過去時,他也望了過來。

    容舒盯著他沒甚波瀾的眸子看了會,微微啞著聲道:“妾身昨兒可是說夢話了?”

    顧長晉道:“沒有,你睡得很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