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與祂為鄰38

  　　我為地獄

  　　幾千年來, 蘇妲己的親族怨她恨她，被困在自己的軀殼中看著狐妖荒淫無道，她愛護的親族恨她入骨, 文人墨客各種口誅筆伐, 但凡要詆毀一個貌美的女子，無不會提及蘇妲己之名。

  　　及至到了神怒平息，人間換了新麵貌, 天雷轟擊之時，被焚燒的還是蘇妲己的軀殼。

  　　妖狐被五雷轟頂差點形神俱滅, 慌亂之中釋放出已經和狐靈融合的蘇妲己的靈體, 才扛住天雷。

  　　終究是諸神有愧與她, 連天雷都無法毀去她的魂魄。

  　　狐妖的意識在天雷中寂滅，最後吞噬了狐妖力量，以妖狐之身複蘇的，是她蘇家之女妲己。

  　　她一遍遍告訴世人, 她才是妲己, 企圖為自己洗去汙名。

  　　她是第一個受害者啊，她和被妖狐殘害的所有人毫無二致，狐妖隻是占用了她的皮囊, 她的靈魂還是清白無暇的。

  　　可世人依舊堅信長成狐媚模樣的她是狐狸精，連她的親族後輩都這麽輕蔑辱罵, 沒有香火供奉, 願力使然，狐靈的力量徹底融合, 蘇妲己終是成了狐妖。

  　　百年過去, 千年過去, 她已無力辯駁, 便自稱是狐妖融合了人族蘇妲己的靈魄，遂有了而今的厲鬼妲己。

  　　被神族和妖魔戲弄擺布的孤魂不懼天雷，攜著數千年積聚成的怨怒一掌拍向時晷，她心念毫無動搖，竟若神魔共存一體，連擊之下，時晷真的生出絲絲裂縫。

  　　裂縫之中，蘇妲己窺到了熟悉的神靈的氣息，她理了理長發，回頭看向能觸碰到規則的秦牧野。

  　　“你沒有阻止我，很好，我便告訴你個秘密吧，我其實也是來探查你口中聖人真麵目的。我耗費幾千年，獵殺無數惡鬼才能施行陰陽逆轉之術。

  　　若那位是真聖人的話，舉手就能終結一切，隻要她想，世上本可以沒有惡鬼，人間也能永世無憂。”

  　　“可你看，現在人間還是鬼影重重，幾千年這種情況愈演愈烈。最初，人間的公主毀去了玉無塵的根骨時，我沒察覺不對，但蕭未央困住了玉無塵，玉無塵幹擾了輪回後，這天道，可算露出了真麵目。”

  　　公主轉世為何尚為，何尚為和蕭未央生下了何青衫……一切越來越荒唐，她才發現人間早就亂套。

  　　就算鬼魂不插手，再過千年，人間一樣會成為妖魔橫行的鬼界。

  　　“我一直在想，一切為何發生，我又因何不甘。原來，是因為神不願意聆聽人的冤屈，不願意多看人間一眼。人成了鬼，鬼就該變成人了。”

  　　秦牧野也是神魔之一，最是知道神魔的本性，聞言皺眉道：“隻祈求神的憐憫並無作用，神曾經也是人，他們有私欲，有軟肋，也會被牽製。”

  　　“你和玉無塵能成為魔神阻止這一切，用你們的方式，摧毀，重構，不需要神也能做的很好。你們甚至會成為新的規則，可為什麽你非要以人間為代價逼迫聖人現身？”

  　　就算聖人現身，也不一定要給人主持公道，因為聖人看到的不是一個人，一個鬼，而是萬物蒼生。

  　　對他們來說，人和螻蟻沒有本質區別，隻有足夠強大，把自己變成神魔，才有機會得到想要的公允。

  　　“可她說要給世間公平，我便需要她給我一個公道。隻有人間傾覆，災難來臨，神才會端著慈悲悲憫的麵孔來救世。在災難發生之前，他們明明能阻止這一切，卻永遠坐視不理。你看，這就是神，他們最擅長的就讓妖魔以人間為籌碼逼迫他們救世。”

