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宋墨的頭又隱隱發疼，他茫然地環顧了眼四周陌生的景致。

  　　他是本城人，隻是十歲那年就隨母親搬走，加之十歲之前的記憶缺失，雖然這些年因為工作，來這座城市不算少，但不是在酒店就是在片場，對城市並不熟悉。

  　　今晚收工吃過飯後，他一個人開著車四處遊蕩，不知不覺開到南城這邊，無意間瞥到四季裏小區幾個字，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便停車走了進來。

  　　這是個老小區，應該有幾十年曆史。

  　　他很確定，在自己現有的記憶中，他未曾來過這裏。莫名的熟悉感，也許是來自被忘卻的十歲之前。

  　　對於失去十歲之前記憶這件事，他原本一直沒太放在心上，因為並不覺得一個人的童年人生有多重要。實際上，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即使沒有失憶，長到他這個年齡，十歲之前的人和事，大概也記不起多少。

  　　隻是每年八月份莫名低潮的情緒，對他來說，實在是個無解的難題。他很清楚這絕非是十歲那年溺水後的應激障礙，因為他並不怕水。

  　　他隻能懷疑是跟十歲之前的經曆有關。

  　　顧川建議他看心理醫生，其實他早就看過，隻可惜收效甚微，依舊什麽都想不起來。醫生說他的心因性失憶，是一種強烈的自我保護機製，隻有從源頭開始，才能打破障礙。然而他對源頭一無所知，治療也就陷入死循環。

  　　他一直以來習慣自己掌控自己的人生，也掌控得十分不錯，因而十分厭惡這種每年一個月的失控感。

  　　他望著那慢消失在夜色的摩托車，頓下腳步，閉眼深呼吸一口氣，半晌之後，腦子裏混亂的畫麵終於褪去，又才漫步目的跟著感覺繼續往小區深處走去。

  　　一進門，秦曉星就開始嚷嚷：“大伯，我餓了，咱們叫點小龍蝦和啤酒吧。”

  　　秦朗轉頭瞪他一眼：“你才多大就喝酒？”

  　　秦曉星雙手合十，死皮賴臉道：“啤酒沒事的，平時老爸也不讓我吃這些，今晚就讓我放縱一回行嗎？求求你了大伯。”

  　　秦朗其實覺得十五歲也不算小了，喝點啤酒自然沒事，至於小龍蝦，雖然不衛生健康，但也是老百姓夏季快樂之一。

  　　快樂比健康偶爾更重要。

  　　他大手一揮，點點頭：“行，我叫外賣。”

  　　想當年雖然也有外賣，但隻有很少的餐館有這個業務，因為需要店家直接派送。如今外賣全城都能送上門，想吃什麽二十四小時都有。

  　　他找了一家龍蝦店，點了一大份，象征性要了兩罐啤酒。

  　　一大一小坐在家裏，打開電視，優哉遊哉地等待夜宵上門。

  　　大概是十來分鍾後，門口傳來一陣聲響，秦曉星咦了聲：“門外好像有聲音，是外賣來了嗎？這麽快？”

  　　少年蹦起來，跑到玄關將門猛得拉開。

  　　門外站著一個頎長挺拔的男人，穿一身休閑服，戴棒球帽和黑色口罩，在門打開時，仿佛是嚇了一跳，猛得往後退了兩步。

  　　秦曉星目光落在對方手上，沒見到外賣袋子，皺眉奇怪道：“不是送外賣的？”

  　　坐在沙發看電視的秦朗，聞言起身走過來：“怎麽了？”

  　　秦曉星回道：“我以為是送外賣的，原來不是。”

  　　秦朗來到他身旁，輕飄飄看向門口將臉藏在帽簷和口罩下的男人，頓時生出警覺，不動聲色將秦曉星拉在自己身後，蹙起眉頭朝人上下打量一番，一麵暗自估量對方戰力值，一麵問道：“你找誰？”