  　　她笑得像個天真的小女孩，眼神卻陰狠獰厲，笑出的斑駁血淚也染紅了白衣。

  　　“我為何要逼迫聖人現世，為何要以人間為代價？你們都不懂。”

  　　沒人能懂，因為人與人，人與鬼，鬼與神聖，苦痛悲歡永遠無法相通。

  　　“那你可知我名字的來曆？妲，代表的就是我，也隻有我。那時整片大地上，很多部落唯有女子可以做首領，男子成為君主的時間並不長，平民遂不能用任何含有女旁的字為名。女兒生來高貴，我又是在春日開始的那一天陽光正好時誕下，小草萌芽，燕子啾鳴，所以我的父母喚我為妲。”

  　　她的部族信奉女媧，於是最美麗優秀的女子，也要取一個像媧皇一樣的名字。

  　　按照現在人類的說法，妲己降生時，人間部族剛從母係社會徹底轉化為父係社會。

  　　所以一些部族還存在先古時代的風俗，女子身份更為尊崇，在崇拜媧皇的地方更甚。

  　　妲，女旁預示著她生而高貴，旦，是因為她出生在萬物複生的元日。為了慶祝她的降生，她的父母為她獨創出來了一個字，妲。

  　　妲，己，對她的親族來說，她就是世上值得嗬護的孩子，連她自己都要學會嗬護自己，無人不羨慕妲己，因為她是最聰慧最美麗，也最幸福的女子。

  　　然而，短短的幾十年，她的名字就成了世人避之不及的詛咒。

  　　那個象征美好和祝福，寄托了她的親族所有美好祈願的名字，成了永生永世抹不去的詛咒。

  　　沒有人願意再取名為妲，妲己兩個字合在一起，便是對女子最惡毒的詛咒和汙蔑。

  　　“你看，現在沒有女孩子會取名為妲，因為妲隻代表著我蘇妲己，是為不祥，是為禍國，是為妖邪。而這，便是神和人間賜予我的唯一。”

  　　此時，連龍垣和蕭執月也沉默了。

  　　一切無解，若他們是蘇妲己，會生出這般執念，最後逆天而行，必須從聖人那裏得到公允嗎？

  　　不，世上所有的凡人，甚至連這麽想的機會都沒有，蘇妲己會如此，是因為她在最後關頭吞噬了妖狐，具有了妖狐的妖力，成為能不受規則拘束的魔物後，才能如此行事。

  　　猖狂，但又決絕。

  　　秦牧野聞言再沒有阻止蘇妲己。

  　　他對傾覆人間的作為不讚同，卻理解蘇妲己為何如此。

  　　她要公允，可牽連害死她的罪魁禍首高高在上，不僅給不了她公允和道歉，還冷眼看著她被世人誤解，最終成為冤魂厲鬼。

  　　因為罪魁禍首是神，而蘇妲己，隻是柔弱的人族。

  　　對蘇妲己來說，整個人間早就背棄了她，甚至還要千年萬年的蔑視侮辱她，她為何不能背棄人間。

  　　有因，便能結出惡果。

  　　若不顛覆人間，聖人便不會現形，聖人現形，若她真是悲憫世人的聖人，是能逆轉時間阻止這場浩劫的。

  　　“龍垣，執月，我去去就回，此去吉凶未卜，但不用擔憂，你們就在這裏等我。”

  　　秦牧野決定跟隨蘇妲己去親眼看一看，看聖人是要給受害者一個公允，還是坐視人間傾覆。

  　　和龍垣及蕭執月打完招呼，不等兩人想清楚他要去哪裏，秦牧野指尖時之規則傾瀉而出，時晷凝滯，現世的時間瞬間定格。

  　　不歸海之水傾覆的災禍隨著時間凝滯中斷後，秦牧野順著規則的力量抬手一拂。

  　　釋放出規則之力的入口出現在兩人麵前。

  　　“蘇小姐，請。”

  　　純黑的深海盡頭。

  　　金銀兩色的龍骨形成的萬丈高樹下，身著黑衣的女子緊閉著雙眼，墨黑長發纏繞在骨樹枝丫上，龍骨環繞著女人，她像是被釘在蒼白荊棘中的籠鳥一樣，正用神力梳理著不斷流動的輪回規則。

  　　秦牧野舉步踏入規則的盡頭，看著從身邊穿行過的無數鮫人。

  　　黑衣女子和參天龍骨樹所在的領域和整個世界割裂開，鮫人誕生的不歸海和聖人領域重疊。

  　　但又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時空，仿若鏡麵和鏡麵之外，原本的世界在鏡麵之外，現在，秦牧野終於來到了鏡中。

  　　蘇妲己也舉步進入，隻是她的動作沒有秦牧野流暢，每前行一步，就會遇到重重阻礙，無形的規則之力如山嶽一樣重重壓下，想要壓斷她的脊背。

  　　蘇妲己咬緊牙關挺直腰背，含著鮮血一步一步站到了白骨樹下。

  　　看到雙眸緊閉的女子的麵容，她雙眸緊縮：“不，你不是女媧，為什麽，你竟不是女媧！”

  　　黑衣女子抬起頭，微微睜開雙目。

  　　她的眼睛一片純白，時間和輪回的光芒在其間緩緩流轉，她看著秦牧野，聲音縹緲無情。

  　　“聖人已斬去因果孽障離開，此世界再無女媧聖人，但三千世界，人人都是女媧。她的化身遍布每個角落，而我，便是她斬去的因果化身之一，我為後土，也是你們口中的輪回法則。”

  　　“化身後土？那你果然也是女媧了。”蘇妲己神色獰厲，在規則壓力下，她幾乎維持不住少女樣貌，妖狐之身若隱若現。

  　　但哪怕是被後土泄露的一絲威勢衝刷到嘔出一口血來，蘇妲己還是用原來的樣貌站在後土麵前。

  　　“女媧，您是高貴的神靈！您也是我們的先祖，妲己也有您的血脈，為何你口口聲聲憐憫人族，卻又因一己之私降下禍端？”

  　　後土不語。

  　　“女媧，回答我！”

  　　她是蘇家最受疼愛的孩子，生來貌美端莊，被君王勒令獻入宮中，她若不去，疼愛她的父母兄姐都會被問責，她沒有哭泣，乘著顛簸的馬車，離開愛護自己的父母親族，萬裏迢迢的去做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的玩寵。

  　　因神像被輕薄的怒氣，她被妖狐害死，世人卻將國滅的根源置於她一人之身。

  　　她蘇妲己連在狐妖手中保護自己都尚且做不到，又有何德何能，竟能覆滅一國！

  　　後土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到萬物口中的話語，但能聽清蘇妲己心中的質問，被眼前亡魂滿心的怨憤衝擊心扉，她終於啟唇。

  　　“你之死，非本尊之願。世人之死，也非神之願。人間發生的一切也並非本尊一怒之下的戲言，人間鼎盛，神鬼都要攫取香火，法則之下，仙神佛是眾生，妖魔鬼靈是眾生，走獸人族是眾生，我，亦是眾生。”

  　　“女媧要順應法則斬去冤孽，自身便要化為冤孽，冤孽已起，眾神參與，人間遂成戰場，最終被斬去化為輪回的，便是我。”

  　　“你我，皆是道。”

  　　規則之下，媧皇亦要從中求生，媧皇乃人間始祖，本就對人多有偏私。

  　　所以那場浩劫人間也被牽連最深，最終女媧斬除對蒼生的憐憫化為後土，後土便擔下蒼生罪孽，化為輪回送靈體往生。

  　　她既是女媧，又不是女媧。

  　　女媧會偏私人族，後土卻不會偏心任何靈體，進入輪回的，在她眼中隻分有罪和無罪。

  　　若是石頭有靈，靈體再微小，在她眼中也很鯨魚無二，就如螞蟻和仙神的靈魂在她眼中毫無差別一樣。

  　　蘇妲己生前是凡人，死後是厲鬼，她不懂道，她隻知道聖人要給她一個人間的公允。

  　　她帶著絕望的泣音道：“看來，您依舊不願出手救下人間。”