  　　宋墨也不知自己怎麽就走進了這個單元樓，又在三樓停下，他隻覺得一股久違的熟悉感撲麵而來，卻又想不起這熟悉感的具體模樣。

  　　腦袋不由得開始難受昏沉，此刻乍然響起的聲音，更是讓他心頭猛然一陣，下意識抬頭看向對方。

  　　走廊的夜燈，恰好落在門口這年輕男人的臉上，是一張極為標誌的英俊麵孔。他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人，但心髒卻在看到這張臉時莫名一痛，一股巨大的悲愴從心底湧上來。

  　　“喂！問你話呢？”秦朗見對方半天沒反應，更覺得得這人可疑得狠，大半夜帶著帽子口罩，在一戶長期沒人居住的房子門口徘徊，實在是很像不良分子——如果不是這人渾身上下有股不俗的氣質，他應該直接上前把人揪住拷問了。

  　　宋墨終於從怔忡回神，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有點出格了，為了不被人認出來，趕緊抬手壓了壓帽簷，低聲道：“不好意思，走錯了！”

  　　說罷，便轉身急匆匆下樓。

  　　秦朗撇撇嘴，咕噥道：“古裏古怪！”

  　　他身後的秦曉星卻摸摸腦袋奇怪道：“大伯，剛這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是嗎？”秦朗隨口道，“那估計真是這小區的，走錯了單元而已。”

  　　“可能吧。”秦曉星聳聳肩，“還以為是外賣呢，白高興一場。”

  　　話音剛落，一個穿著外賣T恤的男人，蹭蹭上樓：“你們的外賣。”

  　　秦曉星嘿嘿笑著，躥到門口將外賣接過來，又興奮地拉著秦朗回屋：“大伯快快快！”

  　　秦朗看著孩子興奮的模樣，好笑地搖搖頭，隨他進去吃夜宵。

  　　與此同時，從單元樓下來的宋墨，一麵在夜色中快速穿行，一麵大口大口喘著氣，他竟然感受到了一股噩夢窒息感，隻覺得這地方不能久留。

  　　回到車上，他抬手看了下腕表上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就正式進入九月。

  　　快點過去吧，這操蛋的八月！

  　　時間正式進入九月，也意味著宋墨的情緒恢複正常。當然他的正常，在旁人看來就是高嶺之花生人勿進。

  　　拍完一場戲，休息結束，他正往片場走。瞥到有五六人，正從片場離開，打頭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孩，他見過這人，是當下最火的愛豆之一，單從流量來說，可以稱得上是頂流。

  　　男孩戴著墨鏡，趾高氣昂。身旁打傘的助理，不小心戳到他的頭發，被他毫不客氣地辱罵了一句，嚇得小助理連連道歉。

  　　宋墨皺眉搖了搖頭。

  　　林子信見他過來，笑道：“沒想到我們這個男三真搶手，有偶像團隊打算帶資進組了。”

  　　宋墨隨口道：“劇組缺錢嗎？缺錢我可以投一點。”

  　　林子信忙擺手道：“那倒不至於，有你這尊大佛坐鎮，投資方的錢砸都砸不過來。不過製片那邊說用流量明星當配角挺好的，到時候能省一筆宣傳費。”

  　　宋墨卻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流量雖好，但也是一把雙刃劍，有粉就有黑。如果想要讓電影更純粹一點，還是要慎重考慮。”

  　　林子信聽出他言外之意，低聲問道：“你覺得穆雲不行？”

  　　宋墨不置可否：“他試鏡怎麽樣？”

  　　林子信道：“還行吧，畢竟跳舞出身，動作戲對他不算難，形象也還不錯。”

  　　宋墨又問：“之前試鏡的呢？有沒有更好的？”

  　　林子信嘖了聲：“有倒是有，前幾天邱月帶來的一個，無論是形象還是動作戲，都沒得說。可惜是個純新人，性價比確實比不上自帶流量的穆雲。”