  　　後土聖人一臉冷漠道：“人間禍亂因你而起，若你憐憫人族，自該你救。對於我而言，活人與死人並無太大差別，若這是世間因果，是法則之力，我便會用我的所有力量來維持新的秩序。”

  　　蘇妲己哈哈大笑：“好一個因果秩序！”

  　　她終是化為狐妖之形，拚著魂飛魄散的後果，用九尾席卷向龍骨荊棘後的聖人。

  　　“萬千生靈因你口中的因果而死，但我蘇妲己，不是為那萬千生靈而來，我是為我自己而來！”

  　　“人族詆毀折辱我，我便能讓他們親自感受不歸海落雨的冷寂。妖狐害我一命毀我清名，死於天雷之時我便趁機吞噬了她，自己化成九尾妖狐。”

  　　“後土聖人，唯有您，讓我背負不屬於我的罪孽無法掙脫的您，還欠我一份公允！人間奉行一命償一命，若您將命償還給我，我便信了您口中的道，如何？”

  　　在蠻荒時代出生的蘇妲己貌美，聰慧，善鬥，卻獨獨不是一個善良的女子。

  　　後土沒有動作，然蘇妲己襲去的尾巴還未觸碰到聖人分毫，就被龍骨樹彈射出的枝幹釘在原地。

  　　隨即耀陽般的金色從白骨深處點亮，瞬息就點燃了蘇妲己的魂魄。

  　　蘇妲己沒有掙紮哀嚎，她在金色火焰中哈哈大笑，笑得魂體扭曲。

  　　“聖人，你說你是女媧斬出的罪，可當年你任由人間因神的私欲生靈塗炭，而今又能坐視人間陰陽逆轉，果然，神也好魔也罷，千年萬年，都是一如既往的冷酷。”

  　　得不到公允，拉著整個人間陪葬，於她蘇妲己而言，不虧。

  　　就在她閉住眼睛迎來注定的死局時，一直旁觀的秦牧野動手了。

  　　暗藍的鬼工球在手中出現，星辰的光芒乍現，刹那間，幽暗的海底空境就被星河點綴，在一片星河閃耀中，秦牧野引動時空之力傾瀉而下，將蘇妲己的魂體複原。

  　　時間迅速倒流，彈指間幾千年倒流，蘇妲己就在後土的輪回神域恢複成人間少女的模樣。

  　　後土銀白的雙目倏然瞪大。

  　　看起來無情無欲的規則至聖素白的麵孔上寫滿驚駭震怒。

  　　“這不可能，你隻是窺探到規則之力的神族，最多達到神帝境界，絕對沒能力與聖人抗衡！我乃規則，是你們神帝窮其一生也在窺探的規則，在輪回神境之中，我也是天道，為何你能不受我的規則約束，施展出淩駕於我之上的時間法則？”

  　　秦牧野拔出鬼劍，踏碎時空和飛濺開的累累龍骨，一步一步走向後土。

  　　“你作為規則放任蕭未央擾亂規則，是為不察；坐視何尚為在人間千年以人為祭，是為不治；漠視蘇妲己和玉無塵陰陽逆轉顛覆人間，是為不救。不察不治不救，卻自詡為天道，看來你想要的人間，便是惡鬼橫行的地獄。”

  　　在後土調動威壓碾壓時，秦牧野揮劍斬破暗無天日的不歸海，斬碎刺入黑暗的龍骨巨樹。

  　　在黑暗最深處炸裂的光塵中，蘇妲己和後土一起聽到了秦牧野含著輕笑的張狂聲音。

  　　“人間墮為地獄，你依舊給不了怨魂公允，你是天道，那我便墮為惡鬼道，化為妖邪，化為地獄，斬殺了你這與惡鬼妖邪有悖的聖人天道，將人間徹底化為煉獄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