  　　宋墨道：“林導，電影質量重要還是演員流量重要？”

  　　林子信：“當然是電影質量重要。”

  　　宋墨道：“那就選擇你認為對電影質量有利的演員。至於製片那邊問起來，你就讓他來找我。”

  　　林子信朗聲笑道：“行，既然你這麽說，我就沒什麽猶豫的，一切以電影質量為準。再說有你這個男一號，還怕沒流量？”說著拍拍手，“開工了！各部門準備。”

  　　邱月畢竟在圈內混過多年，消息人脈都不缺，得知當紅流量也在搶《錦衣衛》男三號這個餅，還以為秦朗沒戲，正準備給他安排其他工作。不想才過了兩天，就接到片方消息，說秦朗試鏡通過，需要馬上簽合同進組。

  　　可謂是弄得她這邊措手不及，幸而劇組就在本市，也不需要什麽準備，直接簽了合同，隔日一早就親自開車將秦朗送去了影視城。

  　　今天的拍攝地在影視城一座古宅中，秦朗到得早，隻有幾個提前來準備的工作人員，他性格爽快，不認識人也不覺得尷尬，很快就跟人聊熟。

  　　過了半個小時，導演和演員才陸續抵達。

  　　“林導，您好！”

  　　林子信顯然心情不錯，見到他一副笑眯眯的模樣：“這麽早就來啦？上午沒你的戲，你試試妝，熟悉一下拍攝流程，把下午要拍的戲自己提前排排。”

  　　秦朗道：“嗯，我在旁邊學習學習。”

  　　林子信笑著點點頭，又招呼助理道：“你帶小秦跟大家熟悉熟悉。”

  　　助理叫程遠，是個比秦朗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性格很熱情，帶著人熟悉了一圈，秦朗隻聽他咦了一聲：“宋老師來了，我帶你去認識一下。”

  　　秦朗瞥了眼大門口走進來的男人，身材頎長挺拔，簡單的白T恤和水磨牛仔，但舉手投足依舊有種自然而然的貴氣和優雅，加上那張英俊無儔的臉，輕而易舉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因為在網上看過照片和視頻，秦朗一眼就認出來，這是《錦衣衛》劇組最大的咖宋墨宋影帝。

  　　說實話，雖然在影視城混了幾年，見過的明星實在不算少，但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影帝。

  　　要說沒有一點好奇和激動，那肯定是假的。

  　　程遠帶著他上前，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宋老師早，這是扮演司徒飛的秦朗。”

  　　秦朗上前一步，以前在圈裏，都是叫「哥」和「姐」，現在可能是為了不顯得那麽江湖氣，工作關係中多是尊稱「老師」，哪怕是個小年輕，隻要有點資曆，也都被工作人員叫老師。

  　　不過以宋影帝的地位和成就，雖然年輕，倒也擔得起老師二字。所以他叫得也挺順口：“宋老師，您好！我是秦朗，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秦朗個子已經一米八，然而麵前這位影帝還是比他高出一節，對方垂眸淡淡看向他，眸光微微一動，繼而又恢複疏離冷淡，居高臨下般輕啟薄唇淡聲開口：“你好！”

  　　換做別的新人，麵對這種巨星級別的大咖，隻怕會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若對方還是個生人勿進的人形冰山，更是會無所適從。

  　　然而秦朗不是溫室裏長大的花骨朵，十幾歲就已經開始一麵上學一麵在社會摸爬滾打，三教九流都見識過，自然沒那麽不堪一擊。他並沒有被影帝的氣場壓得畏畏縮縮，還笑盈盈坦然看向對方。

  　　他早知道宋影帝不僅演技好，還有著一張不輸任何偶像的外表，這張英俊的臉，他在網絡已經見識過，但此刻近距離麵對真人，才發覺視頻雖能展示他的演技，但隔了一層屏幕，英俊程度卻是大打折扣。

  　　秦朗從小被人誇長得好看，不少朋友都覺得以他的長相演戲沒出頭天理難容。但看到麵前的男人，才知道有的人，光是看臉已經是視覺盛宴。

  　　要說宋墨的五官多精致，倒不盡然。更多的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與眾不同，尤其是那雙眉眼，眼眸深邃，如濃墨一般，這是一雙天生演戲的眼睛。

  　　不過秦朗對宋影帝皮囊的驚歎，也隻是一閃而過，他更多的是覺得，這人讓他有種撲麵而來的熟悉感。其實這種熟悉，在前幾天看到網上的照片時就已經有過，現在麵對本人，那雙天生演戲的眼睛，就讓他這種感覺愈發強烈。

  　　因為這熟悉感，他一時忘了身份，原本坦然的注視，變成了赤果果的打量。隨後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我好像在哪來見過宋老師。”

  　　這話一出，程遠和宋墨身旁的助理異口同聲笑出來。

  　　程遠打趣道：“那必須見過，宋老師代言的手表廣告，每天都在影視城入口商場播放呢。”

  　　秦朗心說不是上網，而是現實中見過，他正欲辯駁，望著宋墨那雙冷清的黑眸，靈光忽然一閃。

  　　想起來，這眉眼活脫脫小嘉的成人版。

  　　隻不過放在小孩子臉上，是天真無邪，在對麵這位大影帝臉上，那就是深邃冷峻。

  　　他又仔細看對麵的男人，越看越覺得有幾分小嘉的影子。

  　　他不知道現在的小嘉長什麽模樣，但如果長成麵前這副模樣，大概也不是沒可能。

  　　這個認知讓他頓時對人生出一股親近的好感，隻是這好感還沒來得及落地生根，隻聽對方冷淡回道：“嗯，見沒見過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戲演好。”

  　　秦朗雖然剛是未經大腦的隨口的一句話，但不代表他情商低沒眼力見，宋影帝這冷淡的語氣，分明就是覺得他一個新人是在套近乎，而且這近乎套得很低級。

  　　話說回來，這話確實有套近乎的嫌疑。

  　　秦朗看了眼對方疏離的表情和毫無溫度的眼神，暗自好笑，自己怎麽會覺得他像小嘉的。

  　　小嘉多可愛，對著自己總是笑眯眯的，怎麽可能是這種高高在上的人形冰山？

  　　他彎唇一笑，禮貌道：“嗯，我會努力的。”

  　　宋墨目不斜視地從他身旁擦過，去準備化妝開始今天上午的拍攝。

  　　他當然還記得秦朗，甚至還頗有印象。前段日子的熱門視頻，試鏡時的表現，上個月最後一天，他稀裏糊塗走進一個老小區後遇到的人。

  　　他對這個年輕人，確實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這熟悉感還明顯影響了他的情緒，就好像那是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因為對方還恰好出現在那個讓自己有著莫名熟悉感的老小區，那晚回去後，他甚至想著莫非這個人跟自己十歲前的記憶有關？

  　　但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這個年輕人頂多二十出頭，十八年前那就隻得四五歲。而他確定那虛無縹緲的熟悉感，是來自那張成年人的麵孔。

  　　如果自己十歲之前的人生中，真有這麽個重要的人，那對方大概也隻是恰好長得像罷了。

  　　名利圈中都是虛情假意，坐在高位的人，人人都想攀附，然後再踩著你上位。這年輕人那句套近乎的話，實在是低級得可笑。他不是不提攜新人，也並不害怕被新人壓了風頭，這個行業本就是一代新人換舊人，他隻是反感年輕人不好好琢磨業務，而是一心汲汲營營抱大腿。

  　　如果是業務能力過關又努力的新人，他很樂意伸手拉一把。

  　　但他不能因為這種虛無縹緲的熟悉感，失去對一個人的判斷力。

  　　作者有話說：

  　　秦朗：現在你對我愛答不理，將來你會長跪不起；

  　　小嘉：大哥哥，我錯了——